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莫姨娘的东轩阁冷冷清清,她独自站在庭院中看了半夜的烟花,侍女言语中有安慰之词,莫姨娘平静的摇摇头,淡淡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新夫人知道怎么坐稳她的位置,而我,懂得男人的心。”
刹那间,莫姨娘的笑容比烟花还要灿烂。
没有人提到九小姐,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也就在那一刻,千里之外的颜睡莲从梦中惊醒,她趿着毡底布鞋,绕过外间值夜的丫鬟,偷偷出了门,庭院被细雪打扮的粉雕玉琢。
睡莲抱膝蹲在雪地里,肥嘟嘟的手指划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差点忘记了,今天是自己前世的生日。
……
承平二十三年,清明节后,花开春暖。
在成都都第四个年头,六岁的颜睡莲有些乐不思“京”了。
她甚至想,三国演义里的刘禅那句“吾乐不思蜀矣!”绝对是为了保命,不得不违心说混账话,这样司马昭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成都如刚刚出浴的豆蔻美娇娘,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五代十国蜀后主孟昶为讨好宠妃花蕊夫人,在成都尽种芙蓉,每到深秋,四十里皆是一片锦绣,所以成都也叫锦官城。
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温暖湿润,连空气都带着勃勃生机!睡莲在这里修养四年,原本小猫崽子般瘦弱的身子迅速长高变壮。
脸颊红润得如九月锦官城盛开的芙蓉花,低下头,下巴就变成双层。
胸腰臀三围相同,稍微吃饱了些,小肚皮就能凸出来,小手也是肥嘟嘟的,手背指节处是一个个肥肉挤出来的小梨涡。
为此,在成都结交的闺蜜圈里,她有个挺响亮的外号——“肥莲”。
她不在乎别人说她是肥莲花,平日里格外注重营养补充和运动。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有限,夭折率惊人,上辈子又遭意外青春早逝,这辈子如论如何也要活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时候。
此时此刻,她正在城西外五里的浣花溪畔,和三个小萝莉蹴鞠踏青。
春日的浣花溪水清亮婉转,就像会流淌的碧玉,溪水之上龙舟彩舫绵延数里,两岸文人仕女沿着河畔踏青赏景,女人俏丽的春装和头上的珠翠头饰与百花相得益彰,映衬得彼此都增色不少,引得那些少年郎看呆了,都忘记挥舞手中的折扇,不知是赏景还是在赏人。
当然,这些目光暂时还不会落在草坪上蹴鞠的四个小萝莉身上。
“肥莲!尽管放马过来!我还怕你了不成!”穿着大红绣黄色芙蓉花袄裙的女孩大声笑道,她约八岁左右,身量均匀,张开双臂,墨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护崽母鸡似的保卫身后权当球门的竹篓。
“知芳!你瞧好了!”输球也不能输阵,颜睡莲也放了狠话。她一身桃花粉水棉袄裙,皮球在双腿间滚动着,左右□替控球。身后一个穿绿的女孩气急败坏追过来——刚才睡莲硬生生的从她脚下把球抢走了。
一般女子蹴鞠都会用“白打”,即比谁踢的高,谁的花样多。四个小萝莉踢了一会就觉得没意思,就分了两队,在二十丈之地两边各放一个竹筐,那方进的球多,那方就是赢家。
在离知芳约三丈远的时候,睡莲突然放缓了速度,皮球也不太稳当了,知芳瞧着她气喘吁吁,脸颊的肉颤悠悠的,如夏天吃的凉粉似的,觉得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便从竹筐边跑过来抢睡莲脚下的球,打算反攻过去。
谁知那睡莲突然停球,左脚后跟往皮球上一拐,皮球立刻改变轨迹往右飞去,知芳收脚不稳倒在柔软的草坪上,睡莲轻巧的将皮球踢进空门。
“不算不算!肥莲使诈!”穿绿的女孩追了上来,捞出竹筐里的皮球,嘟着嘴满脸的不服气。
“如玉,只要不推不绊,进筐就算的。”姚知芳爬起来,乐呵呵的拍去大红袄裙上的青草,“反正咱们已经有九个,她们加上这个球才七个,十球定输赢,我们再进一个就是了。”
知芳是成都知府姚大人的幺女,姚知府和颜睡莲的父亲是同窗好友,还是一科同年,那一科父亲是探花,姚大人是二甲第三十七名。那年颜睡莲扶灵锦官城,姚知府还素服和颜氏族人一起在码头去迎接。
这几年姚夫人对颜睡莲也颇有照顾,经常下帖子邀她去姚府小住玩耍,睡莲和姚知芳年纪相仿,个性相契,关系好的能穿一条裙子。
“好吧,我们一定会赢的。”颜如玉狠狠剐了一眼睡莲,她比睡莲大两岁,从家谱来看,她还是睡莲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姐。作为颜氏老族长的唯一的嫡孙女,颜氏家族的同龄女孩无不以她为尊。
可自从睡莲来成都,颜如玉就被迫让位——在等级森严的古代,更是个拼爹的时代!颜如玉的爹只是个没有实职的举人,而颜睡莲的爹是探花出身的四品翰林!
