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就盘膝坐着,面前放着离水剑。
从日升到日落,月亮出来又隐没,天又亮起。
山间雾霭浮动,深潭幽幽,飞瀑流泉,山风吹送,象薄纱一样的雾气时浓时薄,改变着形状。
就这么一直坐了许久,秋秋才伸出手,把剑拿起来。
她的手指一分一分的抚过剑身,离水两个字在她的指尖抚过时微微闪亮,上去象是流动的水银。但是她的手指掠过之后,字迹重又隐没。
她抱着剑坐,抱着剑走,抱着剑睡,时刻不离。
习惯它,让它成为身体一部分。
秋秋睁开眼,山风吹来,剑身轻薄,被吹得轻轻颤抖。
太阳快要落山,下方深深的潭水倒映着天空,残阳如血,潭水半边瑟瑟半江红。
秋秋站了起来,站在巨石的边缘,轻轻朝前迈了半步。
她落入了深潭。
她朝更深的水底潜下去。
水潭极深,越向下,越是幽暗,越是安静。
她站在了潭底。
从这里仰头望,连头顶隐约的光亮也看不见了。
潭水寒凉侵骨,秋秋在水下睁开眼睛,离水剑柔软的剑身在她指间飘荡,有如一根细细的水草,仿佛有生命力一样在她的指隙间滑过。
她手指微动,剑尖随这之轻颤,雪白而银亮的光华瞬间闪亮,仿佛盛开了一朵梨花。
更多的光亮闪烁,更多的梨花在水底绽放,将漆黑的潭底照亮。
无数花朵瞬间盛放又凋零,在人的眼底不过留下片刻的残影。而这些光亮和残影越来越密集,最后简直再看不到一点空隙,连作了一匹雪亮的白练。
而后,剑花又变得稀疏零落起来,象是被狂风吹落枝头,纷纷坠落湮灭,被白练映得通透光亮的潭底又渐渐变得幽暗,无边无际的青黑的底色上,最终梨花只剩下了一朵。
最后剩下的,还是只有离水剑。
它安安静静的随水波轻轻浮动着,看起来柔软而脆弱。
秋秋迷惑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又消失。
水是最柔软的,它可以改变成任何形状,极寒时可以硬逾岩石,极热时又会化做袅袅雾气。但是更多的时候,它就是液态的,流动,奔腾,汇入河川,最后流向江海。
人力可以劈断山川,击碎坚钢。可是不管怎样对待,秋秋身周的这一潭水依然故我。它不会击穿,不会被阻断。
它可刚可柔,无论环境怎么变幻,它都会随之改变,却永远不会消没。
秋秋望着手中的离水剑。
就在她的注视下,离水剑仿佛融化了一样,渐渐变淡,变轻,然后就在秋秋的掌中消没于无形。
就象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把剑。
秋秋的手指轻轻收拢,一缕白色的烟雾在她的掌中凝结起来,烟雾盘曲缭绕。离水剑出现在了烟雾之中,被秋秋握住。
秋秋明白了。
为什么拾儿要对她说那句话。
在试炼洞,第二层的时候,如果她用的是离水剑。就不会象用原来那把剑一样被击飞脱手,也不会需要火儿出手才能抵挡住第十招了。
拾儿比她更解她自己,更了解离水剑派的心法剑法。
离水剑绕着她的手指打转,没有带起一点水波动荡。
秋秋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重又阖上了眼睛。
在她阖上眼的那一瞬间,她的神识自由而舒缓的向外扩延。
夜色下连绵的群山,温柔皎白的月光,深潭平静无波。
这种感觉她曾经体会过一次。
就在拾儿去修缘山找到她,他们重逢的那一夜。
这种忘我的境界,她是第二次触碰到。
这一刻她抛却了一切感官,不听,不看,不闻。不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存在于世上。
但是脱出身体的羁绊。她却感知到了更多,更远。
月光恍如实质,而这片苍穹与这苍莽的山野。象是有着生命一样在呼吸。起,落。升,降。
天地广袤无垠,任凭岁月变迁,它一样存在。没有欢喜,没有失落。可是它是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这种无可言喻的体会与感觉,让秋秋震憾而沉醉。
在深深的水潭之底,一滴泪缓缓从她的眼角渗出,细微的光亮闪烁,然后融入了潭水中。
“秋秋。”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不,并不是听到…
她就是知道了,有人在唤她。
一道虚影出现在她的面前,渐渐的更加清晰。
拾儿站在虚空之中,向她微微一笑。
