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史清婉对王悦宁那是敬而远之,然而她自能从周瑞家的眼神情态中看出事态紧急不是作伪,若是王悦宁真的在京城出了什么事儿,不管缘由如何,那远在金陵的王老太太都会迁怒旁人,王子腾夫妇便是首当其冲!何况,受了几十年的现代教育,即便因为修行之事而看淡许多东西,史清婉也做不到漠视两条人命……
飞速地赶至距离荣国府不远的吉祥巷,史清婉被周瑞家的领着左转右转,进了王悦宁所在的主院。一瞧见门内的情形,史清婉眸光骤然冷了下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瞅见门外人影,贾政一下子推开怀中珠泪涟涟的娇媚女子,有些局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正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却见史清婉看也不看他,径直往被帘子隔开的产房而去。
床榻上,王悦宁口中咬着白布,看不清是什么状况,唯有一点一点的呼痛之声溢出来。床边围着两个精瘦的妇人,满头大汗,应当是产婆之流,另外还有三个丫鬟,在旁边端水递帕。
听见脚步声,立在黄杨木镂花桌子旁拧帕子的丫鬟抬起眼来,瞧见来人是谁,眼底划过一丝欣喜,她攥着手中巾帕,便蹲身行礼:“见过二奶奶,二奶奶万福金安!”
史清婉认识这丫头,乃是当初王老太太身边的芝云,后来与周瑞家的一同赐给了王悦宁做陪嫁丫鬟的,便挥手让她起来。她几步走到床边,那两个丫鬟却是生脸,见芝云对着史清婉福身行礼,便也下意识地稍微让开点空间来。
靠近一点,史清婉看着床榻上王悦宁鬓发已经被汗湿透,粘在面颊额头上,往日那种趾高气扬、自视甚高的气焰神态全然不见,唇色苍白,然而面颊上却一片异常的酡红。她眼神涣散,对史清婉的到来竟是丝毫不觉。
瞧着她这幅模样,史清婉出手狠狠地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见她眼神稍稍清明了一点,又是一掌落下:“王悦宁,你就愿意被这么个狐媚之流压在底下?被她害了不说,死了再将家产丈夫留给她么?!”
都说最了解一个人的不是知己,而是敌人。史清婉与王悦宁算不上敌对关系,然而对王悦宁的脾气却也有七八分的把握,她功利心极重,最是不容旁人与自己争强,否则简直比杀了她还要来得叫她难受。史清婉也拿灵识看了她现下的身体状况,虽说因为时间久耗已经精疲力竭,然而若是拿了灵药吊着,想必还能有些余力再撑上一会儿——
听见王悦宁喉间那一声嘶喊,史清婉转头便扬声唤过周瑞家的:“去,将我之前送给你们奶奶的那支百年老参取来,切了片给她咬着,再去做一碗鸡汤银丝面来,喂她吃几口!她要是心甘情愿把这丈夫家业全抛下让给别人,我也无法!”
周瑞家的愣了愣神,余光越过史清婉,瞧见王悦宁的神色,忙应一声,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察觉到王悦宁身上仿佛一下子被激发出来的生气,史清婉微微抿嘴一笑,小心地掀起帘子转身出去了。
“二嫂子请坐——”在里面,史清婉的声音故意放大,贾政又不是耳聋,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此刻他是面红耳赤,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简直窘迫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讷讷地低着头迎上来唤了一声。旁边那个被他推开的女子哀怨地朝他抛了个媚眼,见他没有动作,眼神如刀地落在史清婉身上。
史清婉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端起丫鬟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远山眉轻蹙,又搁了下来。旁边跟着来的华锦忙将销金点翠手炉奉上,她慢条斯理地将手拢好,嘴角噙着笑,神态温和而平静,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二姑爷何必这么客气呢,不如咱们等——哎呦,不用等了!”她站起身来,态度恭敬而热情地迎了上去:“您来了!”
贾政正心中疑惑着,瞧见史清婉的作用,扭头一看,眼神慌乱起来。
只见贾代善面无表情地在贾赦的搀扶下跨过门槛,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几乎瘦脱得完全看不出史清婉初次见到他时的神采奕奕,走路却还算稳健。虽然有了心心念念的孙子,然而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将他所有的精气神儿全部耗尽,剩下的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原来史清婉在出门之前,便已经吩咐程峰往荣国府去通报一声,请老国公往吉祥巷走一趟。
“贾伯父,您来了!您坐——”史清婉对着贾代善福身行礼,朝贾赦微微颔首,便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将前因后果仔细叙述了一遍,叹了口气:“这毕竟还是二姑爷的家事儿,只是二姑奶奶这般凶险,我放心不下,是以才过来插了手!说起来,二姑爷这事儿做得未免不地道!二姑奶奶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您便是再心疼这位姑娘,也不该在这当口来惹她心里不舒畅呀——”
对着父亲冰冷的目光,贾政梗着脖子辩解道:“我原也不想这般,只是王氏嫉妒心太重,竟然不顾自己的身子,带着一堆人便去找依若麻烦;幸亏今日我在那儿,不然,她不知要对依若做些什么呢!”