那些小门小户的姐妹开始围着睡莲转,就连一向要好的姚知芳也渐渐和她生分起来,听不得她说一句睡莲的不是。
既然拼不过爹,那只能拼拼自己了,颜如玉把睡莲当做最大的敌人,什么都想压着睡莲一头。
所以在场地中间开球之后,颜如玉拼抢十分得力,可偏偏那肥莲看似胖笨的身体却灵活如鹊,羊皮小靴像是粘了胶水,再次把皮球粘在脚上,颜如玉气急,嗷嗷叫扑过去抢。
颜睡莲靴尖轻点,皮球弹出,往前方一个穿浅紫色竖领袄裙的女孩飞去,“素儿姐姐!接住直接竹筐踢!”
素儿微微一愣,刚准备去接,却被颜知芳抢了先,她将皮球传给颜如玉,颜如玉一脚踢出,皮球燕子归巢般稳稳入筐。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绵羊般的队友啊!颜睡莲无不遗憾的看着姚知芳和颜如玉尖笑着庆祝胜利。
“睡莲表妹,对不起,我刚才——。”王素儿绞着手帕,眼圈有些红了。
睡莲一怔,顿时暗笑:当萝莉装嫩久了,自己居然在乎这些无所谓的得失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素儿表姐,你是担心姑母了吧。”睡莲很担心表姐会不分场合的哭,今天是姚知府全家踏青出游的日子,姚知芳下了帖子邀请她们三人同行,这是件美事,若因王素儿的哭泣败了主人家的兴致,那就不妥了。
王素儿点点头,“以前每到春天,母亲都会带着我来浣花溪踏青的。”
咳咳,表姐小小年纪就开始感叹物是人非,先哄住她转换注意力才好,颜睡莲安慰道:“经历去年那些事,估计姑母有些心病,不愿意出门,免得见了王家的人添堵烦心。你开开心心玩一天,回家把今天的见闻乐事细细说给她听,想必伯母见你高兴,她也就宽心了。”
王素儿的母亲是颜府老太太的正牌嫡女,与王家指腹为婚。这位七姑太太和七姑爷琴瑟相和,是一对神仙眷侣,七姑太太只有王素儿一女,七姑爷也没有纳妾,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日子。可惜七姑爷前些年落水没了,绝了子嗣,王家族人按例收回了祖产房屋和田地。
七姑太太紧闭门户和女儿相依为命,她嫁妆丰厚,母女俩日子倒也能过得去,可去年冬天王家族人突然找上门来,说从族里选了男丁,要过继到她名下。
七姑太太一打听那男丁的来历,顿时气倒:那人十六岁了!好吃懒做,名声极坏,是冲着她的嫁妆来的!这种人能指望他撑起门户、孝顺自己、照顾王素儿么?
