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着秋秋,露出了一点笑意。那笑意这么浅,不仔细看绝对发觉不了。
秋秋看见他笑,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涮了。
人家心里有数得很,就是逗她的。
本来她应该再生一会儿气的,可是这人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就象冬日里云层破开,悄悄的一张阳光照在雪地上,那样晶莹夺目。
算了,她大人不计小人过。
再说。人家还帮她干了半天活儿了呢。这么多纸都给裁得整整齐齐,秋秋默默把冲到了嘴边的咆哮吞下,整理起桌上的一大堆纸来,按长短大小不同分类压起来。这样压过之后纸会更加挺括整洁,当信笺也更好看。
那人顺手拿起她以前裁过的信笺来看,那上头已经印上了格子,笺头有一枝横斜的梅花装饰。
那梅花还是秋秋自己刻的小木章,沾一点香烬彩墨印上去的呢,绝对的纯手工纯天然。
“为什么印梅花呢?”
秋秋说:“梅花高洁嘛。”
真实原因是,梅花的横枝和花朵比较好刻,拿着小刀廖廖几下就刻完了,可以偷工省料。要是印朵大牡丹在上面,好看也肯定是好看。但是她有那个本事先刻一朵牡丹出来才行啊。
可是那个人看了她一眼。秋秋觉得这一眼澄澈通透。仿佛把她心里藏着没说的真实想法都看透了一样。
肯定是她的错觉吧?
“做这么多笺纸,信都写给谁呢?”
“写给我妹子,”秋秋一说起妹妹来。心情就象微风吹拂得直往高处飘。
“你还有妹妹?”
“嗯,”秋秋正想趁机表白一番妹妹有多么聪明了得,天资不凡,可是看看这人,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你……到底是谁啊?”
那人和她对坐在桌案边,静静的看着她。
“你真的认不出我吗?”
秋秋有片刻的恍惚。
他……
秋秋真的不觉得他陌生。
看见他,和他在一起,特别的自在,熟悉……
一点都不象刚认识的人。
象是认识很久的人。
不。还不止是这样。
她甚至有一种觉得……对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她,都贴近她,能洞悉她的每个想法,能了解她的每一丝情绪。
太奇怪了。
她明明和这个人不认识 ,记忆中从来没有他存在的痕迹。
“你是谁……”
她有点疑惑,又有点心虚。
她确信她和他不认识,可是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居然有一种……对不住他的感觉。
好象她真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还把人忘的一干二净了。
她心虚什么啊!
她又没真的始乱终弃过。
“秋儿?秋儿,你在屋里吗?”
秋秋吃了一惊。
师父来了?
糟糕,怎么这会儿来了呢?昨天师父过来,屋里有条来历不明的龙,好在龙个头儿小,往花生壳里一藏就看不出来了。这会儿可不成!今天不但这龙在,这龙的主人也在,他这么大个儿,总不能把他也藏进花生堆里吧?
“秋儿?”
师父知道她在屋,秋秋忙应了一声:“师父,我在呢。”
这人嘴角噙笑看着她,不紧不慌的,让秋秋急得都想找个地缝——可不是她自己要钻,她是要把这个气人的家伙给塞进去。
这屋里可没个藏人的地方,床底下?不成不成,床底下塞了两只大箱子呢!柜子里?那更不成,柜子里填得满满的,除非他突然变成个拇指少年,才能勉强找着一席之地。
严姑姑可不知道徒弟急的都要上房了,直接推开了门。
秋秋保持着一个惊愕而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她。
严姑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目光在屋里一扫,没什么事儿啊。就是桌上堆了一堆的纸,徒儿好端端的站在那儿,看起来又恍神儿了。
她这个走神儿是老毛病了,严姑姑也不放在心上。哪天不走神儿几回这一天就不算过了。
“你收拾收拾,跟我去前面。”
秋秋还没回过神来呢。
这……这真是眼睁睁的大变活人啊……
她早就知道了这个是个修真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不能用常理去推断,也没法儿用什么逻辑去推理。
那人刚才坐的地方空荡荡的,整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严姑姑也一点儿异样都没发现,看她不动,直接自己动手,打开柜子拿了一件新做的还没上身的荷花纹落霞裙:“快换上。”
秋秋有些迟钝的接过裙子,严姑姑催她一声:“快换吧。”
“嗳……”
秋秋左右看看。
那人是已经离开这间屋了。还是……还是只隐匿了身形。
要是他还在这屋里,她要换衣裳的话,那,那怎么能行啊!
严姑姑都对她没脾气了。秋秋不动,她就自己上手了,伸手把她领子边的一个带结拉开了:“快点吧。”
秋秋忙说:“不用,师父,我自己换吧。”
她左右看看,只好走到屋角的书架后头去换衣裳。
严姑姑忍不住笑,边笑边摇头。
自打收了徒弟,她一天里笑的次数,比往年一年里还要多。
“你瞧你,跟师父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啊?难道你觉得你成大姑娘了。连师父都成外人了?”
