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他都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刺透和拉出时,不断有鲜红闪亮的血珠快活地蹦跳出来,迅速地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而白色的线也迅速地染成血红,格外刺目。每下一针,她都禁不住地抽搐战栗一下,伤口的皮肉也跟着颤抖着。这细微的颤抖通过针尖,传到他捏着针尾的指肚上,令他几乎拿不稳针线。
他感同身受,仿佛痛的不仅仅是她,也包括了他。这种深刻的痛觉不是在肌肤上的,而是在心头上的,仿佛自己手持着尖锐的针,一下一下,反复地穿刺着自己的心。“要是疼得厉害了,你就叫出来吧,别把嘴唇咬烂了。”
第2卷 第41节:刺心之痛(二)
》
满目的血腥令他触目惊心。他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样残酷的场面,他八岁那一年,深夜里和母亲一起杀掉恶人,肢解尸体的时候,要远比现在恐怖许多。可那时候他并不是害怕,而是新鲜和兴奋,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感。可现在的感觉,却恰恰相反,他不忍心看着她吃苦。若他有一双强有力的臂弯,有一个宽阔坚实的怀抱,能够给她最好的庇护。守护她生,伴随她老,不让她再遭受任何伤害,让她每一天都开心快乐,幸福安宁,该有多好?
为了暂时分散一下这种难受的心情,他缝缝停停,时不时地把视线转移一下。可他总是忍不住地望她的脸上瞧。只见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仿佛薄薄的黑蝶羽翼,在深秋的西风中脆弱地战栗着。他看不清她此时的眼神,只能看到她因为剧痛而雪白的脸色,还有她紧紧咬着的唇,紧紧蹙着的眉。
“……还好,不是很痛,你继续缝吧,缝完就好了。”她断断续续地回答。
“是我笨手笨脚的,弄疼了你,对不起。”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低了头,轻声说道。接下来,他勉强狠了狠心,加快了速度。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又缝了四五针,终于缝好了。打好结扣,咬断丝线之后,他这才略略放松了心情,长长地吁了口气。
忽然,额头上有异样的感觉,好像什么绵软的,光滑的东西拂过。原来她见到他额头上满是汗水,就主动伸手来替他擦拭。大概她此时的手心里也早已湿漉漉了,所以用了手背来擦。一面擦着,还一面嘲笑着:“我出了一身大汗也就罢了,瞧你,倒好似比我的汗还多。家家告诉我,女人是水做,男人是泥做的,怎么眼下瞧来,好像咱们掉了个个儿一样呢?”
赵源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牧云还有心情揶揄他,不知道应该好气还是好笑,或者说,是发自心底地佩服。在他原本的想法里,这些出身富贵的女孩们必然是格外娇贵,动不动就爱哭鼻子的,一点苦头都吃不得。可眼前的牧云,却完全地颠覆了他原有的想法。
“泥做的又怎么了,土没有水的话,怎么能变成泥巴,又怎么能被女娲娘娘捏成一个个泥人,变成一个个男人?何况男人又是女人生出来的,身体里也混合了女人的血,你说说,这算不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牧云见他好不容易正经一些,眼下又迅速地变回原形,继续荒诞不羁起来,免不了地被逗笑了。
他拧干帕子,细心地把她胳膊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可是过了不一会儿,又有少量的血液缓缓渗出。他到院子后面的小土包上,在杂草丛中寻觅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几茎野草,回来之后放进平日里捣蒜的陶罐里细细捣碎,再挖出来,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
“这是什么呀,看上去脏兮兮的。”她低头瞧着,很是好奇。
“已经不错啦,平时我自己受伤了,我弟弟妹妹受伤了,都是拔了这样的草放嘴巴里嚼烂了直接给抹到上面,要换成你,还不得嫌弃死?这是好东西,能止血的。”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伤口周围就不再有血渗出了,很明显地止住了。他回屋去找了块干净的棉布条,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很快就包扎完毕了。
第2卷 第42节:捡马粪的男孩
》
牧云坐在小凳子上,和赵源东拉西扯地聊了好一阵子,疼痛得不像先前那么厉害了,这才勉强把野菜窝窝一点点地吃了下去。肚子不饿了,精神也就越发地好了。
这时候,院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了。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门口那人一眼瞧见她,也呆住了,定定地站在门口没有立即进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大约八九岁的男孩,皮肤微黑,身材瘦小,相貌平平,和她在街头看到的寻常孩子没什么两样。然而,他却有一双目光极锐利的眼睛。看到她的第一眼虽然一怔,可接下来却是一番从头到脚地上下打量,显得很警惕,有着这个年龄的人没有的老成。
牧云吃惊的不仅仅是男孩看着她的眼神,而是他脏兮兮的,满是灰土的衣裤,手背和脖颈上都有新鲜的伤痕,破皮流血,看起来似乎是被人用鞭子抽打的。他背上背了一个小箩筐,手里拿了一个小铁铲,看起来狼狈而又肮脏。
她连忙站起来,走到近前想看看男孩的伤势如何,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伤到了。没想到刚刚走近,就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骚烘烘的臭味给熏到了。出于本能地,她止步不前了,本想捂住鼻子,可是想到这样实在不礼貌,只好屏住呼吸,略带腼腆地对男孩微笑了一下。
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却并不立即说话。
她背后的赵源放下手里的帕子,对男孩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说道:“你还在那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到后院把东西晒上,洗洗干净再回来!”
