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青莲待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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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青莲待月开-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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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大殿中跪坐了两天两夜。

海琼子与众弟子亦在殿外静立了两天两夜。

素华素怀每次端去的食物,池青玉一点都没吃。第三天傍晚时分,莞儿哭着求海琼子命令小师叔吃饭休息,海琼子叹息着取过一杯清茶,交予给她。

莞儿垂泪,战战兢兢捧着茶杯走进大殿。殿内烛火明澈,照着池青玉孤独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旁,将茶杯送至他唇边。他的嘴唇已经发干发白,可一旦感觉到有人接近,却依然迟缓地、吃力地别过了脸去。

“小师叔,你是不想活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莞儿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清茶之中。

因为眼上缠着白布,他脸上的神情更是无从捕捉。莞儿握着他发冷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哭道:“她抛下你走了,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多人,都不值得你留恋?”

他的手指僵硬而蜷缩,一旦触及她的肌肤,便很快地移开,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身后有人慢慢走近,莞儿抽泣着回身,海琼子手持着那柄青白相间的古剑来到了神像前。他须发皆白,一向含着笑意的眼中也隐隐带着沉重之意。莞儿低头站起,默默退到了门口。

“青玉,你不要这剑了吗?”海琼子俯身,将古剑轻轻放到他手中。

他的手微微一颤,本来挺直的身子似乎失了力道,背脊渐渐弯了下来。莲花灯心火苗悦动,衬得他眼前纱布煞白刺目。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因为虚弱,即便是近在身前的海琼子都听不清他的话语。

池青玉还是松开了手,古剑摔落于地,发出一声凄凉之音。

海琼子蹙眉,这时才辨清了池青玉反反复复吃力念着的话语:“没有用了……都没有用,不要了……”

“当日我教你练剑习武,起初只是想让你身体好起来,但看你颇有天赋灵性,便觉得你不该就此埋没。”海琼子撩起长袍,坐在了他身边,“你如今说不要这剑,我也不会动怒……只不过,你是怨恨这古剑,还是怨恨自己?”

池青玉怔怔坐着,海琼子又拿起古剑,交到他手中。他缓慢迟钝地握住剑鞘,忽然之间,那日剑锋划过眼目的彻心疼痛再一次贯透全身。那一种刺痛,使得他再也无法端坐,颓然倒伏于神像前,浑身不住发抖。

“青玉!”海琼子扶着他的肩膀。

“我不应该下山!”池青玉将脸埋在暗处,迸发出嘶哑的声音。几天来,他不眠不休,海琼子本以为他已经无力支撑,但他现在却好像扑向火焰的飞蛾,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我不应该下山!”他重又哑声喊着,突然摸索到古剑,将之紧握在手中,“师傅,我将清规戒律抛之脑后,自作自受!求你收回古剑,不要让它再被玷辱……”

“你不愿再习武?”海琼子沉声道。

“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就算会剑术又怎么样?!始终都没有用!”他像疯了一样,抓住剑鞘的双手剧烈颤抖,忽而又将剑重重放在神像前的案几之上,自己则用尽全力伏在案几边缘,手指紧抓着香炉中的灰烬。

海琼子看着池青玉的背影,他这个冰雪为心长风为骨的小徒弟,如今好似只剩了一个伤痕斑斑的躯壳。

他长叹一声,伸手抚上池青玉颤抖的背,“既然如此,你的剑,我现在便收回……”

案几上的古剑被海琼子取回,池青玉还是无力地伏着,呼吸急促而微弱。

“青玉,几天之后我就要远游,你可愿随行?”海琼子缓缓道。

池青玉慢慢撑起身子,他的手指间,沾满细细碎碎的香火灰烬,落了一地。

“师傅,去哪里……”

“天高地远,五湖四海,放舟江中,随波而逝,停到哪里,便是哪里。”

“何时回来?”

“想回来之时便回来,不想回来,便以山林烟云为居处,又何须在意曾经的住处?”

池青玉紧紧抿着唇,许久,才道:“我去。”

******

修道之人不在意团圆相聚,腊月新春之际,海琼子手持蓑笠,肩背行囊,带走了形销骨立的池青玉。

临下山之前,依照池青玉自己的请求,神霄宫众人为证,师尊为他亲授符箓,戴上冠巾。

他接过林碧芝递过的寒刃,在钟磬声诵经声中割断一缕发丝,抛掷风中。

眼前的白纱换成了苍青束带,一袭墨黑道袍,一枚白玉仙鹤簪,将他的形象凝固成霜。

礼仪既罢,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再无半分回头之意。他肩后的银质背架依旧,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了古剑的踪迹。

“小师叔!”莞儿忍不住冲出人群,站在高高台阶尽头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喊。

他只是微微一停,但随即便加快了脚步,紧跟着师傅,隐入空濛山色间。
作者有话要说:贾鹏芳的《睡莲》,感觉比较适合现在的氛围,有兴趣的话可以听一下。






第八十一章云水迢递忍相忘

那一年除夕夜;远隔千里之外的蜀中唐门也萧条了许多。唐老夫人年事已高,旧伤缠身;虽经当日失而复得的神珠疗治,但身体还是远不如以前硬朗。虽如此,为了不让皓月陷于悲戚之中,她还特意嘱咐慕容槿好生安排筵席,不要顾及太多。

