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顾辛安一起过年是杜氏白日突然提出的想法。虽然和那人早已没了什么夫妻情谊,可一想到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那人到最后竟只剩孤零零一个人,杜氏就觉得可怜,这才想到和儿媳说这个事。
这话,杜氏是不敢亲自同儿子说的,她心里清楚儿子到底对顾辛安有多怨怼,只能告诉儿媳,希望她能婉转地跟人提一下。
只是,杜氏显然忘记了,十七的性子直率,从来不是能够婉转说话的人。于是此话一出,十七自己心底咯噔一下,忽觉坏了。
看着十七眼神游走,一脸愧色,顾绍礼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娘让你跟我提的?”
十七咬唇,点点头。
知道十七从来顺着自己,对顾辛安素来都是冷冷淡淡的态度,所以,请他一起过年这事,一定不会是十七自己的主意。
顾绍礼心底微微叹气,搂紧十七的腰,低声道:“娘当年嫁给他,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想来心底也是喜欢他的,不然这么多年不会仅仅只因为祖父的恩情,忍下这么多口怨气。”
“你爹……他那样对娘,娘为啥还一直想着他?”十七微微低头,脸颊贴在顾绍礼的胸膛前,手臂环住男人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
“大概是一夜夫妻百夜恩,娘她始终舍不得去怨恨。”
“可是对一个负心人来说,一夜夫妻根本就没有什么百日恩的说法。”十七皱眉,语气里有些不高兴,“要是真有恩,至于这么多年把娘和你晾在一边吗?”
顾绍礼不说话,只摸着十七的头发,轻声道:“睡吧,我明天就让人去请他过来小住几日。”
———————————————————————————
翌日。
已经忙完收拢全部暗卫工作的冬至,被派遣了一个新的任务——去顾府请顾大人过来小住几日。当然,顾绍礼十分膈应人的写了一份请帖让他一并带去。
当顾府的管事一脸难色地领着冬至进门,顾辛安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管事呈上来的请帖,干净简洁,上头只写了几个工整的字,意思是请他过府小住几日和家人一起过年。
顾辛安的脸色微变:“这是什么意思?”
冬至笑着回话:“昨夜夫人突然提起,老夫人希望能接老爷过去一起过年,所以公子今日一早就写了请帖,特地命小人过来送帖子。”
“我是他爹!”别说他们父子之间有隔膜,就是有条沟渠,父子一起过年他让下人送请帖上门算什么意思?
冬至依旧笑:“公子的意思,小人不敢随意揣测。”
当年他给顾绍义的那些暗卫,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全部重新归属在冬至麾下,站在了顾绍礼的身边。这段时日,顾辛安虽然浑浑噩噩,可府里的管事并没忘记工作,仍旧每日向他禀报府里府外的事务,因此,暗卫的事,顾辛安心里明白。只是顾绍礼的这张请帖,还有冬至的笑脸,看的他实在心底浮躁。
“他倒是孝顺!”顾辛安冷笑,旁边的管事听得一头冷汗,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拽老爷的衣袖,劝他忍一忍,再忍一忍。“子誉出事的时候,他落井下石的本事不小啊!现在终于想起来,我是他爹了!”
饶是顾辛安气得脸都黑了,冬至依旧还是那副笑脸。给了请帖,说了该说的话,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不过仔细想想,冬至心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家公子还真是心眼小,搁这时候递请帖,故意气人的吧。
———————————————————————————
“厨房的菜都准备好了没?过会儿等老爷来了,就赶紧上菜,省得冷了。”曹妈妈站在厨房门外,亲自督促下人动作快一些。说话间,热气一团一团地从嘴里冒出来。
婢女匆忙端出来一盘珍珠团。黄豆粒大小的鸡肉,入油快炒,粒粒分明。曹妈妈扫了盘子一眼,挥了挥手,赶紧让人把菜趁热端去花厅。老爷接了请帖,即便临时改了主意不愿过来小住,除夕夜准备满满一桌的好菜也是应当的。府里的厨子忙活了一个白天,这会儿更是在厨房里汗淋淋地挥锅铲做菜。
“曹妈妈,老爷真的会过来?”刚洗完菜的老妈妈往身上擦了擦手,偷偷问道。老妈妈是别院厨房里的帮工,因为杜氏要在公子的府里过年,这才被带过来帮忙的。
曹妈妈抬眼看见有婢女端着只青瓷釉绘兰草瓷盘出来,盘子里装着刚从原汤中滚热了舀出来的笋煨火肉,嘴里慢悠悠地回道:“老爷子的脾气就那样,即便真的不来,咱们的夫人心里其实也很清楚。”
曹妈妈说完话,又想起杜氏前两日偶尔念叨的一道菜,忙问道:“咱们夫人最爱吃的那道边鱼,可有准备?”
“有有有!方才去送菜的时候,正瞧见老刘头往鱼上头倒了酒跟酱油,估摸着这会儿已经上锅蒸了。”
曹妈妈点了点头。公子特地吩咐了,老爷子不来可以,老夫人喜欢的菜一个都不能少,煮多了浪费无所谓。
“公子是真孝顺,一直想着老夫人!”
