《山河爱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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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爱几重-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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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似乎连续说了这么多让自己感到口干舌燥,薄唇上泛着一片水光:“生于皇族之人,就算天性再淡泊,也是会追逐权力的,因为权力是他们的保护伞,没有了权力,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说之前的永嘉公主或许对公孙敬有那么一点思慕,那么他的失势也会将这思慕彻底地击落到深谷里。”
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永嘉公主其实挺可怜的。”
梁慕枫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愣,筷子停在半空,幸好上面夹着的鸡块没有因为他的错愕而掉进碟子里。他从容地将鸡块放进嘴里,眼睛却直直地看向我,似乎是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我又挪了挪身子,接着说:“被一个男人拒婚,虽说错不在她,但到底是失了颜面。嫁了人就当后妈,任哪个女人都会气闷,何况她还是从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其实男人三妻四妾,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权势和能力,再通过联姻的方式对手中的权势和能力进行巩固,他们才不管负了多少红颜。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股称霸天下的豪情壮志,觉得自己牺牲的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最后才知道,那被牺牲掉的也许就是一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梁慕枫轻轻地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窗外,说:“你从小被父兄保护,不知世事险恶,故而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见他的语气中似有惆怅之意,这与平日那个无所不能的梁慕枫判若两人。他的侧脸面向着我,完美的轮廓衬着墨黑的头发,思绪似是飘了很远,但终归还是回来了。
“真正的强者不会牺牲婚姻来换取一时的权势。”他慢慢地将这句话说完,目光又牢牢地钉在我身上,却突然转变了话题,问,“你觉得孟宣其人,是不是也很可怜?”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那场谈话,涉及孟宣的很少。我不知道梁慕枫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但还是尽量理清头绪,说道:“孟宣必是大智之人。”
梁慕枫却突然笑了,他弯起的嘴角那般勾魂摄魄,仿佛满院的海棠竞相怒放。我看得呆了,差点将下面的说辞忘了,但还是强迫自己轻咳了一声,继续正襟危坐地说道:“进京伴读便是人质,若晋王有何异动,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如果我大胆猜测,这途中遇袭一事,极有可能是他使的苦肉计。”
梁慕枫呵呵笑着,端起桌上已经冷了的茶喝了一口,说:“连你都能看出的阴谋,晋王又怎会看不出。”
我白了他一眼,说:“也许晋王娶那永嘉公主是迫不得已,身边婢女才是此生挚爱,所以才会将计就计保全了这个儿子。”
梁慕枫又陷入沉思,脸上闪烁着阴晴不定的表情,忽而柔情缱绻,忽而阴沉狠戾。他坐在那里变了一会儿脸,好像突然意识到我还在对面,急忙收敛了心神,漫不经心地说:“你真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梁慕枫结了饭钱,负手踱出酒楼大门。路过成衣店的时候,拉我进去买了两套换洗的衣服,连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都一样不落地打了一个小包给我,我心中对他的体贴周到又生出了些亲近之意。
住店时遇到了些小困难。因公孙敬之名太盛,江湖上有名的没名的都要过来凑个热闹,生怕别人不知道有自己这一号,是以永州城内的客栈人满为患。我们在城里绕了一个大圈子,几乎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转了一遭,这才在一个不起眼的旮旯胡同里找到了个肯收留我们的地方。
没想到这客栈虽位置不佳,但曲径通幽地很是雅致。院子里种满了海棠,正是开花的季节,地上落英点点,鼻端都是淡雅的香气。我让伙计打来了热水,舒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了梁慕枫给我买的鹅黄色罗裙。天气已经开始变暖,尤其这靠近南方的边境市镇,白日里的气温已是很高。我躺在床上慵懒地补了一个眠,醒来时天已擦黑。梁慕枫不在店中,我便披上披风在院子里溜达。
这院落比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越往里走就越是别有洞天。大红灯笼被一盏盏地点亮,照映着面前的曲水流觞,朵朵海棠花瓣漂浮于水面之上,随安静的水波缓缓流动。中午吃得太多,现在也毫无饥饿之感。我提气抬足,跃上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馥郁的樟脑香立刻笼罩全身。我在一条树杈上躺下,透过不甚茂密的枝叶,看着藏青色的天空上挂着的那一弯娥眉月。我与梁慕枫坠崖时,天上的那一轮凸月仿佛是阿诺吃饱了的肚皮,而今不知不觉,竟是过了十来天了,不知二哥和阿诺他们怎么样了。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一会儿惦记着二哥和阿诺有没有受伤,一会儿又想到常年在外的我的阿爹阿娘,而此刻和我一起在这里共患难的却是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陌生男人。我闭上眼睛,在一片昏天暗地的香气中,却朦胧地看到梁慕枫的脸,他左眉微挑,歪着脑袋打量着我,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嘴角笑意盈盈,仿佛在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调皮?”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睁眼的瞬间却差点从树杈上摔下去,因为梁慕枫的俊脸就离我不过几寸,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如兰似麝。他伸手一揽,扶住了我的腰,让我安稳地在树杈上坐好,这才笑嘻嘻地说:“半夜爬树,可是要偷窥吗?”
