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顾绍礼出声,见杜氏抬头看过来,这才信步走了过去:“天气凉了,在外头坐着的时候加件衣裳。”说着,又伸手摸了摸小狗子的头,“你阿姐先回姥姥姥爷家,等她安顿好了就过来接你。夜里要是不敢一个人睡,就来先生屋里。”
这段日子以来,小狗子也知道阿姐不是自己的亲姐姐,阿姐在西京还有亲戚,听先生这么说,他眨了眨眼睛,摇头:“先生,我不怕的。”顾绍礼挑眉,而后听到小狗子莞尔道,“阿姐夜里总是睡不踏实,我陪着一起睡,就能看着点她,省得她不注意伤着自己。”
小狗子这话一出,杜氏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心疼的神情。顾绍礼不语,只是又摸了摸孩子的头,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这对姐弟虽没血缘关系,可这些年来的相处不是作假的,彼此将对方视作亲人,视作羁绊,所以才会彼此放心不下。
让曹妈妈带着小狗子去洗手,杜氏和顾绍礼母子俩方又坐下说起话来。
因为十七和宥嘉郡主的冲突,右相夫人的寿辰结束得比原本打算的早了些,这个时辰再用晚膳却又太早。一旁伺候的妈妈端来一壶香茗给大公子解腻。
“这孩子虽然皮实了一些,可如今看来懂事的很,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怪可怜的。”杜氏扭头看着跟在冬至后头缠着要学武功的小狗子,有些心疼道。
顾绍礼低笑,佯装吃味:“娘如今心疼小狗子,不喜欢儿子了。”
杜氏被他说得怔愣了片刻,嘴里的话忙不迭转变了主角。
这些年,她一年不过才能见着儿子三两回,回回只在别院待上几日便又急匆匆离开,问起在做什么,他又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很快就能堂堂正正地让她站在众人面前。
儿子长大了,心事也越发重了,可这一回回来,他牵着那个姑娘的手站在身前的时候,杜氏想,儿子变了。
“娘,给小狗子起的名字吧。”顾绍礼突然出身,又招手让冬至把小狗子带过来。刚洗过手擦过脸的小孩,缠着冬至玩闹了会儿,已经又弄得一头都是汗,顾绍礼也不在意什么,抓过自己的衣袖就给他擦了擦汗,对着杜氏又道,“母亲,我知道您疼爱这个孩子,不过等十七在左相府安顿下来,这孩子我就得送过去,毕竟不好让他们姐弟俩分开太久,所以,母亲不妨给他起个大名,至于表字,待日后及冠,相爷自然会起。”
其实他是想说让杜氏收小狗子当义子,可左右这孩子是要跟着十七去相府的,义子这事便还是作罢。起个大名,也让孩子能念着这份好,平日多来别院陪陪她。
杜氏心里高兴,又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摸着小狗子的头,想了想,笑道:“那就叫循。”
循字,遵守,沿袭。盼只盼这个孩子,经历逆境和风雨,依旧能循着父辈的脚步,踏踏实实地长大,不骄不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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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和老太太从右相夫人的寿辰回来后还带回来一个年轻姑娘的事,一开始并没在左相府引起多大的关注,毕竟按着老太太的性子,在聚会上瞧着哪家的小姐投缘带回来吃顿饭喝杯茶也是时常有的事。
可等到夜里吃饭的时候,瞧见老太太殷切的态度,和老爷子时不时哼哼两声却仍旧喊她多吃菜,左相府众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左相和白氏这辈子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四子一女,因此对唯一的女儿宁佳那是宠爱有加,四个儿子成年后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了,留在相府照顾二老的留着,各自有自己的门路地位,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好多年,没再见着父母这样的态度,一时间,兄弟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瞧见四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左相哼哼了一声,拿筷子敲了敲碗口:“瞎看什么?吃饭!”
是,是,吃饭!食不言寝不语,这是白氏的规矩,几个儿子和儿媳连带着小子姑娘们都遵循这规矩,每每阖家吃饭都是闷着头一声不吭。
这回他们没了动静,十七那边的说话声就听着愈发重了。
“来,再吃碗粥,府里的厨子最会做着鸭子肉粥,你要是喜欢,就多吃点!”白氏又说,“还有这个酒酿蒸鸭,滋补的,你多吃些。”
自妹妹走后,宁老大就有好些日子没瞧见母亲笑得这么开怀过,就连他们兄弟四人有了儿子女儿,长孙成家立业生了曾孙,也没能笑得这么开心,宁老大一时有些吃味,打量十七的目光就多了那么一份不友好。
十七乖乖地低头喝着粥。她其实不大习惯西京的口味,在顾绍礼那为了照顾她和小狗子,别院的厨子变着法地做各种好吃的,每种量都不多,生怕他们姐弟俩不喜欢。
到了左相府,自然只能受了姥姥的好意,给什么吃什么。
不过……要是对面的那位能不这么盯着她看,她可能吃地会舒服些。
十七抬头,眨眨眼,把嘴里的一口鸭肉咽下去,然后开了口:“大舅,你脸上有脏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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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老二像左相,天生一副暴脾气,平常有媳妇压着还好,媳妇一不注意,他就跟爆竹似的一点就着。十七的一声“大舅”,顿时把他给点炸了,拍了桌子就要吼:“谁是你大舅……大舅?”他扭头去看宁老大,大哥脸上分明写着“我不认识她”。
众人愣住。
十七眨眼:“嗯,大舅,二舅,三舅,还有小舅。”
她喊一个就看着一个,倒是把宁家四兄弟分得清清楚楚。
宁老三被酒呛到,拍着胸口趴在一边咳嗽。宁老四吞了吞口水,指着十七的脸,好半天才问道:“你……你……你叫我们什么?”
