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炀笑开，眼里竟闪出如释重负的愉悦，“九儿，你还是肯跟着我得，是吗？是吗？”
九如轻笑，“奴婢跟着主子并不是一日半日。当日，主子把奴婢要了来，奴婢就答应过，从此后生死在您手上、爱恨在您手上，全由不得自己……以前……是奴婢失态……”
她说奴婢，她说主子。
她将一切都分得清楚明白。
可以为你效力，可以为你拼命，可以留在你身边，只不再继续爱你，永远不再爱你。
“为什么？”他恍惚觉得自己骤然自高处落下，竟只能咬牙。
“什么为什么？”她却依旧的巧笑嫣然。
他便怒了，张狂挥动了手臂，“你故意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了你！”
九如浅笑，只是慢慢摇头，“可奴婢无才无德，担不得王爷喜欢。”
“担不得？什么叫担不得？”他大怒，伸手将她狠狠压在墙上，“陌九如，本王与你好言相待，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本王！”
“奴婢不敢。”九如低头，视线不动声色的移开。
“你”沐云炀蹙眉，施力将她提到眼前，逼她直视自己。
是那么清明的一双眼啊。世事繁华或是沧桑，喜乐悲苦，都隐藏在那黑白分明之间，如水墨丹青的江南，只是清明。
他怔了一瞬，便在她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张牙舞爪的自己，像足了跳梁小丑便忽然失去力气，茫然松开了双手。他开始觉得无奈，笑不出来、怒不出来，只觉脱力。“陌九如，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从来没有……”
九如心底狠狠痛了一下，却微微笑了，视线在他脸上停住一瞬，她躬身行礼，“奴婢告退。”
她转身，那半个笑，便在空中划一个虚无的圈，闪烁如烟花凋残。
阳光太过于灿烂，眼前那身影便无限的飘渺起来。他本能伸手，想要握紧她的手，触手却只是一片冰冷。
他怒火中烧、气急败坏陌九如，你便怎么可以、这样冷淡的待我？待我这一颗喜欢了你的心？
“陌九如！陌九如！”他胸腹间沸腾一片，将五脏六腑烫的生疼，恨不得将狠狠在心口揉碎，让她随着呼吸，融入血骨，停驻在内心最深沉的所在，再也，再也，不能离开，分毫。
他追过去，用力握她的手，迫她回身看自己，“陌九如，你凭什么这样待我？”
“嗯？”
“你凭什么”他红了一双眼，有愤怒亦有委屈，孩子般动人。
却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放手。”
他怒极，回身狠狠踢在那人胫骨上，“悦子宸！关你什么事！给我滚！滚开！”
悦子宸却不躲，只放开他的手缓缓走到了九如身边，伸手与她十指交握，一本正经看住了沐云炀，“子宸斗胆，求王爷一事。”
沐云炀怔住，眉毛拧成一线，下意识深呼吸，“说。”
“子宸请王爷赐婚。”悦子宸将九如的手握得更紧，低头无限温存的注视她，“子宸要娶九如姑娘为妻。”
沐云炀愣了半天没反应，呆愣愣的表情挂在脸上许久，才化成了一个笑。他伸手指着九如，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落下泪来，“悦子宸，你再给本王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子宸请主子赐婚，子宸要娶九如姑娘为妻。”
“娶她？娶陌九如？”沐云炀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笑，到最后，索性伸手撑在墙上弯身抚着肚子喘，竟大半天缓不过神来。
长廊空寂，只白雪映衬着一片残红，越发寂寥。而那人的张狂的笑，便在这样的空寂之中反复回荡，到最后，竟成了一片惊骇。
悦子宸却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九如的手，固执的将九如锁进了自己怀里。他的肩膀并不宽厚，却安全而可靠。
半天，沐云炀才止了笑，他缓步的向前，弯身贴近悦子宸的耳边，一字一句，声音低矮，却掷地有声，“你成心想笑煞本王么？你，要娶陌九如？！”下一瞬，他狠狠扯住了悦子宸衣裳，咆哮道：“你凭什么娶她？！凭什么？”
悦子宸呵的一声笑，“凭什么？就凭一颗心吧，凭全心全意待她的一颗心，凭我能给她、您却给不了的一颗心。”
“本王给不了？！”
悦子宸笑出声，“您给得了吗？您的心，早就给了江山社稷！”
“哈哈！好，说的好！那你呢？你不也一样心怀天下吗？”
“是，一样。可没有她，我要这天下何用！”
剑拔弩张。
似乎下一刻就会斗鸡般打在了一起。
“……给不了……”
沐云炀哽住，怒火一瞬间湮灭在她波光滟潋的眸里。
他终于败下阵来。
那些个狂躁、烦闷、痛苦，一应的消失的无影无踪，乖乖偃旗息鼓。
他苦笑，就觉得自己可笑。
跳梁小丑般可笑。
叹息，他垂手握住她的手，低头抵在她的额上，弯身，轻轻吻在了她的唇角。双唇轻动，他慢慢叹出了她的名字，是无限的伤感，“九儿，九儿……”