她不知道这是真的他,还是存在于她心中的记忆。
“我早就想带你一起看,这天地是这多么的美,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奥秘。”
秋秋的虚影也渐渐凝聚起来,她和他就站在无边的虚空之中。
拾儿向她伸出手:“来。”
秋秋的手也向他伸了过去。
两人指尖相触的一瞬,秋秋忽然睁了眼睛。
离水剑从她掌中释出,一圈又一圈的光弧从剑身逸出向外扩散。就象是什么束缚在剑身的东西正在被一层层的解开消散。
离水剑的光芒越来越亮,可秋秋却不觉得刺眼。
这是拾儿说的淬炼。
不是以熔炉,以炭火。
是她用心神去淬炼这把剑。
距离此地不远,有人站在山巅朝这个方向遥望。
隔着重山,那处冲天而起的剑光越来越亮,柔和而澎湃的剑气在天地间激荡。
不止此处,在九峰的其他地方,有许多人都抬起头来,注视着这道剑光,惊叹不已。
管卫站在山巅,望着远处的山谷。
扩散的剑光形成了一大片光幕,映得他的面目明灭不定。
剑光开始向内收拢,渐渐合成了一束。柔软而空灵,在水潭上方轻轻的打了个旋,没入水潭中去。
秋秋浮上了水面。
她的头发和衣裳随着水波轻轻摆动,秋秋躺在水面,潭水轻轻起伏,她也随着起伏而动荡,就象睡着了一样。
不,她可没睡着。
秋秋的袖子轻轻击了一下水面,整个人借势立了起来,站在水面上。
一滴水珠从她指尖滚落,落回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在整个水潭中,再也找不到这滴水的痕迹。
秋秋在水面上行走,步履轻盈而从容。
116 时光
山谷外的阵法被撤去了。
这只能是秋秋自己出关撤去了阵法。
管卫又望山谷方向望了一眼,转身离开。他一袭黑衣,很快融入了墨似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见痕迹。
秋秋觉得自己闭关只有几天,可是等她看了一眼长在水潭边的花树,才觉得事情好象不太对劲。
她进去的时候这花树开了一树的花,那么密实繁重的花朵让人怀疑这树是不是把积攒了一生的精力都拿来开这一次的花。
可是现在树光秃秃的,上面别说花,连叶子都看不见。
秋秋站在树下仰起头,树梢还有几片零星的凋零的黄叶,被风一吹,晃了晃,从枝头落了下来。
秋秋伸出手,那片叶子落在在她的掌心。
已经失去了水分的枯叶,象是稍一用力,就会在她手中变成碎末。
这是过了多久了?
秋秋迈步朝外走,就在山谷的入口处,有个人站在那里,那身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守了多久。
秋秋朝他走过去,越走越快。
“你来等我吗?”
拾儿点头。
秋秋先是向他笑,然后疑惑地问:“我闭关了多久?”这季节的变化让她觉得意外又茫然。
拾儿给了她答案。
她闭关整整一年零四个半月。
秋秋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可能,明明只”
只过了几天?她也记不清了。
可是她也知道拾儿没必要骗她。
她可她觉得只过了短短的几天。漫长的黑夜,日升日落的白天。深深的水潭倒映着天空,她觉得只过去了几个昼夜,顶多不过月半、却怎么会过了那么久?
“这是你头一次闭关,以后再有你就知道了。这是好事。我真愿意你在里面待的再长久一些。”
秋秋无言。
闭关一年半载不是很出奇的事,可是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已经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从前师父也曾经一次闭关数月,听说甚至有的前辈高人一闭关就是数十年,等出关之日。外面的变化几乎是沧海桑田。
一年再四个月…外面季节的变化已经让秋秋觉得惶恐。
在她毫无知觉的时候,从她手里流走了那么长长一截岁月,她却毫无所觉。
人们总说时光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说它最永恒,最公正。可是秋秋看着身周的一切,觉得那样惶恐。
似乎连时光也是不那么可靠的,象是有人用手拨动了表盘的指针,让时光都显得莫测和多变。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可以依赖的呢?