十七嘴角翘起:“舅舅。”
兄弟四人的心情顿时沉闷起来。这世上,他们最想听人喊舅舅的,是小妹的儿女,而不是眼跟前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
宁老四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看老爷子,又看了看一脸高兴地在给十七夹枣泥山药糕的老太太,脸色几度变了变,迟疑道:“小妹家的……闺女?”
左相喝了口茶:“亏你们四个还是做兄长的,连佳儿的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不成?”
兄弟四人苦笑。他们哪敢忘记,回回年夜饭,老太太都要在桌上多摆一副碗筷,说是指不定宁佳会突然回家过年。可这碗筷一摆,就摆了十几年,他们兄弟几个私下让人去打探消息,除了知道那个诱骗走小妹出事后又回来过一趟的臭小子攀上北疆侯府的富贵外,旁的消息是一点都没听到。时间长了,心里也清楚,大概这辈子他们一家人再难团圆。
白氏不说话,可那态度摆得分明——老爷子老太太这是认定这姑娘就是小妹的女儿了。
宁老三止住咳嗽,想了想,低声同宁老大道:“就先这样吧,回头再让人出去查查。”宁老大点头,但是看着有七分像宁佳的脸,宁老大自己心里其实也信了大半。
这一顿饭,吃得相府众人各怀心事。兄弟四人回府的回府,回房的回房,白氏指了几个婢女去伺候十七洗漱,不多会儿自己也披着外裳,往十七住的小楼去了。
这小楼是当初专门建给宁佳的,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儿,难得的不骄纵不自傲,温柔如水,笑起来脸上还带着漂亮的梨涡,谁看了都喜欢。可也是因为在这座院子这个小楼里被亲人保护的太好了,所以才轻易地就被人骗取了真心,孤注一掷信了那所谓的誓言。
这么多年来,虽然让下人每日打扫这座小楼,但白氏已经很久不敢往里走,左相也怕她触景伤情一直不许。直到今日,她才又站在了这里。
给十七睡的房间,也是宁佳那时候住的闺房。白氏站在楼下,身后跟着伺候的妈妈,既不上楼,也不说话,就那样站着。直到楼上“咣当”一声,然后就听到十七有些慌张的说话声。
“你……你别怕,这些伤没什么的!就是疤痕还没消,应该不吓人的,那什么,应该吧……”
作者有话要说:有家的孩子像块宝
☆、第三十一章
左相今天心情很不好。
上朝的时候脸色一直阴沉沉的,新皇问了原因,他也一声不吭,只时不时看了年轻的右都御史一眼,然后冷冷哼了一声。上朝的时候众臣的站位按品阶高低而排,右都御史在后头,左相要看他就能回头,这动作自然而然就大了,别说新皇,就连一同上朝的文武百官也都看了个仔仔细细。
敢情是这位大人惹着了相爷。众臣心底不由地为顾绍礼惋惜了一把,谁都知道左相脾气不好,这上朝的时候不发,估计是心底真窝着火,等下朝了找个地方逮着人就会是一顿臭骂。
顾绍礼对那些各怀深意的目标视若无睹,依旧还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穿着石青色的官袍,袍子上暗绣着正二品官职的精美纹样,他身形修长,这一身官袍穿着,宽肩窄腰,好不倜傥。他腰上还吊着一只玉佩,晶莹剔透,玉佩底下缀着青碧色的丝穗,一如他这个人,看着清浅得很。
“相爷。”新皇退朝,百官出殿。顾绍礼起身上前,到左相身前行礼。
这混小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左相皱着眉。
“不用行礼了!”