“嗯。”她微笑，任他的唇停在她的唇边。
他们都不动，只无限伤感的碰触对方的唇，以一个吻祭奠那些逝去的时光，和流失在时光里再也不会回来的爱。
她清楚的知道，当爱燃尽成灰，她便只能守着落在内心深处的戒疤，用微笑去诠释疼痛，在转瞬中寻找永恒。
然后微笑，挥手，与那爱情，说再见，并永远不见。
☆、第十六章 心似双丝网1 vip （2112字）
陈若香为静安王请旨娶妃的消息，传的极快。
圣旨，亦下得极快。
三天后，册妃昭，已经下到了左相韩济府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相韩济之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故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式光典册，册为静安王妃，并与新安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举行册妃大典。
大局初定。百官朝贺。
一切都极其顺利的展开。
可这是第一次，沐云炀开始怀疑自己，甚至鄙夷自己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值不值得？
他甚至不得不在九如面前和陈若香演一出又一出温情脉脉的戏为了安抚、也为了迷惑。
很可悲。
他要让不甚懂事的陈若香，知道他不想娶妃；他要让那虎视眈眈的众人，知道他还耽于美色只是，他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知道，那一颗心，究竟流落到了哪里
有时候，他远远看见她，就觉得她似乎脱胎换骨，早已不是初见时候那略带着稚气的女孩。常常，她低眉站在门口，中规中矩、妥帖稳当，腰身挺拔如竹，笑脸光洁如玉，在阳光里闪烁出近乎圣洁的神采，明明温润可人，又分明不可接近。
他甚至自以为是的在她眼前亲近陈若香，幼稚的幻想着在她脸上看到一星半点的嫉妒，可是没有，丝毫没有。仿佛她只是一个局外的过客，安然自得的欣赏一幕又一幕戏剧他所谓的宠爱和她虚妄的幸福，都不过是她眼里的闹剧。
当邪佞也无法掩饰那些感情，他开始暴躁、愤怒，进而无措、失力，然后，干脆想逃连做戏都心不在焉。
到最后，他甚至在她眸子里看到了包容，甚至怜悯。
微微一笑，是隔了千山万水的温柔了解他的苦楚，知道他的为难，只是爱莫能助。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崩溃。
再深的面具都隐不去悲伤。
于是，怀里温香软玉推出去三丈多远，他落荒而逃甚至顾不得陈若香眼里淡淡的忧伤。
他一直以为“成大事不拘小节”，江山社稷面前，自己能够分清轻重厉害，并轻松将所有的人和事都握在掌心、玩于鼓掌。
可是他错了。
终于遭遇了一个意外，关于爱的意外。
“子宸，她在可怜我”他大口大口的灌酒，猩红一双眼里满载了笑意，无奈且悲伤。
悦子宸便陪着他一起灌酒，“可是，她连可怜都不曾给我”他启齿轻笑，摇头为自己斟一杯酒水，抱杯看向他，重复，“她连可怜都不曾给我”
便相视，生生笑成一团。
“她有什么好！有什么好！”沐云炀气竭厉问，那尾音却到底是底气不足。
悦子宸便看着他笑，手中的酒杯微颤，颤颤得映着一天的星子，无声中沉默个彻彻底底。
“我竟开始怀疑自己了我这样拼命的争斗，到底值不值？”他醉倒，仰面躺在欣德殿的殿顶，“谁不想安稳度日？谁不想快乐一生？谁不想自由自在？谁不想无拘无束？可这天下的责任，总要有一个人担负，不是吗？不是吗？”他呢喃，像个手上的孩子，这般坦荡得将一身伤痕展现给悦子宸。
悦子宸不说话，只觉得满口的酒无比苦涩起来，从口中一直到心里，无从回避。他紧握手中的酒杯，只是淡淡微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选择了这万里江山，不是么？”
“呵呵呵呵”沐云炀便笑，近乎邪魅的笑声反复回荡，到最后，邪魅亦荡然无存，“明明，是这江山选择了我！”
悦子宸微笑，浅浅摇头。
他明明知道答案，他明明已经回答了自己。
这一切，是无怨无悔的选择，亦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么所能做的，便只有坚定不移的向前。冷静的看的得失成败，警醒的看世事沧桑，只是向前，不后悔、不回头。
即便不愿意把，这一场戏的，还是来了。
婚礼。静安王娶妃的婚礼。
他已经好几日不曾去燕寝凝香，亦好几日不曾见到九如。
不肯见，亦不能见。
可大婚，是这一幕戏的结点，正百官朝贺、六宫瞩目的时候。
他逃无可逃，必须去向陈若香做最后的安抚。
“香儿，本王不会委屈了你。”
陈若香浅笑，眸里却漫起忧伤，“无妨，只要王爷心里还有香儿，香儿便知足了。”
远远看见九如进来的时候，他正温情脉脉与她谈笑嫣嫣。便看见了她。眉目清灵如画，举止轻巧若诗他清楚听见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蹙眉、眯眼，他不动声色的看她，涌到了唇边的温言软语，硬生生哽在了喉头。