捂着嘴轻轻笑着,史清婉摇摇头,带着些嘲讽:“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她看向坐在上首的贾代善:“贾伯父,您只看看,今儿躺在里面险些没命的,可不是这位娇滴滴的依若姑娘——”
贾代善目光在那个躲在贾政身后的粉色声音上掠过,闻言,眉头皱起,高高突出的颧骨显得他更是阴冷,他声音略带嘶哑:“政儿,你说怎么办?”
自从分家之后,贾政便感觉到父亲待自己的态度大不如往日,瞧清楚贾代善眼底的寒芒,他心中一急,“噗咚”跪了下来:“求父亲宽容!依若她……她腹中已经怀有孩儿的骨肉了啊!”
成婚这年余来,贾政对王悦宁的感情由开始的悦慕心仪,转而成了烦躁厌恶,最后竟开始逃避、敬而远之。最初时王悦宁还能勉强装作温柔贤惠,时间一久,这副假面便带不下去了;王悦宁控制欲极强,又因为分家而对贾政常有些看低,被妻子出言奚落,这是哪个男人都无法容忍的!因此,当遇见温柔似水的赵依若时,他便一头栽了进去,哪里还愿意对在他眼中如恶鬼般的王悦宁迁就?!
可谁想时运不济,竟闹出今日这一茬来?
“哇唔——”此地贾政跪在地上,连同赵依若也一同哀求,隔着一道帘子,屋内传出细细的哭声来。
挣扎了半个时辰,耗尽了力气,王悦宁终于诞下一个小小的男婴,便昏睡过去了。看着襁褓中比起正常足月的婴儿要小上许多的孩子,史清婉不由得叹惋,这个命当早夭的孩子,出生时便受了这样一番折腾苦楚,不知日后要怎么样呢?
叮嘱了周瑞家的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另一边早有王悦宁先前便安排好的奶娘嬷嬷过来照看孩子。王子腾不在京城,底下的事情便不是史清婉这个嫂子能够多管的了,因此,与贾代善寒暄了几句后,她便托事儿告辞。
家丑不可外扬,贾代善自然不会挽留她:“侄媳妇放心,此事——我定给王家一个交代!”
“如此甚好!”史清婉点点头。
回到家中时,已经到了正午,史清婉与睡醒一觉的小丛箴玩了一会儿,便是午膳时间了。
用了午膳,史清婉正端着一只小小的青花莲子碗给小丛箴喂饭,里面是加了蛋黄的米糊糊,小丛箴正吃得欢畅,便听见外面脚步声蹬蹬,进来的是绣蓉。
“奶奶,金陵那边来信了!”
今儿究竟是什么日子啊?怎么两边都在闹腾!
将小丛箴喂饱,看完从金陵来的那一封书信,史清婉不由得哀叹一声。
第59章 两处闹腾(下)
招过绣蓉,史清婉将手中信纸重新塞回去封起来;揉着额头问道:“送信的是谁?”
“是陆管事——”绣蓉见状;忙将史清婉手中信封接过来搁在桌上;从旁边小丫鬟手中拿过润湿的干净帕子给她擦手,另一边则有华锦奉上饭后的茶水。
闻言;史清婉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直接将手中帕子丢开;端起桌上的白瓷莲花浮绘碗;将碧色茶汤一饮而尽:“将陆管事带到花厅里奉茶,我去换身衣裳便来!”
“是!”绣蓉忙应声行礼;退了出去。
金陵老宅中;王老太太最倚重得用的便是陆嬷嬷一家;陆嬷嬷长子陆卓乃是外宅管事,张氏则是内宅中很有脸面的管家娘子。此番居然让陆卓前来送信,这事儿只怕不像信中所述的这般简单啊!
“给二奶奶请安!”隔着一道泼着水墨江山的花罩,陆卓恭恭敬敬地在地上跪倒请安。
史清婉忙令他起身,寒暄两句,便问道:“陆管事,你只说说,家中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你对老太太素来是忠心耿耿,可别照着那信里的内容来敷衍我!什么偶感风寒,我是一丝都不相信的——”
那花罩薄如蝉翼,即便是墨色晕染遮挡着,史清婉也明显看到陆卓的面色变了几变,先是担忧,继而转为愤怒,最后,忧惧激愤尽数化成一声含义复杂的叹息。
“二奶奶明察秋毫!”陆卓家的当初做过王子胜的书童,因此倒也粗通文墨,他迟疑了半天,才低声应道:“老太太确实是卧病在床,只是——这病因却并非风寒,而是被、被大爷和大奶奶给气的!大爷这才传信过来,让您带着哥儿回金陵一趟!”