曹妈妈叹气:“是啊,得亏公子孝顺,不然,夫人这些年还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如果没有公子,只怕夫人连最初的几年也熬不过来。
———————————————————————————
晚膳前,顾辛安到底还是带着小仆过到新院。院中的下人在前领路,将老爷子引到了花厅。顾绍礼坐在厅中喝茶,抬眼就能瞧见十七正同杜氏凑在一处聊霞州城的除夕,听到声音回头一看,顾辛安已然站在了花厅门外。
“父亲来了。”
桌上的菜肴陆续摆好,顾绍礼和十七向着二老行礼,礼罢方才入席吃年夜饭。
桌上的菜肴十分丰富。从大酒楼里特地请出来的厨子,一桌子的菜,天上飞的,陆上跑的,水里游的,除了特定进贡的食材没法子弄到,其他的基本可以说是都上了桌。
桌上的一盘脱沙肉,是十七的养父杜阿南老家的特色菜肴。顾绍礼在百家寨时,曾经吃过一回,十七知道他喜欢,自告奋勇要下厨给做一盘出来。
十七从前在百家寨看过阿爹下厨。脱沙肉,实际上就是用蛋作糊煎焖碎肉饼。将肉去皮切碎,每一斤肉就用三个鸡蛋,蛋清蛋黄和肉一齐搅拌,又加入半酒杯的酱油,再和葱末拌匀,然后用一张猪网油把碎肉包好。将肉团两面煎好,起锅去油,再加好酒和清酱,和肉焖煮,最后再将肉切成片,面上加韭菜、香菇、笋丁。
从前在百家寨,不缺肉,不缺蔬菜。脱沙肉是阿爹时常会做的一道菜。十七自问得了阿爹真传,自信地夹了一筷子的肉放进杜氏碗里,笑道:“娘,您尝尝看,这是我做的!”
十七的殷勤,杜氏十分高兴地接受了。顾辛安看了她们一眼,对着十七不满道:“你现在是顾家的大儿媳,不是从前山寨里头的小丫头,下厨这种事,有厨子和厨娘在就够了,你别去添乱!”
十七愣了愣:“我没添乱……”
顾辛安哼了一声。身后的婢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布菜,一个不小心,一筷子酱鸭没夹住掉进了顾辛安面前盛着热汤的杯盏里。热汤自然是溅了出来。
顾辛安正要借题发作,顾绍礼咳嗽两声:“下去吧,既然是家宴,用不着旁人伺候了,你也下去吃年夜饭吧。”
那婢女早就被吓坏了,听到公子这么说,心知是公子找的借口,白着一张脸赶紧低头应声离开。
顾辛安见没了发作的理由,脸色有些难看。
十七忍笑,扭头给自家夫君夹了一大筷子的菜,又殷勤地给倒了杯酒。顾绍礼含笑看着小妻子忙忙碌碌,直接无视了父亲难看的脸色。
一顿饭下来,顾绍礼夫妻俩吃得兴高采烈,杜氏因为终于吃了一顿阖家团圆的年夜饭而显得心情不错。反观顾辛安,却是想起高氏和顾绍义,心情郁郁,窝着一团火,吃完饭,筷子猛地一搁,起身就要往外走。
“娘,”顾绍礼回头,拍了拍杜氏的手背,“随他吧,用不着强求他什么。”
杜氏苦笑。
“行了,他愿意来吃顿饭已经不错了。走吧,除夕夜,外头挺热闹的,你们夫妻俩出去走走,不用在家里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她说着,摸了摸十七的脸颊。从前刚嫁进护国公府的时候,她也曾经跟着顾辛安上街看过驱傩,后来就再没有了后来,因为那个人站在了高氏的身边,再没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_(:з」∠)_大约是20号的时候有幸有个短篇将在《小小姐》杂志上露个脸。短篇不好写,N年前曾经在别的杂志过了个中篇,可惜后来因为对方调档的关系,没能露脸。这回算是头一次以短篇的形势出现了。
☆、第五十一章
在南国,到除夕那天,宫里要举行傩戏驱邪的仪式。由皇城亲事官、禁军各部武士等人戴着面具,身着彩衣,手执金枪龙旗,从宫中驱逐邪祟,出发到宫外街市上游行。
霞州城的除夕,街上会有舞乐表演,还会有富贵人家搭起台子请来戏班从除夕前夜开始连唱三天三夜的戏。西京则是驱傩。
十七跟着顾绍礼上街,贪玩地买了两张面具,一人一张戴在脸上。街上挤挤攘攘的人群,欢声笑语不断,往前走了两步,夫妻俩正好瞧见驱傩大队浩浩荡荡地从街头经过。
前头有一对男女,戴着老翁和老婆婆的面具领舞。顾绍礼解释说那是傩翁和傩母,围在他们身前身后戴着小孩面具的,叫护僮侲子。一行人边走边跳边吹拉弹唱,旁边自有人跟着起哄。
有人在前头唱歌,十七皱着眉头表示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顾绍礼牵着她的声,用低沉的声音复述着唱道:“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一群群,就中有个黑论敦,条身直上舍头蹲。耽气袋,戴火盆。眼赫赤,着绯裈。青云烈,碧温存。中庭沸沞沞,院里乱纷纷。唤钟夔,拦着门。去头上,放气熏。慑肋折,抽却筋。拔出舍,割却唇。正南直须千里外,正北远去不须论!”
