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眼见她没有受到什么更大的伤害,就轻松了许多。刚才说了许久的话,他有些累了,现在看不到后背上的伤口如何,他不敢轻易睡着。琢磨了一阵子,他对牧云说道:“你去找找,看看这里有没有盐。要是有的话,就抓一小把撒在盆子里,倒上半盆子温水化开来。”
“你要盐水干吗?”她诧异道。
“有用,你去找找看。”
这个屋子虽然破损了不少,好在生活器具仍然残余了部分,不但有床破被子,还有锅碗瓢盆等一干物事。借着炉灶里的火光,她在旁边的碗橱里摸索一阵,总算是找出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有一点点粗盐。她按照赵源吩咐的办法,将这些盐悉数倒进盆子里,然后倒入温水。
“接下来怎么办?”
“全都倒在我的后背上。”
望着他脊背上渐渐开始结痂的大片伤口,她犹豫着,“都不流血了,快长住了,为什么还要冲洗?”她并不明白盐水消毒的作用,故而如此疑问。
他懒得解释,重新俯卧在床上,说道:“你倒就是了,洗干净点总是没错的。”
牧云不再拖延,端起盆子来,缓缓地将里面的盐水洒在他的伤口上。令她惊讶的是,这一次显然比清水要刺激许多,他痛得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几乎要把指甲掐到床板里去。
“呀,你这是怎么了!”她慌忙放下盆子,想要看看他的情形。
浓浓的盐水迅速地渗入他破损的伤口,一直进入到裸露出来的血肉里。撕心裂肺一般地剧痛,如烈火焚烧,刀锋剐割,令他抑制不住地嘶喊出来,几欲昏厥。
疼痛至极的混乱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剧烈地战栗着,吓得她不知所措,“源哥哥,源哥哥,你没事吧,别吓唬我啊!”
他的下唇已经咬得破烂不堪,渗出血来,脸色更是苍白。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挤出一句,“没事。”接着,就慢慢地虚脱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3卷 第77节: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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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雨虽然小了很多,却一时半刻也没有停歇的意思。牧云生怕赵源会出什么事情,就守在他旁边看着。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学着太医诊脉的模样,在他的手腕脉搏处摸一摸。他的脉搏跳动得很快,很急促,她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她不放心地呼唤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仍然在昏睡之中,呼出的气滚烫滚烫的。即使在神智昏沉间,他仍然偶尔地发出几声低低的呻吟,听在她的耳里,格外心焦。
可她劳累了一整天,实在太累了,小孩子睡眠多,就算她一直紧绷着神经,也无法驱赶走瞌睡虫的袭击。灶膛里的火渐渐熄灭了,周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她的眼皮一下一下地打架。到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感觉身边很热,好像自己正靠近一个大火炉睡觉一样。紧接着,他紧挨着她的身体猛地抽搐一下。她一惊,赶忙睁开眼睛,察看他现在的情形。
此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雨过天晴,太阳就快升起了。她清楚地看到,赵源的脸色非常差,昨天还苍白着的脸庞,此时已经袭上了病态的红晕,伸手一摸,很热。昨晚咬破了的嘴唇结满紫红的血痂,还裂开了几处小小的口子,就像久旱龟裂的大地。
她连忙摇晃摇晃他,“你醒来啊,天都亮了,你再睡下去可不行啊!”