七姑太太严词拒绝,可王家族人那肯善罢甘休?当即说若不同意过继,她们母女必须把这三进的宅子还给王家。
这宅子是当年七姑爷为迎娶七姑太太置办的私产,根本不是族产。王家这么做就是明摆着欺负孤儿寡母。
王素儿对着颜睡莲哭诉,颜睡莲撺掇了颜如玉,三个女孩一起去找颜氏家族的老族长夫人主持公道:七姑太太虽是王家的媳妇,可她毕竟姓颜,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连姚知芳也央求姚夫人去给七姑太太撑腰,王家见连知府夫人都惊动了,那里还敢提要房子的事情,灰溜溜走人了。
这件糟心事对七姑太太打击甚大,她日夜忧思,累垮了身体,也不太愿意出来走动。
“你说的很对,母亲每次见我笑,她的脸色都会好些。”王素儿眼里的泪花消失了,拉着颜睡莲的手摇了摇,“睡莲妹妹,你放心,下次蹴鞠我们会赢回来的。”
睡莲笑笑,回握着王素儿的手,“我们去吃东西吧,好饿。”
垂柳树下,早有仆妇铺上大红猩猩毯,姚知芳和颜如玉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围坐于一个樱桃木案几上。
姚知芳东向坐,颜如玉坐在她的左手边,王素儿稍一踌躇,若按照尊卑(其实就是拼爹),主位左边的位置应该是表妹颜睡莲的。可这颜如玉腰杆挺得笔直,一身翠绿色西番花缂丝袄裙,衬得她如修竹般傲然,面对王素儿质疑的目光,她的眼神不闪不避,坚定如磐石。
颜睡莲佩服颜如玉小小年纪,却一身傲骨,但是她有时不分场合,这傲骨也就变成了骄横。
睡莲一把将王素儿摁在知芳右手位置坐下,然后自己坐在知芳对面(也就是最差的位置),她笑呵呵道:“今天是我占便宜了,恰好面对着浣花溪,姐姐们比我大,可别和我抢哇!”
颜如玉比王素儿大半月,如此座次,就是按照长幼顺序排开,即没有乱规矩,也不会让姚知芳这个主家为难。
姚知芳是个聪明的,心里暗赞睡莲机灵,她一拍手掌,丫鬟连忙摆上点心水果,开始泡上峨眉山的甘露茶。
“我在游春的帖子上说了,你们每人要带着一件稀罕的吃食过来,没忘记吧?”姚知芳赶紧抛出一个轻松的话题。
“放心,记着呢。”颜如玉将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盒子搁在案几中间,缓缓揭开盖子,“你们猜这是什么?”
只见数十颗黑乎乎、玻璃球大小的东西睡在三寸见方的盒子里,凑近一闻,还有一股似苦似甜,貌似浓浓姜糖水的香味。
睡莲内心几乎笑得憋出内伤——嘿嘿,别以为你剥了马甲我就看不出你是什么了,巧克力仁兄,别来无恙乎?
“这是来自西洋的小食,听说在西洋只有宫廷贵妇才吃得起呢。”颜如玉无不得意,示威似的朝睡莲和素儿扬了扬下巴。
王素儿打开一个红木葵花盒,“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酥饼,里面是芙蓉花汁和芙蓉蜂蜜调成的馅。”
颜睡莲揭开甜白瓷盒的盖子,“我带来的小食,叫做隐形的翅膀。”
“喂!肥莲你叫我们吃叶子么?”颜如玉见一盒子绿得似乎要淌水的芭蕉叶,不禁大怒。
颜睡莲揭开最上面那层芭蕉叶,下面赫然是四对烤鸡翅膀!睡莲复又将芭蕉叶放回原处,呵呵笑道:“因为表面看不见,所以叫做隐形的翅膀。”
此话一出,满座惊愕,随即爆笑。颜知芳只顾着笑,手里的竹筷掉下来打翻了茶盏都浑然不知。
颜如玉笑骂道,“你这个小蹄子,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东施变西施,若是个男儿身,学文可以去当状师,经商准能在经纪行里混出头来。”
王素儿竭力保持着淑女的模样,将手帕掩住嘴唇,紧咬牙关不笑出声来,憋的狠了,肩膀上下耸动,几乎要抽散了骨头似的。
颜睡莲摊手,做无辜状:我的衣服首饰饮食起居都按照月例从公中出钱,交际打赏全靠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到了月底经常半文余钱都没有,这鸡翅膀还是我自己烤的呢。
“好了,好了,今日就由我这个东道做评吧。”姚知芳好容易敛住了笑容,“论稀罕贵重,当数如玉姐姐的黑丸子;论新奇味美,当数素儿姐姐的芙蓉饼;若论别出心裁,谁敢和睡莲妹妹争!”
