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依旧每日来日月宫玩耍,这日午时刚过,灼灼炎日晒得那锃亮的青砖地泛起了一层刺眼的白光。锦离素来畏热,躺在软榻上翻了几个身后坐起身来,香兰忙上前挑起帘子,问:“姐姐可是哪儿不舒服?”锦离摇了摇头,执起手边的纨扇轻轻扇着,只听得那扇柄下垂着的流苏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让原本焦躁的脸上渐渐安静下来。香兰捧了盏凉茶端到她面前,她伸手接过后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凉爽不少。
这时有宫娥进来禀告:“主子,胡亥公子来了。”
锦离先让他在殿外稍些等候,便起身让香兰替她梳洗打扮。走到外殿后,胡亥高兴的上前握上她的手,道:“锦离姐姐,你可否带我去锦绣宫看看?”锦离诧异的问:“你去那做甚么?”胡亥道:“自然是去看我的皇弟。”听他说完,香兰担忧的望了锦离一眼,见她却是若无其事,只淡淡应了声:“好。”
怀孕期间最易酣睡,方宁醒来时,锦离和胡亥已经在西暖阁外等了好一会子。仔细一年没来这儿,到如今却宽敞许多。朝南的白梨木缠枝案上,还搁置着今儿早内务府送来的数匹绸缎,一侧的梅华式填漆小几上置着的还有几件御赐方物。锦离原本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被那小几上搁置的金丝织锦方盒吸引了过去。
锦离只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正当她望着那锦盒出神之际,方宁已被阿茵搀扶着出来。胡亥不明所以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待她回过神来,从容的起身行礼。方宁见站在锦离身边恭敬行礼的胡亥,不由问:“离儿,这孩子是谁,怎么没见过?”不等锦离答话,胡亥已然恭敬道:“回娘娘,儿臣乃父皇第十八子——嬴胡亥。”
方宁自然是知道,她点点头,叫他们坐下,然后又回头吩咐阿茵奉了茶盏点心来。因为足月,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行动略有不便,但那脸上依旧清婉动人,娇俏俊美。
坐了片刻后,方宁瞧着那日头敛去了光热,便道:“离儿,你陪我到外面走走罢。”锦离应声后起身小心翼翼的搀扶上她向外走去。阿茵早已将软榻搬了出去,待锦离扶着方宁斜靠过去,身后响起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仿佛喉咙里含着一根极利的尖刺,惊得锦离微微一震。
锦离缓缓转过身来,周围早已跪了一地。嬴政数月未见过锦离,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不由多看了眼,只觉本就瘦弱的她又清减少许,怕是上次作病的缘故。方宁忙起身行礼,余光却瞥见锦离臻首垂眉,盈盈一张秀脸上更加苍白如雪。
嬴政大踏步上前,只在锦离身边停滞一下,便走到方宁面前,扶起道:“如今你身怀皇嗣,大可不必再行这些虚礼。”方宁道:“皇上担心臣妾实实是臣妾的福泽,只是宫中人多口杂,若被以讹传讹到姐姐们那去,那臣妾这莫须有的罪名可要坐实了。”嬴政笑道:“依你就是了,只要不会伤了朕的皇儿。”又叫众人:“都起来吧。”众人起身后,嬴政又对胡亥道:“亥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胡亥上前行礼道:“回父皇,儿臣随锦离姐姐一同过来,只想看一看儿臣的皇弟。”嬴政“嗯”了一声,见赵德将御榻搬出来后,他坐过去,神色平和道:“难得如此热闹,倒也不必拘束着,依旧原样便罢。”
众人皆应声:“是!”方宁上前携了锦离挨着自己坐下,这时胡亥走到嬴政面前道:“父皇,儿臣想和他们玩捉迷藏。”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嬴政难得高兴,也就欣然应允下来。胡亥先谢了恩后,便招呼了香兰、阿茵及其他几名宫人,反正已有嬴政的口谕,众人也都兴致勃勃的陪着胡亥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方宁望着嬉笑的胡亥沉思片刻,道:“离儿,你为何与他走的这般近,你可知他的母妃就是胡姬?”锦离本定定的瞧着他们,听方宁如此说,倒也点头道:“方宁姐,他还只是个孩子,若是胡姬做了什么,也与他无关。”经过数日相处,锦离只觉得那孩子温文无害,仿佛清晨的露珠般晶莹剔透,叫人忍不住去呵护。
两姐妹又唠了好一会儿,方宁觉得有些乏了,便由锦离扶着向嬴政请辞退去。突然一个转身不及,锦离已经摔倒在地,只听得耳边痛苦的呻吟声。众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愣在原地,倒是嬴政最先反应过来,冲到锦离身边,一只手斜剌过来却是将她拽到一边,然后又小心的抱起方宁,冲赵德道:“赵德,快去传卢生。”声音因急促已经变得尖锐起来。
众人回过神后忙簇拥着嬴政进至殿内,锦离仍旧躺在地上惶惶望着那一滩血迹,仿佛开在地上极艳的一朵花,衬得那青石砖上格外刺眼。显然她还未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良久,待得回过神后,低头看过去,见那凝霜皓腕处不知何时多了点点淤青,却又不觉得疼,好像那淤青本就素来浑成一般。
☆、七十四章:临风无语淡生香(五)