秋秋心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师父你在说什么啊。”秋秋用最快的速度把衣裳换好。一边还疑神疑鬼的左右张望。
那人……
不会还在屋里偷看吧?
应该不会的。
怎么说那人看着眉清目朗的。不象个猥琐的人。
再说真论起姿色来,这人足甩她一条街。
人家至于偷看她啊?
秋秋摸了一下衣裳,从书架后走出来。
严姑姑上下巡逡一眼:“不错。当时我就看这料子颜色好,穿上果然挺合适。”她招了下手:“你过来,我替你把头发再梳一下。”
秋秋坐在窗户前,严姑姑打开妆盒,拿梳子替秋秋把头发又重梳了一下,系上一枚珠花,拉她站起来:“咱们走吧。”
秋秋只能跟着严姑姑出门,临出门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两眼。
这一去秋秋心不在焉的,严姑姑路上嘱咐她什么,她也都没听进去。
到了前院。前院果然是来了客人。
不过不是从前秋秋她们猜测的男客,而是两位女客。一位已经上了年纪,发白如银,但是一张脸却仍如芙蓉出水似的娇嫩。另一位年纪看着还小,梳着双丫髻。
看着小,当然不代表实际年纪就小了。秋秋一脚踏进这个修真世界,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就是人不可貌相。看着人家小,说不定人家的年纪都能当她姥姥的姥姥。
秋秋心里存着事儿,对她们说了什么也没在意,只听着好象是商量着要去个什么地方,行程如何安排。
好不容易熬到这场见面结束,秋秋简直是踩着风火轮往屋里赶。
一推门,屋里空荡荡的。
秋秋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是一下子踏实了,还是有点惆怅。
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掌灯,挺暗的。
但再怎么暗,空屋子就是空屋子,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儿。
这人已经走了吧?
见了两面了,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其他的当然就更不知道了。
这人也真是,就算不打算认真结识,通个名姓有什么大不了的?
秋秋掌起灯,把裁好的纸收到书架上,顺便放下帘子,再把身上的这身儿衣裳换下来。见客的衣裳平常穿着可不合适,这料子太滑,穿着做事儿不方便。再说也太薄,万一勾着蹭着,就不好再穿着这个去见客见人了。
她脱了衣裳,换上一身儿在屋里穿的薄绢衫子和布裙,正叠着呢,忽然间背后有人说:“回来了?”
秋秋张大了嘴,慢慢的,僵硬的回过头来。
那人正站在窗子边!
这简直是神出鬼没啊,不光他,还有他的龙也是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子后面的笔架上也探出头来,两只眼睛象小灯笼似的。
“你,你们……”秋秋硬吞下尖叫:“你们一直在屋里?”
“是啊,等你回来。”
秋秋的眼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你,你……”
那她换衣裳,他都看见了!
这,这人怎么可以这样!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不知道非礼勿视啊?真是流氓不可貌相啊!不光那长得猥琐的会当色狼,这好眉好眼一表人才的一样会当流氓!
249 夜雨
拾儿镇定自若的看着她,仿佛他们是最简单不过,最坦率不过的两个人。
秋秋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气了。
在这种干净、平静的目光之下,秋秋居然觉得,他的坦然才是正常的,她的大惊小怪实在没有必要。
最后她雷声大雨点小的表示:“你下次别这么闷不吭声的,怪吓人的。”
“好。”
然后呢?
秋秋看看外面天色,很晚了。
这么晚,他不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吗?不该继续留在她的小屋里头和她大眼瞪小眼吧?
基于礼貌,秋秋问了句:“你可有落脚的地方了?”
对方肯定是紫玉阁的客人嘛,一定在紫玉阁里有安排住处,要么就在城里其他地方落脚。
“那你昨天晚上……”
秋秋昨天就遇见他了,小龙还被她带回来过了一夜,这人没有落脚的地方,昨天夜里他是在哪里过的呢?
不,现在重要的不是他昨晚住在哪儿。
秋秋怎么有种惹上了大麻烦的感觉。
这人这么坦然的说他没有落脚的地方,秋秋硬着头皮说:“那……你现在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吧,城里头最近来了不少人,客栈什么的多半都快住满了。”再不去找很可能只能找到柴房马厩这种地方可以睡。
当然,对方的修为应该不低,这样的哪怕在树上屋顶上都一样过夜,很有可能他根本不需要睡觉。
难道他不是紫玉阁的客人?所以没有人给他安排住处?
那他到底是谁?