众人围坐,觥筹交错;蓝皓月身着素服,静静坐在一旁。烛火掩映,灯影摇曳,窗外寒风骤起;吹动一墙竹影,簌簌落落。

老夫人毕竟精神不济,在小辈们敬酒之后,她便先回房休息。皓月在旁陪伴许久,见外祖母闭目养神,便起身慢慢走到了门外。

夜色中,华灯高照,远远近近,点点星星,恍如碧空银河,蔓延闪烁。寒冬时节,庭院中竹叶凋落,唯有那清瘦枝干逆风弯折,几次看似就要断裂,却又颤抖着挺直了身躯。

忽然想起在那遥远的南方,苍翠竹林间的那间小屋,素洁简单,屋畔有清泉流经,昼夜不停。

还有那个人,他眉眼寂静,姿容清俊,沉默时温润如玉,起剑时凌厉如风。他很少笑,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喜欢他难得的微笑,若春风拂柳,云破月现。

但是现在,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没有了。

中秋之夜一起编织的同心结,生病之时他给她戴上的玉饰,不知为何再也寻找不到。那朵他送给她的宫花,早在她摔下山坡时就丢失不见。离开衡阳时,在回雁峰下刻着名字的鹅卵石,当日是放在池青玉的包裹中的,其后也随着他的消失而消失。

所有的所有,关于池青玉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踪影。

她在被带往蜀中的途中,反反复复追问他的下落,她不相信池青玉会不留一句道别的话就离去,更不知他会怎样独自一人返回岭南。她甚至不顾身体虚弱想要下车,却被唐韵苏按住。厉星川无奈之下一度离开,说是去寻找他的行踪,她等了许久,但等回的还是只有厉星川。

“他遇到了顾丹岩和莞儿,同他们一起走了,不会回来了。”厉星川是这样告诉她的。

唐韵苏明里暗里责备她,老太太重病在身,你居然还一心牵挂着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于是她只能强忍着满心的疑惑与失落回到了蜀中。只是还记得他的孤傲,他的温和,他指尖划过脸颊的感觉,他一笔一划刻下的名字……

有风吹过,蓝皓月伸出手,不觉发冷。不知是幻觉还是思念过度,她总觉得,在她昏昏沉沉离开烟霞谷的时候,似乎有人在身边逗留,也似乎有温热的水珠滴落于指间。可是,那一种捕捉不住的感觉,如被风吹散的流苏,倏然而逝。

“皓月。”

她惊觉回身,外祖母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拄着拐杖来到她身后。唐老夫人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行动也迟缓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皓月。

“今天是佳节,我送你一件东西。”

蓝皓月愕然,迟疑着接过锦盒,轻轻开启了盒子。皎洁光华明若朗月,茫茫寒意氤氲四起,这珠子,好似沉在澄澈水底,又似浮于飘渺云间。

当日,正是这神妙宝珠被窃,使她离开唐门紧追而出。看着它,蓝皓月就好似又听到了那静静河边,夜风中传来的幽幽笛声。

心底酸涩,眼泪蔓延。

唐老夫人缓缓道:“我一直想见见那个孩子,他替唐门找回了神珠,我们还没有道过谢……”

蓝皓月不知外祖母为什么要提到这些,她沉默不语,望着神珠兀自出神。

唐老夫人看了看她,又道:“我也相信海琼子门下不会有行为不端的弟子,但他武艺再高,样貌再好,都只是一个方外之人。有些人,你看着欢喜,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却不知……”她说着,手指一弹,指间飞出一缕细细银痕,无声无息间划过竹枝,卷下一片略带枯黄的竹叶。那竹叶本就轻盈,离了枝节便被朔风吹起,在夜空下飘了几飘,便飞向远处去了。

“看到了吗?竹叶本无心,我想将它摘下,但风却反而将它吹走。与其这样,还不如当时就不要强行摘下它,或许它更适合长于枝干之上。”

蓝皓月紧紧攥着锦盒,低声道:“外祖母,为什么我喜欢的,却不能长留在我身边?”

