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咳嗽一声,擦了擦手,跟着顾绍礼往屋外走了两步。
十七出门,就见顾绍礼站在院子的池塘旁,正盯着黑压压的池水看鱼。池子里的鱼也不知能不能瞧见他,恣意地在里头摇头摆尾地游荡。
十七抿了抿唇,扭头看见不远不近跟着的冬至自觉走开了,这才走了过去,轻咳两声,伸手拉住顾绍礼的手掌。
她不自觉的讨好举动,让顾绍礼心底笑叹了几声:“十七。”
“嗯?”入秋后的天气变得极快,这会儿夜风吹到任身上已经比之前要冷了不少,十七抖了抖,抬头望着顾绍礼,隐约觉得他有心事,“你怎么了?”
顾绍礼叹了口气,说道:“你想不想找到亲人?”
十七被他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心里还有有些期待的:“阿娘是私奔,可能家里人早当她不存在了。”
顾绍礼叹道:“要是你能找到亲人,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去,尽管回去之后可能会听到很多不好的话?”
“你……为什么这么说?”
十七说话直来直往惯了,很多时候还是挺不能适应像顾绍礼这样有些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听他这么问话不禁有些惊讶。
顾绍礼握了握她的手,另一只手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如果郡马爷要你认祖归宗,你认不认?”
男人抚上脸颊的手指的温度似乎比手上的要高一些,引得十七忍不住全身一颤,再听到他话里的意思,顿时一阵心悸,慌张道:“那人说了什么?要认我回去?”
顾绍礼摇了摇头,十七心头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要是阮庭真要她认祖归宗,她心底是真的没底——一方面,那人抛弃了阿娘,狼心狗肺,实在没资格让她喊一声“爹”,另一方面,阿娘是私奔,外公外婆那边肯定已经不愿认她了,如今这世上血脉相连的人,唯独只剩下那人……
说实在的,十七有些犹豫。
但是……想起百家寨的大伙儿,十七觉得,如果有一天她当真跟着那人走了,那她就在世上白活了这十几年,阿爹阿娘养大的就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十七心中生出的那些惆怅,虽然并没说出口,可顾绍礼却似乎都看在了眼里,手下微微一用力,就将人揽进了怀里。
冬至默默转身,缩进阴影里。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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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被顾绍礼抱入怀里,他怀里暖暖的,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如果他真的来找我,要我认祖归宗,我不会跟他走的。”说话间,十七把脸埋在顾绍礼怀中,大着胆子环住他的腰身,鼻尖充盈墨香,像是鼓足了勇气,又道,“他虽然没有直接造成阿爹阿娘和百家寨那么多人的死,可是他后来跟黑虎寨走得太近了,他还试图去害干爹他们!”
她说得气愤,丝毫没注意到顾绍礼微微蹙起的眉头。其实,他和尉迟令都觉得,阮庭的那些动作不光是为了害西风寨众人,可能也存了杀害十七的心思。毕竟,一个已经死了的亲生女儿远远比当年诱骗官家小姐,并且苟合生下的私生女,要来得容易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顾绍礼不由地摸了摸十七的头,安抚道:“他要是敢过来逼你,我就让他好看。”
略带着一些孩子气的话,让十七忍俊不禁,脸颊的温度也忍不住愈加滚烫起来,赶紧直起身子,严肃认真的同顾绍礼说道:“我不会跟他走的!阿爹阿娘没了,这世上我只剩下小狗子一个亲人了,嗯,耗子也算,以后……以后还有你。”话说到后头,十七简直羞得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顾绍礼没让她羞成,反倒是一句话说的十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十七……”顾绍礼凝眸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心底的话说出口来,“你生母宁氏,很可能是左相府的大家闺秀。”
作者有话要说:老文《春草碧》这期榜单结束的时候,就要完结了,欢迎大家去捧场_(:з」∠)_
☆、第二十六章
月光被云层遮蔽,院子里陷入一片漆黑。十七感觉顾绍礼摸了摸自己的头,而后倾身吻了吻她的嘴唇,最后,竟是一言不发,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回房间。
十七呆愣愣地进屋,呆愣愣地宽衣睡觉,连小狗子半夜睡得不踏实,手脚往她身上甩,她都毫无感觉,就这样睁着眼不知不觉地过了一夜。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西京城中渐次响起钟鼓声,公鸡抖着翅膀仰起脖颈哦哦叫了起来,街巷间鸡鸣狗吠,顿时嘈杂一片。别院里,妈妈们都起来干活,听着房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十七眨了眨酸胀的眼睛,翻身下床。