这一次大概牵扯到了他刚刚结痂的伤口,痛得他抽了口冷气,总算是勉强驱走了混沌,慢慢地睁开眼睛。牧云注意到,他的双眼仿佛失了神,一点光彩都没有,就越发地心惊,问道:“你身上是不是难受得厉害?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出门去找找,看看有没有郎中之类的,反正天已经亮了。”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发出了微弱而沙哑的声音,“水,拿点水来,渴死了……”
锅里还剩下点昨晚烧开之后冷却下来的凉开水,她舀了大半碗来,凑近他嘴边,“喝吧,刚好凉快着。”
话音未落,赵源好像嗅到了水的气息一般地,飞快地抬起头来,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因为喝得太快,没几口就呛到了。他猛地推开碗,坐起身来,剧烈地呛咳着。牧云赶忙转到他身后,想要学着原来宫女照料她的情形,拍拍他的后背,好让他把呛进气管里的水彻底地咳嗽出来。可是一见他那刚刚结满血痂的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没有一块好肉,她想拍一拍都无从下手了。无奈之下,她只得绕到前面来,慌忙地替他抚了抚前胸,也好顺顺气。
好一阵子咳嗽之后,他总算是渐渐地安静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沁出很多汗水来。眼见她要把剩下的水端走,他急忙叫住,然后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接着还要。牧云来回了三次,把锅里的水全部舀干,这才让他混了个水饱,不再嚷嚷口干了。
“你烧得这么厉害,别出什么事情,我看……”她倍感心忧。
他低低地回答了一句,“不用。”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恢复了点力气,这才解释道:“去找也没用,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里有郎中医士啊。”
第3卷 第78节:父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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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找怎么就知道没有呢?你在这里呆着,我这就出去找找看。”
“那你有钱吗?没钱怎么会有人来看病?”说着,他摸了摸身上,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的。他只得苦笑道:“出门的时候我倒是带了一点,这会儿就不见了,估计是昨晚给弄丢了,不知道让谁捡了去……”
望着牧云那担忧和紧张的眼神,他挤出一丝笑容来,反过来安慰她,“好了,不要这么害怕,就是发烧了嘛,又不是什么大病。我皮实得很,每次发烧再厉害都能捱过去,既不见后遗症也不见痴呆,就像你看到的,到现在都活蹦乱跳着。至于这一次,肯定能熬过去。”
赵源伪装得的确很好,而且牧云按照自己的经验,认为发烧不是大病,也许真能捱过去。她犹豫着,一时间也不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出去找,身无分文的两人,在这个破烂不堪的屋檐下,除了无可奈何,相依为命,还能做什么呢?
“不着急,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来,坐下来,趁着太阳还没出来,陪我说说话,要是到了下午我还不退烧,你再去找郎中不迟。”说罢,他就伸手来拉她。
无奈之下,她只得坐了下来,暂时看看情形再说。
赵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他见牧云坐在床沿上,就调皮地笑了笑,重新趴伏下来。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枕那堆破布,而是枕在她的膝头,一手揽住她的后腰,一手牵扯着她的衣襟。像个流浪又遭雨淋的小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温暖而又干燥的小窝一样地,蜷缩进她的怀里。
尽管她身上套着大出许多的衣裳,露出下面的小腿来,可即使有衣服遮掩的大腿处,也是有缝隙的。他每一次呼出的热气,都透过这个小小的缝隙进入她的衣服里,吹拂在她的腿上,又偏巧是大腿内侧,感觉痒痒的,有种形容不出的感觉。这感觉很惬意,好像有温柔的小手在轻轻地撩拨着她的心弦一般地,令她怦然心动,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而是颇为依赖地趴在她的膝头,睁着明亮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过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动静。当她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了,“我昨晚昏昏沉沉的,却做了个梦,梦见我兄兄了。”
赵源每一次提起他的父亲时,总是面带轻蔑之色,显然对这个离家多年也不曾回来一次的父亲很有意见。可这一次他再提到父亲时,声音和神色都有点茫然,并不像往常那样了。
“哦,那梦里面,他都做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她好奇地问道。
“记得。我梦见他回来了,还是当年离家时候的模样。他好像做了大官,穿得很是光鲜,还前呼后拥的有很多很多随从。他回到家里,来接我们了。可他根本认不出我来,更认不出弟弟和妹妹。我远远地看着他了,就冲过去喊他,可他根本没有听到,我怎么喊他都没有转过身来。后来,他的随从瞧见了我,见我穿的破烂,就一脚把我踢翻了,还骂,哪里来的小乞丐,还敢冒认贵人亲眷?滚一边去,小心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第3卷 第79节:父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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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牧云禁不住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用手指轻轻地刮了刮他的鼻子,“哈哈哈……那是他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他只能当个奴才,当不了主人。”
赵源被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好笑,就跟着笑了几声,之后就再次陷入沉默了。
她觉得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不快乐的事情,因为他现在的眼睛,像月影一般,冰冷而郁郁,令她忍不住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想要尽可能地开解他,让他重新快乐起来。
“怎么,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就是发呆罢了。”他有些走神,牧云问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她当然不信他的谎言,就故意板起脸来,装作生气的模样,“哼,你少骗人了,当我是小孩子吗?我就看不得你这样,什么不高兴的事情都闷在心里头,不肯对我说。怎么,你当我是外人?”说着,就往下拨他的手。
赵源当然不舍得这么轻易就放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近距离亲昵她的机会,他可是付出惨重代价的,他现在可要珍惜,好好地享受一下依偎在她怀里的甜蜜。于是,他嬉笑着,用力抓紧她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撒手。她的力气当然比不过他,即使他正在病中。
“你放手!”