顾绍礼直起身,脸上带着微笑:“相爷似乎一直有话想问下官,只要相爷开口,下官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虚伪、客套、登徒子……
左相皱着眉头,那些骂人的词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奈何想起眼跟前这人是老伙伴名正言顺的嫡长孙,他只能把话吞下去,重新道:“十七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昨夜老妻去小楼那,结果过去没多久,她身边的妈妈就红着眼睛火急火燎地出去请大夫,仔细一问才知道,老妻因为听到动静进屋,结果一眼看见十七身上的伤疤,一时气急攻心,厥过去了。
男女有别,就是看外孙女的身体,那也是不可以的。左相匆匆过去,只看到老妻醒过来后抱着好不容易回来的外孙女大哭,眼泪啪啪直往下掉。作为爱妻如命,这辈子就讨了这么个婆娘过日子的男人,左相实在心疼的厉害。
这不,一早上朝,瞧见顾绍礼,左相就彻底没了好脸色——混小子还想骗十七,真是个好的,也不至于让她在霞州受了委屈。
见左相提起十七身上的伤,顾绍礼眼神暗了暗,正色道:“是小侄的疏忽。”他自称“小侄”,显然是将自己摆在了和十七相同的位置上,而并非是二品官对上一品相。
左相看着身边同僚一溜小跑避开,咳嗽两声,示意顾绍礼往旁边来。
“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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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出来,二人上了马车,几个长随守在两侧,也不赶车。
顾绍礼的声音缓慢:“十七的养父母,相爷应该已经知道了,是霞州城外山寨子里的一对夫妻。”
左相颔首。
当年出事后,姓阮的带着一身狼狈回了西京,一个大男人哭着说宁佳被山贼掳走了,自己相救,但是奈何人家人多势众,他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没办法救,差一点连自己都要死掉了。这么多年没消息,家里上上下下都以为宁佳是真的已经出事了,却没想到她当时会被两个山寨的当家救回去的,还生下了姓阮的孩子。
所以,在山寨长大的十七,才会一开口就不少浑话。
“十七的养父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当初也是被逼得狠了,才会当这个山寨头子。不过百家寨的人多是流民,有个山头养家糊口就成了,也不贪图别的。”顾绍礼顿了顿,续道,“只要宁小姐点头,大寨主就愿意娶她为妻,但是直到难产咽气前,宁小姐依旧没有答应。后来大寨主就娶了妻。十七的养母脾气还行,但难免亲疏有别,对养女不够仔细。”
说是不够仔细,但实际上分明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过。顾绍礼这话说得客气,可左相一听,心里觉得,他那宝贝外孙女这十几年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十七身上的伤,是百家寨遇难的时候留下的,是兵刃所伤,养了好久,才好些不过似乎留下一些伤疤,暂时还褪不掉。”
淡淡的解释,听在左相耳里,就像是一种责难。责怪他们嘴上说着想念女儿,却连个消息都找不到。
他惊讶于阮庭当年的瞒骗,更惊讶好好的两个山寨接二连三地遇到麻烦,一个灭了门,一个下过狱。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故意针对,说出去估计也没人会相信。
顾绍礼看着左相的神色,知道他心底对十七母女俩产生了愧疚,收回视线,低声道:“当时,朱明已经将黑虎寨和那出谋划策之人押下候审,却没料到,北疆侯府会突然出面,将那人……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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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左相和顾绍礼谈话的功夫,十七被白氏带上了街。
西京作为南国的王都,自然有它不同寻常繁华之处。光是户部点检所辖下的酒楼,便有十数家,还不算上那些民间酒肆。白氏带着十七出门上街,自然不会带她进酒楼。
要知道,在这些酒楼酒肆里头,还养着不少漂亮的官妓和私妓。
最后二人却是逛完了布行逛成衣店,逛完了成衣店,又找了家小有盛名的饭店,这才坐下歇脚。
饭店不大,名字倒风雅的很,叫“福春居”。
白氏挑了张靠里的桌子,让十七坐下,又让跟着过来的两个妈妈也在她们两边的空位上坐了下去。白氏自认是个贪嘴的,这么多年来唯独这个毛病没改过,左相也由着她,下朝时还时常会帮着带一些果子过去。福春居是家老店,夫妻俩常来,最是熟悉他家的吃食。
稍等一会儿,鹌鹑馉饳儿、窝丝姜豉、油炸虾鱼刬子、旋炙羓儿、辣瓜儿、醋姜、鱼肉影戏、桃花鲊、雪团鲊几个腌拌烤的小菜陆陆续续上了桌,白氏又随手要了天花饼、皂儿膏、乳糖狮儿一类的果子和茶水。
不大的一张桌子上不多会儿,就被那些吃的摆得满满当当。
夹了一块雪团鲊放十七的碗里,白氏抬起头道:“这家店在西京开了有二三十年了,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味道也几十年如一日,你要是喜欢,姥姥往后多带你来吃吃!”
才不过一日的功夫,白氏就习惯了“姥姥”这个称呼。还别说,比起府里那几个小子丫头们人前人后的“外祖母”、“老太太”,还是这“姥姥”听得人心头暖暖的。
“姥姥您别忙活了,我会吃,我会吃的!”
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