小狗子还在床上睡得正憨,一个翻身,抱住十七的被子,嘟囔了一声就两腿把被子夹住,蹭了蹭,打了声鼾。
小狗子这厢睡得美滋滋的,十七却心头闷着神情疲惫,只睁着眼睛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模糊不清的面容发呆。十七很少照镜子。不是说百家寨里没有,而是打小就和小子们胡混惯了,压根没想过要怎么仔细打扮自己,连带着也就无所谓自己究竟长了一张怎样的面孔。
干爹说她亲娘长得很漂亮,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像两泓水潭。干爹还说她的五官长得像亲娘,所以仍凭她怎么糟蹋自己,整天弄得脏兮兮的,擦干净了也还是那个漂亮丫头。
看着铜镜里的女孩,十七心道:要是她阿娘真是那什么左相府的大家闺秀,那一定是天上掉馅饼了,而且正正中中地砸到她头顶上……
在屋里呆坐了一会儿,十七还是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门一推开,曹妈妈正巧经过,见她起来了,忙笑道:“姑娘起了,我这让人过去伺候洗漱。”
十七抓了抓头发,压下心头的浮躁,问道:“子……顾公子起了吗?”她和顾绍礼现下虽然算是话本里的两情相悦,但是话本里也说了,他们这样算是私相授受,未出阁的姑娘家总不好直接喊男人小字的。
“昨日没能去给老爷、公主请安,今天公子起早就去了前头。”
这个“前头”,十七知道,指得就是护国公府正院。在别院,没人愿意称那里是国公府,一直都是“前头”“那里”这样喊的。
一听说顾绍礼去了正院,十七微微一愣,想想倒也没再说别的,重新关上门的时候,小狗子已经被开门关门的声响吵醒了,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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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国公府占地并不小,后来先皇的义女下嫁,因为是公主头衔,故而护国公府也算是驸马府,便又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建了不少位置。主屋在府内最中心的地方,再往后走便是花园,水榭楼台,大多都是后建的。历代护国公多的是节俭之人,也不知为何偏偏到了如今,就出了顾辛安这么一个骄奢之人。
顾绍义的小院就在花园的旁边,同他一起住的还有四五个妾室和通房。顾辛安也为顾绍礼在正院里安置了一个小院子,在花园的另一侧,不大,甚至于还有些冷僻。
当然,这么多年,顾绍礼不是在外头漂泊,就是回别院和杜氏一起生活,只每日起早会遵循杜氏的意思,到正院来给那俩人请安。
站在主屋前,看着紧闭的房门,顾绍礼不由地微微出神。
他从还未出生起,就是顾辛安心中最不受待见的一块血肉,如果可以选择,这个人一定不会愿意只凭一张婚约书,就听话的把杜氏娶进门。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可能是甜言蜜语,可能是威逼利诱,总之杜氏或许可以进门,但一定不会是正妻。
如果不是为了杜氏,他也不会忍了这么多年。顾辛安是个好父亲,起码他对顾绍义这些年一直是宠爱有加,但对他来说,这个男人太过无情无义。
杜氏年纪轻轻,却在生完孩子之后,一直守着活寡。在那个别院里,自他走后,就只有那些个婢女仆从陪在杜氏的身边,冷了、热了、饿了、渴了,都有她们照顾着,那个男人就好像从根本上把她遗忘了。
如果不是因为国公这个爵位,顾辛安和顾绍义可能早已经把他们母子俩忘得干干净净——一个解元出身的庶子,和一个捐钱买进士的嫡子,究竟谁更有能力,简直就是一眼就能分明的事。
更何况,这个庶子,最初是正正经经的嫡出。而那位所谓的公主,不过是先皇当年认的义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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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绍礼在外头站了约莫有一个时辰,门终于敞开了。从屋里出来的年轻婢女引他进屋。房里的摆设奢侈极了,从香檀木的床榻,到鎏金的铜镜,镶玉的灯盏,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东西,甚至有些是新皇下赐的贡品。
顾绍礼扫了眼屋里的摆设,对着座上二人,正色道:“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顾辛安一言不发地看着顾绍礼。
对这个儿子,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反倒是妻子偶尔会提起,让他想起还有一个儿子在外头游荡。偶尔,他也会觉得愧疚,毕竟即便他和杜氏并无夫妻感情,但这个儿子好歹是顾家的骨血,可往往还没愧疚出实际行动来,妻子和嫡子的事又会令他不由分神。
会试那日,顾辛安送顾绍义到贡院门口,意外遇到了这个儿子。那一眼看过去,风姿俊朗,眉目端正,这个儿子竟不知不觉长得这么大了。
“子仪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比起一言不发的顾辛安,高氏的话直白而又简单。顾绍礼抬眼,看着这个取代了杜氏,成为护国公夫人的女人,他心里头积压着的愤恨,仿佛滔滔海浪,顷刻间可以掀翻一切。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底那些微末的情绪全部收敛得干干净净。抬手,作揖,行礼:“回母亲,儿子这回不打算走了。”