方宁的孩子到底没能保住,片刻,殿内传来了她歇斯底里的呼喊声,那声音凄厉绝望,每一声都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匕首刺穿耳膜凿在她的心上,那淋漓着的鲜血再一点点攒入四肢百骸,使得那薄弱的身体如同残破的布偶般失了气力。
香兰慌着小跑几步上前扶起锦离,哆哆嗦嗦的叫着“姐姐”,便欲引了她回宫,不料手上一疼,但见锦离死死抓着她的手,因力气极大,她的小指甲已经深深陷了进去,旋即有血滴子渗了出来,疼的她秀眉紧蹙,只得哄道:“姐姐放心,卢大人医术了得,定会保了宁主子母子平安,咱们回去吧。”锦离却恍若未闻,只呆呆的望着香兰,半晌,方才点一点头。
此时整座锦绣宫已忙作一团,无暇顾及她们。香兰引着锦离出了锦绣宫,不过短短一段路程,锦离竟走的十分吃力,只觉得喉咙内有一团火,似要将她整个人灼烧起来才肯罢休。忽闻身后有窸窣声传来,落足却是极轻。锦离转过身去,见卢生着一件素白大裳,那如刀刻斧斫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香兰上前盈盈施礼:“奴婢见过卢大人。”卢生略略点头,道:“香兰,你先下去吧,我与你主子说几句话。”香兰应声退去后,那些想要问的话还未问出口,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只低声道:“离姐姐,你还好吗?”
天色渐渐深下来,但见天际边一钩银月衬着薄薄几缕淡云,那清华如水照在她淡青色纱衣上宛若芙蓉般清秀可人,那凉风徐徐,却吹得她微微一凛,雪白皓腕上隐隐一丝疼意入骨,低头看去,原来是那痕新伤。这会子倒疼了起来,只见她额际间冷汗涔涔,如沐一场大雨。幸好天色晦暗,瞧不出她脸上是何神色,只听她问:“方宁姐怎么样了?”声音嘶哑粗噶,倒像是很长时间未曾说过话般。
卢生道:“姐姐安好,只是——孩子没能保住。”
没能保住……到底没能保住。她心下一惊,只觉得那纤纤素手又冷了几分,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方宁姐,对不起。”卢生实在不忍她这般自责,于是道:“发生此事实实大家意料之外,但姐姐受孕却是意料之中,离姐姐大可不必自责。”锦离神情恍惚,卢生道:“不瞒离姐姐,这次我随师父进宫便是想寻了机会带你们出宫,只是那日我对姐姐提起此事时,却被她一口回绝了,她说她是皇上的妃子,只能留在宫中,姐姐素来性子执拗,更是强求不得。只是皇上待她如何,我都看在眼里,亦更心疼她,所以当听她说想要个孩子的时候,我不作想便答应了她。”
锦离像看陌生人般看着他,只见他顿了顿,又道:“若不是有师父的燃情香,皇上也不会几次宿在锦绣宫,姐姐受孕恐怕更不会这样顺利,但没想到……”卢生忽叹了口气,道:“只当是天意难违罢。”锦离已然神色如常,卢生道:“离姐姐,既然姐姐不愿出宫,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
如果想走,那时她又何必进宫?不,她不能走,起码在未报杀父之仇前她还不能走。她摇一摇头,道:“小包对不起,我也不能和你走。”小包不解:“为什么?难道你还恋着他?”锦离自然知道小包说的“他”是谁,忆起种种往事,只觉得五味陈杂,愁绪万千。
卢生道:“师父已经在筹备东渡寻仙之事,如果你想离开,只管打发人去叫我,到时候我定会带你离开。”
嬴政曾东巡琅琊郡时,徐巿便上书曰:“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那腾起的云雾乃仙山中居住仙人所化,凡人若是得见,定能求得长生不老,直至万年万万年。”不日嬴政又召来徐巿询问此事,那徐巿道:“皇上诚意于此,臣便应了这差事,只是昨晚仙人托梦与我,仙人说: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待臣惴惴揣测,若想寻得那长生不老药,还需带去三千童男童女及工匠、技师、谷物种种方可。”
嬴政当即下了道圣旨命各地方官征集三千童男童女。此诏书一发,朝中大臣大多自是持了反对意见,纷纷上折请求嬴政收回成命,谁道嬴政却一意孤行,那些朝臣于是又纷纷请求左丞相李斯拿主意。李斯与蒙毅素来交好,便问:“依蒙将军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经他一问,蒙毅心下已了然,暗暗叹了口气:“左丞相,蒙毅倒有个可行之法。”
☆、七十五章:寂寞空山只自怜(一)
连着几日阴沉的天气后,这日却是极清朗的天,嬴政下朝后方才回到长信宫,锦离已经进来奉了茶。赵德觑见嬴政,果然见他神色似有不豫,吓得忙朝锦离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快下去。锦离倒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姗姗几步上前侍候嬴政换了衣裳,嬴政依旧紧闭薄唇,不发一言,只用他凛冽的眸子扫了赵德一眼,那赵德早已吓得面若土色,仪态顿失,见嬴政又示意退下去后,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飞快的朝当值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一同退了出去。
嬴政一瞬不瞬的瞧着眼前的女子,只觉得那芙蓉秀面上尽是落寞与哀愁,旋即有两行清泪落下,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嬴政心中隐隐一疼,突然伸手一把将她环住,任由她轻绵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锦离伏在他胸口上,听着他紊乱急促的心跳声,眼泪如那珍珠簌簌落下,却又忍不住质问道:“你说过要与我坦诚相待,为何又要这般待我?”