人人都第一,自然无人不服,接下来的气氛倒是其乐融融。吃饱喝足后,姚知芳和颜睡莲打算沿着浣花溪骑马,颜如玉和王素儿都说累,两人歪在毯子的引枕上解九连环。
“小姐小姐,不好了,南京那边来信了,刘管家请您即刻回去!”周妈妈从青帷马车上跳下,急冲冲跑过来。
这奶娘说话做事忒不讲究了,那有在人家宴会上这番叫嚷的?睡莲蹙眉,缓缓站起向姚知芳和两位表姐辞行。
上了马车,睡莲低声问道:“可打听是什么事情?”
周妈妈一脸迷茫,“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南京那位报信的,穿着一身重孝呢!”
小主人操办大丧事,新寡妇柳氏生怜悯
颜府老宅就在成都城子龙塘街的街尾,此街因三国时期蜀国大将赵子龙故居在此而得名,街头有一个用青石垒成的池塘,上书“汉赵顺平侯洗马池。”顺平就是赵子龙的爵位封号。
颜睡莲坐在偏厅铁力木镶大理石三屏风式罗汉床上,靴尖勉强能触到地下的脚踏,她细细将手中的信件读了一遍,来信说了两件事:
第一,久病的颜府七老爷,也就是睡莲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颜老太太的亲儿子去世了,棺椁要
运到成都老家祖坟安葬。
第二,七老爷的妻子柳氏,也就是睡莲的七婶娘扶灵来成都守孝三年。
睡莲将信件叠好装进牛皮纸信封里,问报信的男仆:“我八哥哥可会和七婶娘一道来成都?”她所说的八哥哥颜宁佑是七夫人柳氏的独子,在颜府孙子辈排行第八。
“因老太太一度悲恸晕倒,八少爷就留在府里,在病榻前替七夫人侍疾尽孝道。”那男仆约三十七八的样子,相貌倒也周正,举止进退得当,看来是经常出门当差的。
睡莲继续问道:“你是一路坐轻舟快船过来的,按照你的推算,我七婶娘坐的大船再过几日能到成都?还有,是何人护送船只?”
男仆心一惊,没想到这个才六岁的女娃娃思虑会如此周全,想到临行前妻子的嘱咐,他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回九小姐的话,奴才是七爷装殓之日就动身了,那时听风水先生择七夫人扶灵登船的日子,是在府里停灵七日后。大船行程稍慢,估计沿途还会有与咱们府上交好的官员设祭棚拜祭,到时大船是要停下答礼的,所以奴才大胆估计,大船最快十五日到成都,最慢也要二十日。另外,此次是九爷一路护送着。”
哦,果然还是九叔,四年前也是他护送自己来成都的。颜睡莲的九叔是颜府庶出的幺子,也是颜府的奇葩——从小喜武厌文,颜老太爷不知打断了多少戒尺都不管用,最后还是允许他考了武举人,入五城兵马司,从小军官做起,现在是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正七品的武官。
“一路辛苦了,请坐。”睡莲满意的点点头,早有小丫鬟搬了张小杌子,男仆连忙谢过,垂眸敛手,虚坐在小杌子上,暗想这个架势,恐怕小主子还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