他们一路向回走,秋秋一句话也没说。
她靠在拾儿的背后。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连久违的奉仙阁出现在眼前时。她还都没回过神来。
“你一定累了。好好歇息一会儿。”
秋秋被动的点头。
奉仙阁里有她留下的东西,秋秋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心里的感觉很微妙。
她觉得自己就象上学去了。然后现在放学了,回来了。中间只经历了几节课,几个小时。
可是现实摆在眼前。四舍五入算一算,她已经离开这间屋子有一年半了。
她觉得自己象是穿越了这一年多的时光一样。
真有这么久了?秋秋摸摸自己放在书案上只读到一半的书,挺熟悉的,她还记得自己读到了第几页第几行呢。手指刚摸到书页,马上想到,这书已经跟她阔别了好几百天了。再看看屋里的一切,秋秋在窗边坐了下来。
她很早就踏上了这条路,可是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彻底习惯修真带来的改变。
大白在窗外探了下头,然后欢欣雀跃的朝秋秋跳了过来,一直跳到了她的膝上。
秋秋抱大白,看它的激动和依恋。
她觉得自己只离开了几天而已,可是对大白来说,她已经离开一年多。
秋秋摸着它柔软的皮毛,象以前一样顺手捻捻它的耳朵。
“对不起,大白。”
要是知道一闭关会用那么久,她一定会给大白更多更周全的安排。
二白带着小毛球们在窗外探头。
不,不能叫它们小毛球了。它们已经长大了很多,虽然没有大白二白这么夸张,可是在秋秋离开的时间里,它们都已经成年了,一双双宝石似的红眼睛都在看着她。它们围着她凑成了一个圈,挤挤挨挨的,说不出的亲近。
二白用脑袋顶一顶秋秋的手,示意她抱它,同大白争宠的意图很明显。
秋秋忍不住笑了:“大白,你媳妇吃你的醋呢。”
在这堆灵宠的包围中,秋秋总算有种回到了现实的感觉。
拾儿走进屋子的时候,秋秋正斜靠在窗前,眼睛闭合,看起来象是睡着了。
拾儿还没走近,一只毛球从屋角跳出来,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看清楚了之后才放松下来,跳出了窗子。
窗外头远远的,可以看到大白领着一群大小毛球在河滩上枯黄的长草之间出没。
拾儿看着秋秋平静放松的面容,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划动,象是要用眼记下,用手指在心里画出她的轮廓眉目,这样才不会看错,不会遗忘。
秋秋睁开眼睛看着他,拾儿的注视总让她有一种吃不消的感觉,那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她觉得难以承受,会把她淹没一样。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剑?”
拾儿点点头。
秋秋站起身来,拉着拾儿走出门外。
她咬着唇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得意了。
可是她就是得意。迫不及待想把自己的心得和心就和他分享。
她的手指竖在脸颊旁边,轻轻弹了一下,
晶莹的水珠从她的指尖逸出来,在空中画出一道光弧。有如一条银蛇盘旋舞动。
“看剑。”
那道光弧迅捷无比的朝拾儿袭来,拾儿肩不动手不抬,一道银芒突然在他身前迸现,正面和秋秋的剑光撞在了一起。
秋秋的剑光就看起来象琉璃般晶莹。也恰如琉璃般脆弱,被这么迎面一击,刹时间爆出一团光华,剑光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粒。但是那些光点并没就此消逝,反而象是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引着,重又凝成了一束,同刚才看起来一般无二。
秋秋伸手召回剑光,待它全部没入掌心,笑着问:“如何?”
拾儿点头:“很好。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能得他一句表扬实在太不容易了。
“在闭关的时候。我看到你了。”秋秋和他并肩坐在平台的边缘。水鸟飞得很低,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象是要下雪了。群山在冷风中静默。有两只水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在浅浅的河滩上。
秋秋转过头:“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离得特别近。就象你真的站在我面前。”
拾儿无言的握紧了她的手。
“真的是你吗?”
拾儿轻声应了一句:“是。”
“那时候你也看到我了?”
拾儿点了一下头。
秋秋有些恍惚,她还想问什么,可是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她的头靠在拾儿的肩膀上,望着远远的群山。她想起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想到他们第一次分离的时候,又想到他们在修缘山重遇的时候。
那些细碎的过往被回忆的思绪串成了一串,一重一重的叠起来,最后在心中渐渐成形的,是现在的这个他。
“我还以为是我太想你,看到了幻觉。”
她也生过他的气,他一去没音讯也不回她的信,他擅自宣布他们道侣的事情却没有知会她一声,他擅自决定她的将来,替她安排生活和未来——
这些她也没有忘记。
可是没办法。
在她心里,最重要最亲密的那个人,还是他。
筑基的时候有他,炼剑的时候有他,现在心里的喜悦和感慨,还是想和他分享。
他说过,请她别急着拒绝两个人的事情,再好好想一想。
其实根本也不用想。
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也不想要别的选择。
“你还记得那次你问我的事吗?”
拾儿的眼睛里透着无言的询问。
“关于我们俩的事。”
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秋秋一点都不想掩饰,也不想回避。
“我也喜欢你,喜欢很久了,只是我自己一直不知道”秋秋望着他,轻快而认真地说:“这世上没有谁还会象你一样待我,也没谁象你一样,早早走进我心里头。”
一点凉意沾在她的脸上,秋秋抬起头来,伸出手。
“下雪了。”
凉凉的雪花落在她手上,细小而晶莹。
雪零零星星落下来,越来越密。
细雪沾在他的眉毛上,秋秋伸手去替他拂去。
拾儿握住了她的手腕,把沾在她指尖的雪珠轻轻吻去,接着轻吻她的掌心。
轻盈的触碰让秋秋几乎全身战栗。
雪珠是冷的,他的唇是热的。
冷热交叠的感觉从指尖移到了眼睛上,鼻尖,面颊,最后落在唇上。
那是深沉的,他没有诉诸于口的爱意。
他们的生命早已经息息相关,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阻隔。秋秋觉得眼睛发酸,她紧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