高氏脸色骤变,刚跑过玫瑰水的手顿时紧紧握在一起,紧张道:“怎么……回来也好,好歹是护国公府的公子,没道理一直在外头晃荡,说出去让人笑话……”
“陛下前几日在朝堂上提起你了。”顾辛安突然开口,把高氏后头的话直接截住,“能考到解元,不容易。”
“托父亲的福。”
他这话说的嘲讽。托福,托谁的福?他从十一二岁起就鲜少回护国公府,别说是顾辛安这个做父亲的有教过他一个字,就连蒙学最基础的《三字经》、《千字文》,那也是他在外头时,跟着乡下的老头儿一字一句学会的。
十一二岁的世家公子,却是大字不是一个的文盲,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所以,顾绍礼喜欢十七的聪明,她只凭偶尔在窗外听到的朗诵声,便能将《千字文》完完整整的背诵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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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辛安眉头皱了皱,大约是听懂了他话里头浓浓的嘲讽。可说起来,他也的确亏欠了这个大儿子,偶尔被说上两句忍忍倒也无妨,只是一想到小儿子昨夜说的事,心底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怼来。
“陛下命你为右都御史的事,可是真的?”见顾绍礼一脸正色地点了点头,顾辛安眉头微舒,轻叹道,“正二品的右都御史,陛下实在高看了你。”
顾绍礼不语。
顾辛安又道:“子誉如今在户部,虽然是个从六品的郎中,可日后在朝为官,你兄弟二人就是同僚,多帮着他一点,才不会辱了国公府的名声。”
国公府的名声?
顾绍礼心底冷笑。护国公府的名声,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毁得干干净净了。他要是没考中解元,没得右都御史这官职,可能顾绍义这个从六品的郎中官职一下来,国公府的门槛早被人踏烂了——偏偏他这个庶子混得比嫡子位高权重,想来他们几个心底都有些不痛快吧。
“父亲客气了。”顾绍礼淡淡道,“子誉是二弟,儿子入朝之后自然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帮衬他。”
“那就好!”高氏笑道,“让子誉当这个郎中,实在是小材大用了,子仪你平日一定要多提拔提拔他,看看都察院那还有没有什么空缺,随便给安置一个。”
说是空缺,其实想的是肥差。顾绍礼将话藏在心底,也不明说,只行了行礼,随口应承了几句。
临走前,高氏忽然又提了一句:“过几日,右相夫人做寿,你既然回来了就别忘记去一趟,祝贺祝贺。”
高氏早算计好了,右相府上如今还有两个姑娘未出阁,嫡出的姑娘她看着喜欢,想求了给子誉做正妻,另一个容貌是顶好看的,可惜是个庶出,要是愿意做妾,她也不妨帮子誉出出主意。
要是右相夫人端着架子,不愿让庶女做妾。想来,正二品的都御史夫人的身份,那位夫人还是能点头的。
顾绍礼隐约能猜出高氏的意思,回头又看了顾辛安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心底嗤笑。护国公府几代中立,现如今倒是开始站队了。
他随口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高氏紧接着又追了一句:“你带回来的那位姑娘,要是身家干净,就纳了当妾,让她在别院陪你娘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_(:з」∠)_我家女儿没人给人做妾的道理
☆、第二十七章
右相夫人做寿的时候,已经是深秋的季节。
南国有左右相。太祖皇帝开国当年,内忧外患,为朝廷的平衡,太祖皇帝不光是广纳各家小姐为嫔妃,更是在朝中设立了左右官位,其中就有左右相。
右相姓朴,与当今太后是嫡亲兄妹关系。朴家世代豪族,祖上坐拥百里山水,千顷良田,富可敌国,右相当年虽考取功名,但因居最末,并未得到什么官职,还是捐官才得了个位置。而后,又借着纳妃的关系,朴家从一个豪族彻底转变为官家。
到如今,如果没有以左相为首的清流,朝中几乎可以说是由右相一手遮天。
右相夫人做寿,自然是门前车水马龙,来宾络绎不绝。
十七跟着顾绍礼进右相府时,正遇上都察院的同僚在一块说话,女眷们都聚在后院,十七虽然想跟着他,可也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自己要是由着性子胡来可能会给他添麻烦,遂难得听话地跟着婢女往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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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深秋,右相府的后院却花团锦簇,女眷们正在院中蹴鞠取乐。
众女眷兴致高昂,玩耍嬉闹,可能是因为没有男子在侧,一个个玩闹得都没了样子。十七站在月洞门下,看着她们忘形失态的模样眨了眨眼。乖乖,原来大户人家的姑娘也不是全都一板一眼,严肃正经的。
她正想的出神,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