驱傩的歌有很多,歌词大意却是大同小异。大多都是讲驱除鬼怪妖孽、保平安祈祥瑞的内容。
因为和自家夫君在一块的关系,十七忽然觉得这个年,过得格外有意思。二人牵着手,顺着人流沿路走着。
路上人虽多,遇上个把不愿见着的人,却不知为何竟然那么容易。
盯着眼跟前正搂着一个美娇娘亲热说话的阮庭,十七嘴角抽了抽。哎哟我去,这是要怎样,这是光明正大偷吃了不成?
阮庭大概没瞧见人海中的十七,正陪着自己偷偷摸摸养在外头的小娘子逛街市。两人神态亲昵,那小娘子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模样清秀,一双杏仁眼忽闪忽闪的很是漂亮。
十七看见了,顾绍礼自然也看到了那副情景,眼神暗了暗,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妻子的手:“要去打个招呼吗”
“好呀。”十七笑,然后拉着顾绍礼就兴致很好地几步走了过去,边走边招呼道,“这不是郡马爷吗,怎么在这儿呢,没陪郡主过除夕?”
阮庭正和人说在兴头上,环着美娇娘的纤腰,掌心底下柔柔软软的触感正让他心头美滋滋的,结果耳边突然听到十七揶揄的声音,脸色顿时变了。
“你怎么……”阮庭张嘴,下意识地就松开了环着外室腰上的手。
十七笑嘻嘻地凑过去,绕着他俩转了几圈,乐了:“这位是哪家的姑娘,瞧着真好看。郡主晓得她不?难不成郡马爷您能纳妾了?”
那娘子脸色无恙,反观阮庭,已经面色发白,紧张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郡马并非不能纳妾。阮庭从前也因为宥嘉郡主不能生养的事,动过纳妾的心思,但那些试图靠近他的婢女下场都十分惨烈,时间久了,他也就不敢再有这样的心思。要宥嘉同意纳妾,就跟要她命一样。
前段时日,阮庭偶然遇见了身边的小娘子,不多日就觉得心里有了念想,于是偷偷在外头置了宅子,将她送进宅子里养着,平时都不敢让她上街,生怕被宥嘉的人撞见。要不是今天除夕,街上人多,不一定会碰到熟人,他是真的不敢带她出门的。
阮庭越想心下越凉,看着十七嘲讽的表情,想起郡主可能有的反应,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
“别胡乱说话!”阮庭狠了狠心,甩开美娇娘伸过来的手,冷着脸转身就走。人潮拥挤,很快他的身影就在人潮中消失不见了。
十七撇撇嘴,抬眼去看那娘子,却见她毫不在意地捋了捋头发,对着自己笑盈盈地行礼,礼罢,她也走了。十七靠着顾绍礼,别扭道:“你说,怎么就总有这种人,明明前一刻还在对着发妻浓情蜜意,说着温柔的话,一转身就成了别人的情人,搂搂抱抱,恨不能把对方融进自己身体里。”
顾绍礼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他们都是一类人,能追到手的利益绝对不会放过。所以,才会有你娘和我娘的噩梦。”
那些海誓山盟和承诺,都不过是眨眨眼就能被人抛在脑后的东西。要说出口,太简单,要做到,却不是人人都能的。
顾绍礼低头,看着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暗暗决定,这一生,绝不辜负他的阿芙。他不会成为顾辛安,成为阮庭,她也不会成为杜氏,成为宁佳。
他们只是他们,永远不会变成别的人。
———————————————————————————
至子时,街上钟鼓齐鸣,已是辞旧迎新的一刻。
俩早回了府里,正和杜氏一道守岁,顾辛安出去后就再没回来过,三人也不介意,在钟鼓声响起后,立即起身向杜氏行礼,院子里的奴仆也纷纷过来在门外给主子叩头。
一时间,陆陆续续响起了吉祥话。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南国不时兴给小辈压岁钱,杜氏特地准备了定制的金首饰,赏给两个小的讨个吉利。顾绍礼笑着收了,回头瞧见原本已经困得快要闭眼睡着的十七捧着金子做的鲤鱼挂件,这会儿已经完全醒过神来了。
“好了好了,都去睡吧。子仪,天明不是还得去上朝么,你俩早些睡吧,不用熬夜了。”杜氏笑着挥了挥手,又让底下奴仆也都各自散了回去休息。等到屋里屋外都没了人,她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曹妈妈心疼地打来热水,给她擦了擦手,劝道:“您还是放宽心吧,别总惦念着老爷子了,他既然没那个心,强求不了什么。”
“我知道,可这不是还没法子放心吗。子誉没了,高氏也没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府里……”
“夫人啊,不是什么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