嬴政蹙眉,问:“我何曾待你不以赤诚之心,只怕是你……”终究没有将最后那句“不肯要罢了”说出来,旁人都知他待她情深一片,如今说出来却又觉得讽刺。记得刚亲政那会儿,赵太后要他喊吕不韦仲父,纵使百般不愿,也只得低下头去喊他,只为有朝一日能与他相抗衡,直至后来嫪毐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称他的‘假父’,他终于依靠自己的力量将他们的势力铲除。望着臣服在脚下的臣子,他反倒觉得那是对他的讽刺,只是那时他还有一丝存念,可是现在,即便拥着她,却又觉得遥不可及。
锦离只觉得委屈,道:“可是也包括信任?”他只告诉她要坦诚,却从未相信过她,这叫她如何不委屈。嬴政环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听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数说清,只是听到最后,抱着她的手竟然失了力气垂下来,微微带着些疲倦。锦离蓦地一慌,抬起头却也只是瞧着他,目光缱绻沉沦,过了许久,才听得他长长一声叹息:“离儿,也只有你才能让朕从天堂跌至地狱,从地狱再回到天堂。”
锦离自嘲:自己何曾有那个本事,论权术,她及不上他万分,可若论痴情,她何曾少过分毫?只是她不能想,也不敢想,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她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如此而已。想到这她不敢再想下去,突然话锋一转,问:“政,难道你真的要去寻找长生不老药?”
只一句问话便已了然她来的目的,嬴政唇角扯开一丝,像是在笑:“朕说过,后宫不得干政。”声音平和温然,倒像是在叙述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后宫干政素来是皇帝的大忌,对于嬴政忌讳更甚,只是一想到那些大臣暗地里骂他昏君,她便什么都不顾得了。
殿中本就安静,此时更是悄寂无声,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她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开口,却听他道:“郑妃薨逝,长公子滞留骊山,九公主寻你相商,郎中令送你出宫,苏紫甫家奴一路护送你到骊山县令府上,不过五六日长公子便回了宫。离儿,朕不糊涂,朕之所以不问,自然是信你,信你存不得私心,更不会算计朕。”
说到这她自是不必再问,唯有轻轻拥在他怀里,低低唤他一声“政”。嬴政亦是动作轻柔的拥着她,好像他们之间从未生过嫌隙一般。既然放不下,那他就拾起来,即便是毒药,他也如饮甘泉。
☆、七十六章:寂寞空山只自怜(二)
向晚时分嬴政回到暖阁内,锦离本来在里间屋歇息,听到屋外有低低的说话声,想着定是嬴政回来了,便挣扎着坐起来。嬴政已经走了进来,脸上微有倦色,见到她便问:“可是说话吵到你了?”锦离摇一摇头,察觉不合规矩,又轻声道:“睡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子倒是有些饿了。”
嬴政嗔怪道:“我瞧你晚膳进的少,又贪嘴吃了那几盏凉茶,怎能不饿?”转身对屋外道:“来人,叫司膳房预备些点心来。”只听外面答应一声后,嬴政又转过身来对锦离道:“要不你先躺会,我到外面看会儿折子,待会让她们进来叫你。”锦离答应着,嬴政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锦离睡眠素来轻浅,此时更是睡意全无,只在御榻上坐了一会儿便趿上鞋跟着走了出去,嬴政正坐在御案旁朱批,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玉兰香,抬起头,望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定定的瞧着自己,不禁打趣道:“怎么这般看着我,莫非是不认识了?”
锦离定了定神,浅笑盈盈:“我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等梦醒了,指不定皇上会在哪位娘娘宫中。”话音刚落,锦离自己都觉得酸溜溜的,垂下头不再看她,只觉脸上顿时烧的一片绯红。嬴政在灯下瞧得分明,不由高兴至极,一伸手便将她揽入怀中。她身子薄弱,更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嬴政怀抱着她倒像是抱着一团棉絮,丝毫不费任何力气。
锦离依旧臻首垂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去那一丝娇羞,嬴政微微叹了口气:“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