男孩看上去有点沉默寡言,黑漆漆的眼睛里有一种让牧云隐隐有些发冷的光芒。可他似乎有点害怕赵源,很快答应了一声,“嗯。”就从她身边走过,绕过屋子到后院去了。
牧云这才发现他并不是本身臭,而是背后筐子里满满当当的脏东西很臭。那脏东西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一大堆新鲜的马粪。奇怪,为什么要捡一大堆马粪回来,这么脏的东西有什么用处?
好奇之下,她尾随着男孩朝屋后走去。小小的后院里种了一些绿油油的,长势喜人的蔬菜,她并不知道这些蔬菜叫什么名字。菜地的后面有一面破旧脏污的泥巴墙,男孩来到墙角下站住了,然后放下背后的箩筐,开始弯腰忙活了。她很新奇地看着,他把箩筐里的马粪一团一团地抓起,揉捏一下,“啪”地一声,很熟练地拍在墙上;然后再团好一块,紧挨在旁边拍上去,以此类推。
男孩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朝她瞥了一眼。很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敌意,却让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怪异——这孩子年岁不大,气场却很大,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像赵源那样开朗活泼,喜欢言笑,让人很容易接近并且很乐意于和他交往。
在这种不受欢迎的气氛下,她觉得不便在这里多呆,就转身出去了。
回到院子里时,赵源正站在井栏前摇动着辘轳,一点点地,打了满满一木桶的水来,再提出来倒进盆子里。接着,在灶台底下抓了一把草灰,放在木盆旁边的地上。
第2卷 第43节:赵汶
》
忙活完毕,他转头望了一眼牧云,从她疑惑的眼神里瞧出了她的疑问,于是主动解答道:“没吓到你吧,那是我弟弟,到官道边捡马粪回来了。那马粪平时臭烘烘的很脏,却并不是完全没用处的废物,晒干之后可以当柴禾烧火,比柴禾更容易燃呢。”
“你弟弟?”虽然早应该猜到了,那男孩比他小了五六岁的模样,除了是他弟弟,还能是谁呢?可牧云感到很不可思议的是,这哥俩的相貌差别实在太大了,根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哥哥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弟弟长得这么寒碜?倒也不是丑,而是普通了些,和俊俏一点也不挨边儿。
赵源哈哈地笑了,丝毫不介意她的想法,解释道:“他长得有那么一点像我兄兄,只不过兄兄皮肤洁白,身长八尺,人人都说他相貌不凡,将来肯定是个干大事的人。我家家当年是怀朔巨富之家的女儿,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的好相貌,不惜抛弃万贯家财下嫁于他,只是没想到……”
提到父亲,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钦佩和尊重的情绪,眼睛里闪烁着些许的不屑和鄙夷。只不过在外人面前说自己父亲的坏话显然不妥,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继续说他的弟弟:“兄兄既有好相貌又能说会道,可弟弟却哪样都没继承到,既木讷又老实,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连家家都不喜欢他。”
牧云有些担心地朝后院瞧了瞧,然后低声责怪道:“你说话不能小点声,给你弟弟听到了多不好,哪里有做哥哥的这样说他坏话的?”
赵源毫不在意地笑道:“不用怕,他从小到大我都经常这样说他,当着他的面说,他根本不生气的,别看他不言不语的,脾气却好着呢,比我好多了。何况,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要是说假话夸赞他,才是把他当外人呢。”
虽然他说得的确有点道理,可她总觉得这种说法方式似乎不怎么妥当,人都是有自尊的,如果习惯于别人的轻贱,那么这人不是脾气好,而是犯贱了。刚才她看那个男孩时,有种隐隐的打怵感,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也许他这样轻视弟弟,根本就是个错误。
不过赵源嘴巴上虽然损了点,可对弟弟却并不坏的,甚至可以说得上很照顾了。过了一阵子,男孩从后院回来,在木桶边蹲下来,自己洗手洗脸。赵源从屋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来,对他招呼道:“阿汶,快过来把衣裳换了,别臭烘烘地把人家给熏倒了。”
“嗯。”赵汶答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接过衣裳回屋去了,没多久,一身整洁地出来了。虽然是粗布衣裳,好歹干净朴素。牧云这才发现,原来干干净净的赵汶也还算清秀了,毕竟有英俊的父亲,美貌的母亲,还有这么好看的哥哥,他自然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他把脏衣服交给哥哥,哥哥招呼他到近前来,打量打量他脖子上和手上的伤痕,又拉起来仔细地瞧了瞧,有点疼惜地问:“是不是又遇到官军了?”