我拍开他的手,纵身从树上跳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落叶,拉了拉被压出的褶子,说:“你招呼也不打一声,跑到哪里去了?”
他在我身后轻飘飘地落下,说:“去打听了些事情。”
我伸着鼻子使劲嗅了嗅,离开香樟树的遮掩,他身上的脂粉香气是挡也挡不住的:“你去找女人打听事情?”
他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摇了摇手上包裹得非常结实的纸包,说:“永州百年老店王生记的桂花糕,我排了半个时辰才买来的。”
我不争气的肚子果然咕咕地叫了两声,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回了屋,而关于他到底是先买了糕才去找女人,还是找完了女人再买糕的事,已经扔到了脖子后面。
我小口地咬着软糯的桂花糕,馥郁的香气缭绕在口舌之间。梁慕枫就坐在我的对面,用滚水冲烫着茶壶,至满溢后将壶里的水倒进了茶船。他左右执一漏斗,右手细白的三根手指捏着一把茶匙,轻轻地拨了几根茶叶进去,再拎起滚烫的水注入,泡沫翻涌着从壶口溢出。他提壶在茶船上磨了一圈,然后将面前的五只碗盏一一倒上清亮的茶水。
茶香四溢,和着桂花的阵阵甜气,而眼前之人仪态优雅,贵气天成。他轻轻端起一只茶盏放到我的面前,我仿佛在茶香之余又闻到那熟悉的红樱香气。他一双凤目在夜色下凝成深不见底的幽黑,灯笼晕红黯淡的光线斜映在他的脸上,仿佛将眼角眉梢都镀上了一层暖色。他自己也端起茶盏,用盖子潎了潎里面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薄唇上泛起晶亮的水光。
美色当前,我竟然举着桂花糕看得痴了,浑然忘记是该咬一口糕还是该喝一口茶。而梁慕枫却突然伸出右手修长的食指,在我的腮边轻轻一碰,而我则像是被燃着的艾条炙到,倏地缩了一□子,口不择言地说:“你摸我干嘛?”
他正好喝了一口茶,未来得及咽下,正好被呛到。他抚着胸口咳了半天,脸上带着委屈又无奈的表情,说:“吃到脸上去了。”
我抬手用袖子胡乱地抹了抹脸,却引来了他的一声轻笑。我抬头望着渐黑的夜幕,新月如钩,静静地挂在西方的天际,点点的繁星像是晶莹的碎钻,被轻纱一般的烟云掩映着,就仿佛初见梁慕枫那天,他中毒失血躺在地上,衣袍上锦簇的云纹晕染了血迹,仿若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绽放的点点红梅。
我似是在茫茫迷雾中发现了一点亮光,终于明白一直萦绕心头未能解开的那点思绪是什么。我抓过梁慕枫的手,触碰到他温暖的掌心,对上他惊讶的目光时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他没来得及发问,我的手指已经搭上了他的脉搏,生生让他将还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的脉象平稳有力,那七日穿心的毒是已经解了,而且内力绵长,似是较之以往更加精进。我没来得及赞叹完,梁慕枫便轻轻挥开了我的手,说:“被你摸回来了,这下我们扯平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如此无赖的一面,我恨恨地收回手,端起凉茶抿了一口。偷眼望去,梁慕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眉目含情,里面的阴冷戒备一扫而空,我只仿佛看到春晓之花在眼前绽放,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而他却突然收敛了笑意,用手摩挲着桌上的青瓷茶盏,缓缓地说:“是我疏忽了,到了永州就该带你去看看郎中的;即使不看郎中,也该问问你需要用些什么药才好。你为我吐的那一口血,我又该怎么报答你呢?”
他仿佛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中却透出无限的温柔和懊悔。我很想脱口说出“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但理智告诉我,如果我说了出来,我和他之间就算彻底玩完了。起码我现在还能时时看到他,跟在他身旁撒撒娇、斗斗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离,那时我该怎么办呢?告诉他我喜欢他,还是任由这第一次的心动就这样渐渐掩埋在时光的斑驳里?