三个人，静静无声，对峙成最悲凉的风景。
竟连那司礼太监都看出端倪，不由轻咳一声，开始事无巨细的安排，“卯时，沐浴更衣斋戒；辰时，着七蟒朝服至圣贤殿领旨；辰时三刻，着新婚礼服迎娶信任；巳时，着大礼朝服拜祭宗庙宣旨册封；午时，与广德园宴请百官；未时，与圣元殿叩见君上、皇后、贤妃娘娘，认亲柄礼；未时正，受皇后娘娘朝讯、贤妃娘娘宫讯；酉时，与懿德宫行三拜天地；戌时，懿德宫欢宴贺喜。”说完，他又回身看住了陈若香，“请夫人与未时初至圣元殿恭候，听候宫讯，并行觐见之礼。”
☆、第十六章 心似双丝网2 vip （2353字）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躬身行礼，“恭请王爷回宫准备大典。”
沐云炀点头，回眸看了陈若香一眼，起身向外走去。
经过九如身边的时候，他蹙眉顿住，“去为你家夫人取礼服。”
九如躬身应是，缓步跟在了他的后头。
他在前，她在后。
他走得很慢，她便亦步亦趋的跟随。
可这样慢慢的步子，终令他失了冷静，抬手遣退随侍，他伸手拖住九如手腕，拼命向前奔去。
风扬起他的衣角扑在她的身上，与她的裙带纠缠在一起，是一种决绝的姿态。
这一路跑到了尽头，他伸手推开欣德殿的大门。
随着那呼啦一声响，昔日沉默到暗淡的欣德殿便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那是一片灼灼的红，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极尽奢华。
他愣住，更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九如便低头笑了。
除了笑，她没办法有其他表情。那是与他们无关的喜庆与旁人越喜庆，于自己便越悲凉。
那人便恼了。扯了她的手转去书房，砰一声踢开房门，“进来。”
九如不语，垂首站在书房门口不肯近前。
沐云炀便回身扼住她手腕，将她束在了怀里。
她愣了一瞬，低低喝了一声：“放手！”
沐云炀不语，只将她抱得更紧。
可她越是挣扎，他越是不放手。
是拥抱，却更好似是一场爱与不爱的争斗
“我不放”那人咬牙切齿，简单三个字，认真道执着。
几乎就在那一个瞬间，九如偃旗息鼓那些苦苦压抑在心底的爱恋，顷刻间，如江河之溃堤，颠覆了所有理智。
那是近乎疼痛的拥抱。他衣上繁复的刺绣刺痛了她的脸，她几乎听见了胸骨的，宛似下一瞬就会断裂不，不是的，或者在他抱住她时，她的胸骨就已经断了生生的插在了身体的深处，刺破了心，狠狠的痛。
泪湿了眼。
许久，她抬头瞧着他微笑，“奴婢还未曾恭喜王爷”
沐云炀捏了她的下颔哈哈大笑，“恭喜？”
九如咬牙，索性侧过了头去。视线，便落在了墙上那无比优美的画像上
随着她的视线，沐云炀回头，便愣在当处。
是“洛紫桐”的画像栩栩如生，楚楚动人。
室中昏暗，便无法看清那画像上女孩儿的脸。于是，他眼中，就只有那画像上无比鲜明红亮的衣裳。怔忪间，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骑着“赤玉马”的小小的女孩，红衣鲜亮，笑容动人，手中小马鞭高高扬起，远远的冲着他奔过来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肆意的笑声，只有那鲜红的衣裳，瞬间引爆了记忆。
她叫他“哥哥”，她说，“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睁大两眼。可还是看不清。只眼前那一片红色无限蔓延开来，成了那女孩胸前凝固的热血阖府上下十百零八人，悉数命丧黄泉！
他忘了呼吸。恍惚被往事狠狠勒住了咽喉，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让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悲恸大作。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咬牙，情不可闻的喟叹用力甩一甩头，他狠狠握住九如肩膀，用力将她推开去，“滚！给本王滚！”
他嘭一声关闭房门隔绝了繁华，也隔绝他和她。
九如愣了一瞬，随即仰首微笑，他心里藏了太多苦难，身上背了太多责任，便不得不步步为营，时时小心，最怕，就是付出了真心。
自古，后宫无情。
转身。
便瞧见了一个人，静静站在了光影的深处微笑的表情，与她一般无二。
那是含满了无奈和疼痛的笑，收敛了所有情绪，压抑了无数苦痛，只有笑。
是悦子宸。
他走近她，垂首慢慢握住她的指尖，低眉极认真的看她、极认真的笑，“我的肩膀借你，可好？”
九如笑出来，侧头瞧住了他的脸，竟漾出了一脸的顽皮，“需要吗？”
悦子宸失笑，抿唇点头，“或者需要。”
九如便也笑，低头浅浅唤了声“悦子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