什么?!史清婉瞪大了一双美眸,这、这、这可真是——王子胜不是素来自诩为孝子的么?怎么竟然干出了将母亲气得病倒在床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陆卓见里面倒抽了一口气后,半晌没有动静,苦笑一声,若是将这里面来龙去脉再说明白,只怕二奶奶更是要诧异不已的。
他也不待里面史清婉做出反应,直接便继续将个中是非曲折因果讲述一遍,直听得史清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被责罚在小佛堂静心祈福的云姨娘被王子胜带出来后,联合了银月一起给王何氏不知道下了多少绊子,王何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借着管家的权利也令水云、银月两人栽了几个跟头;如此算来,竟是堪堪算平局的场面,谁也压不过谁。王子胜对美人恩是来者不拒,对后院私底下的暗潮汹涌毫无所察,而王老太太自然是乐见这样一副僵持平衡的状态,只有这般,她才能更好地在王家维持自己的权威不是么?
照着这样态势,日子倒也宁静。只是当银月在水云的掩护帮忙下平安诞下一个足月的男婴时,平衡被打破了。
王子胜的欣喜自是不比多加叙述,毕竟自打王何氏生下王仁后,后院除了一个落了胎的水云,恁多的姨娘妾侍,竟是没一个有喜信出来。多子多福不仅仅是对女人的要求,更多的则是对男子能力的肯定。
何况,在水云与银月两个人联合的笼络下,王子胜看着这个取名为王仡的男婴更是欢喜。当年王仁出生的时候,老父仍在,他不用顶门立户,还处于悠游清闲、观花走马的浪荡阶段,对这种血脉传承的感觉并不够强烈。如今年至而立,颇有些年华逝去的忧怅,再得一子,心中感怀自然是不一样的。
王何氏却不明白男子的想法,瞧着丈夫对自己视为眼中钉的庶子那般看重关怀,她只觉得恨得牙痒痒,简直把肠子都悔青了。谁晓得那两个小贱人竟有这般心志,难怪先前银月风寒卧床不能侍奉,自己还傻愣愣地便信了——
她也是狠绝果断之人,因为此事,连带着将王老太太也怨恨上了。若非她应允下由水云来帮着插手管家,自己岂会失了对后院的掌控?!看着王仡越长越好,她不由得心生恶念,趁着入冬后各处院子置备物件的空隙,便对着那堪堪只有四个月大的小婴孩下了手。
噩耗一出,银月简直没下去半条命,至今仍缠绵病榻不能起身。水云也是深恨,她明了其中必然有王何氏的手笔在内,不然仡哥儿素来身子健壮,周围丫鬟奶娘也都尽心尽力,怎么会突然染上怪病呢?
王子胜也是十分悲痛,听了水云的哭诉,再一看病榻上银月苍白凄楚的模样,自然是一腔怒火全往王何氏身上撒了。
对于这个后果,王何氏自然早早预见了,她早有安排,大大方方地面对王子胜的盘查。
最后,矛头竟指向了王老太太!
面对儿子怒气冲冲的质问,王老太太一口气梗着没上来,立时便晕了过去。一时间,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没想到老太太如此经不住儿子的“一时冲动”,王何氏见势不好,索性接着也借病卧床闭门不出了。总不好叫后院的那些姨娘去王老太太病榻前侍奉吧,王子胜便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弟妹史清婉。
听着陆卓讲述这一系列的发展,史清婉不由得目瞪口呆,虽说里面有几处不曾说明白,可她也能大致猜测出一二来。这事儿闹得,若是传扬出去,那就又是一件把柄啊——她忙追问道:“可将消息压下去了没有?”王子胜风流浪荡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名声并不是十分爱惜,可是同姓同宗的,若是这事儿被御史言官抓住了把柄,只怕也会牵连到王子腾啊。
想到这儿,她暗生恼意。
“大伯也未免太难为人了!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家家户户都正忙的时候。二爷远在边关抵御成羌、保家卫国,我带着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怎么好千里迢迢地再赶回去呢?”史清婉咬着下唇,对王子胜不由得带出些怨怒来,再一想方才那封书信中的言辞,更是气恼起来:“别的不说,从京城赶回金陵,便是最快也得要十天半个月,竟叫我们娘俩孤苦伶仃地在船上过年节不成?!”
陆卓也知道王子胜这要求确实是太过无理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才好,他虽然也劝了王子胜,可惜王子胜却坚持一意孤行,加上还有水云在旁撺掇……他只能苦笑着听里面史清婉微微带着哽咽的指责。
“大爷不念着与二爷弟兄之情、与丛哥儿这份伯侄之亲,我一介深闺妇人,又能说些什么呢?难不成还能罔顾二爷与老太太这份母子情谊么?罢!罢!”史清婉挥袖而起,转出花罩,面如寒霜:“陆管事且先赶回去说一声儿吧!母亲病重,为人儿媳自当侍奉汤药于床前,这该做的事儿,我绝不会有一丝推脱!只是请大伯别忘了,十几年前,故去的公爹为何被圣上斥责没了脸面的!”
听着她话锋锐利如刀,想起当年王老太爷被御史参奏的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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