我本就是生性达观之人,心头未来得及惆怅,已是决定要好好享受这日日在一起的时光。我将最后一口桂花糕扔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说:“回去让我二哥帮我调理一下就好了,我们隐谷一派的内功都有这个疗效。”
梁慕枫却连头也没有抬,那只茶盏都已经被他摩挲得锃亮,而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入夜了,苏姑娘早点歇着吧。”
我听到他的称呼有一瞬间的怔愣,手指绞着袖口的罗纱,喃喃地说:“梁慕枫……我叫苏君凝。”
他终于抬起了头,长身而起,青色长衫在月华下发出淡淡的光彩,说:“我知道。”



☆、残灯影幢幢

我辗转一夜未能深眠,窗外传来的更漏声时不时敲打在我的心上,仿佛骤雨拍打下的莲叶。如水的月华从窗棂的缝隙溜进屋里,打在青石的烛台上发出幽幽的冷光;远处人家不时传来的狗吠声仿佛又让我想起在隐仙谷和二哥一起生活的无忧岁月。那时我每天追在他的身后,而他却不屑于理我,宁可与大黄狗威猛一起去林子里疯跑,也不愿哄我一道种花。后来我用无数的鸡骨头成功地收买了威猛,二哥只能自己出谷放风,渐渐觉得意兴索然,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带了我一起玩耍。
我想着这些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光,渐渐地闭上了眼睛。东方天际一抹微白,生命太短,没有时间让我每日带着遗憾醒来。我带着这样的满足一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直到被一阵不急不缓而又韵律十足的敲门声惊醒。我睡得有些恍惚,梦里同二哥嬉闹的场面还没有结束,仿佛此刻的自己仍是身处隐仙谷的闺房。我翻身下床,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房门。
门外的光线亮得刺眼,金色的暖阳照耀在门前斜伸出来的枝杈上,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碎金。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双纤尘不染的皂靴,我顺着那靴子向上,便看到一身青色长衫,没有半点褶皱,腰间的玉佩温润剔透。他负手站在我的面前,乌发似墨染一般,头顶处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金色光泽;凤目微眯,半是戏谑半是欣赏,薄唇里轻轻地吐出三个字:“该起了。”
我砰的一声关上门,瞌睡虫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我背靠着大门抓耳挠腮扯头发,想到自己蓬头垢面、海棠春睡的模样被梁慕枫全然看了去,就懊悔得想要撞墙。门外脚步声渐远,我垂头丧气地洗漱换衣,来到院子里时,梁慕枫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了四碟早点,水晶虾饺、蟹粉小笼包、玉米黄金糕和榴莲酥全都是秀色可餐,金光闪闪、晶莹剔透。我低着头在桌前坐下,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梁慕枫就已经将一只小笼包夹到了我的碗里,说:“吃完了好出门。”
我只是答应着,没敢抬头,极其斯文地将一只小笼包分了七八口才解决掉,又拿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嘴角没留下任何油渍,这才微笑着抬起头来,问道:“要去哪里啊?”
梁慕枫似乎是被我这一系列动作惊呆了,夹着一只虾饺的筷子停在半空,过了半天才放进自己的碗里。他垂眸看着碗里的粉嫩晶亮,歪着脑袋似乎没打算吃下去,说:“公孙家。”
公孙家位于城西,我们这一路走过去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春意盎然的永州城里,姑娘们纷纷换上了颜色鲜艳的薄衫,杨柳依依,桃花夭夭,暖风拂在脸上是酥软的麻痒。我跟在梁慕枫的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墨发在风中飞扬,右手中的折扇有节奏地敲打在左手的手心。他这个样子,简直是纨绔透顶。
公孙府的大门前门庭若市,两名管家模样的老仆正站在门口笑脸迎客。我抬头打量着这府衙,门楣也未见如何高大,大门内的一块照壁上刻着福寿双全的石雕,将门内的风光尽数掩去。
梁慕枫整了整衣衫,转头对我说:“一会儿跟在我身后,无论有什么惊讶的,都不要说话。”
我木讷地点头,梁慕枫便抬步向公孙家的大门走去。
两位老管家拱手相迎,梁慕枫还以一礼,缓缓说道:“隐仙谷苏俊清,特来拜会公孙先生。”
我这时才明白他不让我说话的原因,可惜此时,就算是想说些什么,也被惊得目瞪口呆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一个青衣小童引着我们转过照壁,院中景致意趣盎然,遍植的海棠花团锦簇,如粉色的纱幔堆积,九曲回廊上挂着八角宫灯,在微醺的春风中轻轻摇曳。我们沿着廊子来到正厅之中,一抬首便见到迎面挂着的红梅傲雪图,老梅遒劲,我仿佛能看到风雪中的那铮铮傲骨。旁边一行小字:梅花香自苦寒来。字迹娟秀,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主位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袭蓝色织锦长衫,略有灰白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于头顶,眉目平和,带着与世无争的淡然。梁慕枫走上前去,深深一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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