外头传来沙沙的声响。他站得离窗子近,伸手轻轻把窗子推开了。
下雨了。
灯影昏黄,映着外面斜斜的雨丝,就象一道道金线。外面安静绵密的雨丝。就象一张大幕,从天至地,温柔的覆盖住了一切。
“这场雨下过,秋天大概就来了。”
“嗯。”
不对,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秋秋不客气地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走吧。”
他没落脚的地方可不关她的事儿,她可没那么大胆子把这人留下来。
“好。”
他走到门边,轻轻迈步出门,然后顺手替她把门关上了。
秋秋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句话竟然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她还预备了一大堆送客的话呢。甚至准备着如果他硬不是不愿意走。她要怎么板起脸来说几句难听的话。
可这些准备竟然都没用上。好象重重一拳头打出去,结果挥了个空,那感觉别提多憋闷了。
小龙还待在桌上。它主人好象根本不在意它的死活和去留。
堂堂的龙宠,怎么这么不受重视?他主人好象把它当成小猫小狗似的,一点都不上心。
怪可怜的。
秋秋摸摸它的脑袋:“好吧,你主人走了,你就陪着我吧。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这里可没有花生了。”
小龙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
“我找找啊,嗯……”秋秋发现屋里确实不少吃的,夏天园子里栽的瓜,她把瓜子籽儿都收集起来,籽儿是乌黑的,很饱满。
“你吃不吃瓜子儿?”秋秋还没问完就看见小龙陡然间变得热切的眼神。
好吧。不用问了。
这小龙简直就是个小吃货,不但有个象无底洞一样的肚子,还特别的好养活,一点儿都不挑食,给什么它都来者不拒。
秋秋今天可不替它剥瓜子了,这东西不比花生,一个个剥出来,这一晚上她不用干别的事了。
小龙也不介意,自己咯吱咯吱的吃瓜子,它机灵得很,会把两片瓜子壳完整的吐出来,把仁儿吞下去。
“原来你会嗑瓜子哎!”秋秋有了大发现。
会嗑瓜子的龙?谁见过啊?听都没听说过。
秋秋兴致盎然的围观了一会儿小龙吃瓜子,突然想起件事来:“你会嗑瓜子,那是不是上回吃那个花生,你其实自己也会剥?”
小龙很无辜的呆呆的看着她。
秋秋用力戳了一下它的脑门:“别装傻。”
这家伙骗得她心甘情愿给它剥了那么多花生,真是个刁滑的家伙。
脸上看起来很老实,其实肚子里小盘算多着呢。
和它主人一样,都是表里不一的。
秋秋看了一眼房门,站起身来。
这么说来……那个人真的会乖乖的被她一句话就哄走了吗?这人能有这么老实听话吗?
秋秋站在门边,手都放在把手上了,可是有些迟疑。
外面一片宁静,只有沙沙的雨声。
秋秋拉开了门。
借着窗子透出的光,她看见她以为已经走了的人,正站在她窗外的雨地里。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她。
“你……”秋秋能清楚的看到他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了。
他为什么没走?
秋秋想问他。
可是又觉得,不用问。
他没有走……是因为她。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应该觉得不安,人对一切无法掌控的,将要发生的事情,都会觉得不安。
但是秋秋一都点都没有感觉到。
在这个人面前她一点都不害怕。
“你进来吧。”
他没挪动脚步,反而向她招了一下手。
秋秋纳闷的侧头看他,也往前迈了两步,站到了雨里。
雨丝轻轻落在身上,微凉而柔软,象是一阵凉风拂过,吹得人微微瑟缩。
那人轻轻拉住了她一只手。
两人站得这样近,共同沐浴在细雨之中。
“你听。”
“什么?”
他的手指比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秋秋真的垂下眼帘,侧耳倾听。
四周那样安静。下了雨,又是夜晚,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这夜雨中沉睡了。没有人声。也听不到风声,只有无边无际的雨。
还有,身边的这个人。
从交握的手上可以感到他掌心的温度。
很温润。
然后……秋秋觉得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不再单调了,竟然……觉得那声音渐渐丰富起来。
这雨声不是一成不变的,更不是单调平板的。
它有起伏,虽然很轻微不易察觉。
雨落在屋瓦上,落在花草上,落在池塘里,落在他们的身上……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有的轻脆。有的沉闷。有的象敲击。有的则象是轻柔的触摸。
秋秋甚至有这样一种错觉。
她好象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变成了这场雨的一部分,从天下落下。
“雨大了。”他轻声说。
秋秋肩膀微微一震。睁开了眼睛。
从窗子透出来的光亮,在雨中看起来显得那样朦胧,沾在睫毛上的雨珠被灯光映出了圆圆的,一圈圈的光晕,让人目眩神迷。
在这样梦幻般的光晕里,她看到他的面容越来越近。
唇上传来轻柔的触碰。
秋秋睁大了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他。
唇轻轻一触就分开了。
接着是一个深入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