“嗯,这次的官军穿的衣服和以前的不一样,估计就是你说的魏兵了。我在那里低头捡马粪,他们就骑马冲过来,我躲闪不及,挨了两鞭子。”赵汶低着头,小声地回答着。
第2卷 第44节:心比天高
》
赵源拉着他蹲下,用锅里烧开之后剩下的水给他清洗了伤口,又抓了一点草灰,仔仔细细地给他洒在伤口上,看看血渐渐凝固了,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可以了。等弟弟起身走开之后,他捡起弟弟换下来的脏衣服,丢到木盆里,略略浸泡一阵,拿了个木头搓衣板放进去,就开始搓洗了。
牧云在旁边坐着瞧着,她不会任何劳动,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她觉得背后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芒刺在背。一回头,只见赵汶坐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正愣愣地盯着她瞧。见她发觉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雕摆弄着。
她觉得阿汶并不是对她有敌意,而是生性如此,太过腼腆和内向,不敢轻易和人交往罢了。既然他不主动,只有她主动点了。于是,她搬了板凳坐到他的对面,微笑着问道:“这是你雕刻出来的吗,给我瞧瞧好不好?”
阿汶的脸有点泛红了,还好他皮肤黑,不那么明显。他羞涩地点点头,然后把小木雕递给牧云。
她接过来,初一看,就有些意外,再仔细打量打量,发现这雕刻的确不一般。按理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就算会雕刻,最多也就是刻个小兔子小老鼠之类的,哪里能刻出这么复杂的东西来呢?而且他雕刻的不是一般的小动物,而是神话传说中的饕餮,那头长了血盆大口,凶神恶煞,可以吞噬一切比他弱小动物的猛兽。这种形象她也只是在皇宫大殿的石头台基上看到过,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雕,而且还栩栩如生,颇为精致。
“咦,你怎么知道有这种动物的?”她忍不住问道。
阿汶虽然长得并不秀气,可说话的声音却是轻声细语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我平日里没见过,是梦里头见到过的,而且还梦到过好几次,醒来之后还能很清楚地记得,就雕刻出来了。”
“那就非常难得了,你年纪不大,记性却好,手艺更是难得,雕得不比匠人们差多少。你再练习练习,长大之后这本手艺肯定很出彩,到时候就不愁没有饭碗了。”
起初的时候,阿汶听着挺高兴,好像他平日里很难听到别人的夸奖一样,很兴奋。可是到后来,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她不免诧异,难道她说错了什么话惹他不高兴了?可她又不方便发问,只好转头用目光询问着他哥哥。
赵源虽然忙活着给弟弟洗衣服,可两人的对话他也留意听了,见牧云疑惑了,便笑道:“你不知道,别看他平时闷声不响的,可他的心气可高了,连我都比不过他。你刚才说他长大可以当个好匠人,他能高兴才怪!”
原来是这样啊,她连忙对阿汶略带歉意地说道:“哦,那是我不好……”
没想到阿汶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很干脆利落地说道:“没什么,我没生气,别听我哥瞎说。”
接下来,两人就相对沉默了,主要是没有共同话题,阿汶又不肯主动多说话,很快就冷场了。
第2卷 第45节:云姊姊
》
这时候,赵源把衣服洗完拧干,在木杆上晾晒完毕,转身回来,有点责备地瞥了弟弟一眼,但是语气上还是很亲切的,“跟你介绍介绍,这位姐姐叫做牧云,你以后要管她叫‘云姊姊’。她可能要在咱家住上一段时间,你可不能再像这么冷着脸,对人家爱搭不理的,你又不是小孩了,这些事情不用哥哥一一教你吧。”
阿汶听了以后,原本硬邦邦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却仍旧低着头,好像不敢面对她视线似地,小声招呼了一句:“云姊姊。”
牧云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奇怪了,不明白他是刻意板着脸装作大人的模样,还是他生性如此,令人难以亲近。但她脸上却没有表露出这些疑问来,而是很亲切地点了点头,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不用老是这样不好意思的,随便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