“我不放!”
“你,你无赖!”她气恼地发狠掰发狠掰。
他得意地笑着紧紧抓紧紧抓,“哼哼,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生病的小猫啊?我还真就无赖到底,粘也要粘上你,说不放就不放!”
两人嬉笑打闹了好一阵子,牧云终究还是没能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拽下来,只得气哼哼地坐在原处,对他不理不睬。这个战术果然最有效,男人最害怕的就是女人对他的冷落,僵持了一会儿,赵源终于装不下去了,主动来示好。他牵扯着她的衣襟,轻轻地摇晃着,同时努力做出可怜巴巴的眼神来,央求道:“那好,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你不要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牧云冷哼一声,继续不理不睬。
“那,我就把我刚才想的事情告诉你,一句假话都不说,行不行?”
她心里暗笑,这还差不多,算是有点诚意了。她点点头,“那好,你说吧,我听着,可不准骗人啊。”
他想了想,然后慢慢地说道,“我刚才是在想,要是我兄兄真的回来了,做了大官,发了大财之类的,我会不会像条狗一样地冲过去对着他摇尾乞怜?”
牧云有些诧异,“你怎么会这样说,好端端地鄙薄自己干吗?”
他微微一笑,继续说着,“人啊,趋炎附势,媚上欺下,也是一种本能。我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自然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道理。可是真的轮到自己身上,就不是能轻易坚持的了。你看看,就像现在这样,我无权无势,一穷二白,连你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就这样混混噩噩地混日子,就算活到七老八十还有什么意思?若我单单是因为贪图富贵,巴结他也就罢了。可我刚才的梦里,明明是发自真心地跑去呼唤他,就算他仍然穷得丁当响地回来,我同样如此。我就免不了地开始疑惑,莫非我心里,还真的对他仍有那么点眷恋?”
第3卷 第80节:父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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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闻言之后,禁不住地想起了自己。从她记事起,她的父亲来宫里看望她的次数恐怕数也数得过来,而且多数时候,都是冲着她的母亲来的。只要宦官前来传话,说皇帝晚上要来这里就寝,那么她的母亲马上就喜出望外地忙活起来,沐浴更衣,对着镜子精心地梳妆打扮。等到皇帝来了,最多也就抱她一下,很敷衍地问几句话,就让宫女将她抱走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起床,皇帝的人影都不见了,哪怕她起得再早也没用。
听说他的后宫有名分没名分的佳丽足有上千,就算轮流着来也不够轮的,所以从不在哪个女人的床上过夜。很多女人从二八年华入宫,到两鬓斑白,也等不到一次临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辈子过去了。
对于这样的父亲,她可以说是半点感情都没有,和个陌路人没什么区别。至于这次国家灭亡,他的下落究竟如何,她丝毫也不感兴趣。而赵源对他的父亲所表现出来的眷恋之情,倒是令她格外地羡慕,也许,这就是平民百姓之家的最大好处吧。父子亲昵,母子情深,总有一份怎么也割舍不了的血缘亲情。
其实赵源并不是问她,而是在扪心自问。沉默了一会儿,他眼望着窗外,神情淡漠,轻声道:“小时候,他对我并不好。我只要稍微调皮些,惹出点小祸来;或者读书时候不认真,东张西望了,他从来都不会手软,总是喝斥一声,上来就打。有时候不巧遇到他心情不好了,就更倒霉了,拳打脚踢的,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不准我哭半声。鼻子出血有好几次,还有一次把牙都打落了,嘴角也裂开了,疼得我饭也吃不下,他还要在旁边继续骂……他总喜欢背着家家打我,家家在的时候他很少动手。偶尔动手了,他都有借口的,理由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
牧云以前还总是诧异他为什么每次提到自己的父亲都是轻蔑而鄙薄的,还觉得也许他这种态度不对,可是眼下见他如此说法,她免不了地惊骇了。在她的思想里,为人父母的就算不疼爱自己的孩子,起码也不会动不动就出手殴打啊!而且像这样打得狠的,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
“那……你兄兄会不会打你家家和你妹妹啊?”她迟疑着问道。
“呵呵,从来不打,还对她们格外地好。”说到这个话题,他的惆怅略略减轻了些,微笑道:“他这人好像除了经常打我之外,哪里都挺好的。他对家家和妹妹很好,对那些酒肉朋友很讲义气,喜欢结交贤人猛士,胆大心细,表面粗爽,其实很有心机。而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