“我说过了,他原就不适合留在你身边。不是他不好,而是他的生活,与你相差太远。”唐老夫人蹙着眉,取过她手中的锦盒,将那枚神珠托在掌心。珠子在夜色中荧荧生光,似乎敛住了天地灵气。“就像这定颜神珠,来自雪山冰谷,如非海琼子那样的绝世高人,就不能将它凝聚成形。你就将你心里的那个人,想成是只能留在罗浮山的白云罢。他们道家之人本就不该涉足凡世,你一心只想着自己欢乐,却让父亲枉死,最后两败俱伤,这又是何苦?倒不如各安命运,放彼此一条生路。”

蓝皓月怔怔站着,夜风凄紧,天上又忽忽飘落几点零星雪花。

慕容槿撩起帘子,准备过来搀扶老夫人回屋。蓝皓月上前一步,瑟瑟道:“外祖母,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他,我想求您让我去……”

“你要知道他现在的境况吗?”唐老夫人本已走向里屋,又侧转身道,“我可以派人去为你打听,但你要留在这里。”

******

唐老夫人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子女,暗中差人去了岭南。那枚寒意凛然的神珠存放于皓月房中,每每夜间,开启锦盒,光华便笼了一室,即便无星无月,也会通透莹澈。

又是一春来临,枝叶依旧抽出新芽,鸟雀亦欢悦飞翔。从岭南千里迢迢赶回的亲信抵达唐门,唐老夫人特意将皓月找来,让她听一听探子密报。

蓝皓月惴惴不安,低头站在她背后。

那属下说,到达罗浮山后直接去了飞云顶,他是怀揣唐老夫人的亲笔信笺去拜访海琼子的,但守观弟子言说,海琼子早在年前便离开了宫观。因见他是唐门老太太的心腹,素华带他进了神霄宫。他见到了海琼子的徒弟们,甚至去了后山。

“老夫人交代要寻访的池青玉已经不在罗浮山了。”那人道,“后山空空荡荡,确有竹林小屋,但遍地萧索,并无人迹。”

“他去了哪里?”蓝皓月用力呼吸,才忍住了眼泪。

他踌躇了一下,道:“听说是跟着他师傅云游四方,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转,即便是神霄宫其他弟子,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

蓝皓月失魂落魄,她不明白为什么池青玉连岭南也远抛不顾,如云烟般彻底消失不见。

唐老夫人挥手让那人退下,他却又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了看,道:“还有,那位姓顾的道长托我转告蓝姑娘一声。”

蓝皓月一震,“什么?”

“他说,当初你们一意孤行,最后却让小师弟伤得极深,池青玉已经痛悔过去的选择,在离山之前正式出家。请你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他了。”

蓝皓月呆住,浑身冰冷。

那人退下了,唐老夫人抬头望着她,道:“皓月,虽然之前备受坎坷,但如今他远去云游,你留在蜀中,只能算是最好的结果。你若是真的不想再害他害己,就这样,让他回到以前的岁月吧……”

“最好的结果……”蓝皓月念了一句,想要努力释然,却终忍不住落下了泪。

******

她就这样留在了蜀中。

身边的人再也不提及岭南,除了清明忌日之外,她甚至连衡山都不会回去。听说,烟霞谷中原本跟随父亲习武的人,有的转投万淳达门下,有的则背负行囊离谷返乡。只留下几名在谷中多年的仆人丫鬟,还在守着旧屋。

这一年七夕,青城派张鹤亭亲自上门为儿子张从泰提亲,在与唐旭坤把酒言欢之时,提到了厉星川。

厉星川回到青城后没多久,他的师傅杭幼峰便得病亡故,因厉星川屡次在本门危难之时出力,众人都以为卓羽贤会将他收归门下,但不知为何,卓羽贤却迟迟未收厉星川为徒。虽如此,以往由杭幼峰掌管之兵刃锻造等事务,现在已经交给厉星川主管。

唐旭坤颔首道:“这年轻人在短短时间之内声名鹊起,倒也是个人物。”

张鹤亭抚着短须,笑了笑,“确实,确实。”

“但他毕竟入门较晚,又出身平凡,不管如何努力,还是略有欠缺。”唐旭坤举杯道,“小女能嫁与令郎,也算她的福气。比起厉星川,从泰更稳当可靠。”

张鹤亭与之对饮完毕,见四下无人,便叹道:“可惜本派之中俗家弟子历来地位不如道家弟子。”

唐旭坤道:“鹤亭老弟,你们青城派向来是道家为尊……不过,依我看来,如今卓掌门的弟子大多平凡,他们想要登上掌门的位置,都不足服众。”

张鹤亭唇边流露出微笑,目光烁烁,“只是派中有一大批长辈还是固守执念,觉得要入道才可执掌青城。唐兄,等到你我联姻之后,必要时还需仰仗你唐门的实力。”

唐旭坤轻咳一声,笑而不语。

*****

对于这门亲事背后的含义,唐寄瑶并没有想太多。她乐得将此事与蓝皓月分享,首先便找到了她房中去。窃窃告知完毕,唐寄瑶叹道:“皓月啊,我听爹娘的意思,像是还很满意张从泰,也不知他到底哪里好,为人一本正经,长得也算不上好看。”

蓝皓月心知她其实早已中意张从泰,便道:“但是他是张鹤亭的儿子,也是青城派的后起之秀,不是吗?”

唐寄瑶撇撇嘴,拨弄着桌上花枝,望到蓝皓月枕边放着的那个锦盒,不禁蹙眉:“皓月,你还将那枚珠子放在枕边……难道你不会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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