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药就能把他们母子俩解决了?还挑了王癞子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记得十年前,那场局可是丝丝入扣,缜密得很,难不成年岁长了,身子骨不利落了,连手腕也大不如从前了?
只是,这些与她何干?她苏云岫只需牢牢记得这份情,来日还回去才是:“贾敏之事,为娘定会讨还这个公道,就算没了她,也还有旁的人在,左右都差不了。不过,澹宁,为娘眼下却有另一桩事要同你说,你莫要介怀。”
听她说得慎重,苏轩连忙坐直了身子:“母亲请讲。”
“若是为娘想让你离开钱塘,你可愿意?”苏云岫揉了揉眉心,叹道,“先前也是为娘的疏忽,以为与林府的纠葛,总不至于撕破了脸皮,可眼下,怕是难说了。”确实是她疏忽了,只想着此事闹大与林府无益,却错估了贾敏破釜沉舟的决断和狠心。这样的错,她不愿,也不会再犯第二次。
苏轩沉默许久,咬唇道:“孩儿不想走,孩儿要留在母亲身边,林家的事,孩儿也有份的。”他知道是自己任性了,留在母亲跟前,势必会让母亲担忧分心,可他还是不愿离开,即使帮不上忙,他也想留下。
苏云岫顿时急了:“你这孩子,这时候还犯犟,今儿这般的侥幸,往后可再难有了……”
“孩儿明白。”苏轩毫不退让地与她对视,目光交织,眼底满是不妥协的执着与坚持,“孩儿是您的儿子,怎能在此时藏匿脱身,徒留母亲在此间周旋?”说罢,撩起衣襟,重重地跪在地上,“请母亲成全。”
苏轩的执拗,叫云岫既觉头痛,又感宽慰,终究抵不过他慎重其事地一跪,颤抖着伸出双手将他扶起:“为娘答应你便是。”略停顿了片刻,又长长叹了声气,“既如此,你我母子便同往松江,待了却桩事后再做他谋。”
松江?苏轩心下诧异,他原以为会重回石泉的,却没想到竟是极少踏足的松江,瞧见母亲探寻的目光,连忙答道:“孩儿听母亲的。”
既已决断,往下的事自是雷厉风行。将药坊一应事务处理完毕,等林掌柜归来后,两人又细细商议了松江之事,待到驱车回府时已是寒月高悬、辰星满空。然母子欲离开多时,归期不定,所需筹备之事又何止这一桩:书院需留书请假,铺子里的生意需交代,府里又有不少也得交代的事……
是夜,苏云岫屋里的灯点了一宿,到天明才渐渐熄灭。
天刚蒙蒙亮,苏轩便急冲冲地跑去正院,见母亲仍在伏案,看到他进来,眉微微一蹙,埋怨道:“怎也不多睡会,昨日便与你说过,再早也早不过辰时,哪用得着眼下就巴巴地过来。”
苏轩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他能说昨儿辗转了一夜没睡着,听到外头的鸡鸣声,便早早起来收拾了行李,又在房里翻书,趟步子,折腾了好久,才熬到这会儿过来的:“您还说孩儿呢,您不也一宿未眠?要不,孩儿去给您沏壶浓茶来提提神?”
“不必忙乎了,为娘不打紧,你去弥勒榻上再躺会,等为娘把手里的事了结,便与你一道用早食。”瞧他那模样,苏云岫也猜得出定是昨夜折腾惨了,没睡多会儿功夫,抬头瞪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复又埋首于案前。
待她揉着酸胀的胳膊自案前转出,屋外已是初阳初生,枝梢的薄雾业已尽数化去,留下点点新绿俏然吐珠。
许是听到屋里动静,苏轩蹭蹭地跑进来,扶她一道往花厅用饭。当漱口的盆盂撤下,刚上了新沏的开胃花茶,便见老关叔匆匆过来:“夫人,照您的吩咐,马车已经备好,车房里原只两辆,我又从老林那里连夜调拨了两辆,头一拨已经停到了后院,您看是不是该启程了?”
苏云岫偏头看了眼沙漏,估摸着时辰,昨日与药坊那边约好的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便颔首道:“也好,让他出发吧。我同澹宁走后,其余的就都交给关叔了,记得让大家过了未时再往回赶,药坊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你这头可别出了岔子。”
老关叔忙应下了。
“我这里还有两封书信,明日晌午,你替我一封送与子浚,一封送往石泉,切记,定要熬过明日巳时,莫要心急上赶着差人出门。”待今晚,四周监视的林家护卫定会发现她与苏轩失踪之事,或是连夜回扬州报信,或是彻夜自行先做查探,但至晚,也应晚不过明日上午,必会快马加鞭赶往林府,到时再行动,自然更妥当些。
“夫人放心。”老关双手接过信笺,小心地藏到怀里,又朝两人恭谨地弯腰施了一礼,这才退出屋去。
待老关走后,苏轩好奇地问道:“咱们坐哪一辆?”
“急什么?等会有的你坐车的时候。”苏云岫眯着眼笑了,转过身施施然往外走去,行了几步,又回头睇了他一眼,“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去房里拿行李。”
苏轩挠挠后脑勺,哦了一声,连忙跟上,心里却仍在纠结先前的疑惑,暗自嘀咕着猜测母亲的用意,可任他想破脑门,也未曾想到母亲究竟打算如何行事,以瞒住院外不知何处隐身的林氏护卫。颓败之余,忽然又想到了远在扬州的林如海,不免好奇起来,不知这位林大人又会作何解。
、设迷阵探花强破局
此刻的林如海,并不知他处心积虑想要认的儿子正在心里盼着看自己的戏码,自觉解决贾敏心结,自此可以夫妻同心的他,近日却是意气风发,心情极为畅快。有贤妻温柔相伴,又有爱女童言稚语,家中温情融融,也让他每日除开公务应酬,便是归府回家,享受这美不胜收的天伦之乐。
可惜好景不长,当听到林砚快马加鞭赶回来的禀报时,林如海顿时满面寒霜,一连串的问题铺天盖地地砸了过去:“你说什么?有人买通下人企图加害她们母子俩,可有出事?到底是谁这般胆大,你可有往下细查?”
林砚垂手答道:“前日惊马事发,昨儿小的便亲自去查此事,却不想又得到苏夫人与小少爷失踪的消息,只得暂先放下此事,掉头去寻找两人踪迹。小的已细细盘查过,昨日苏家前后共有四辆马车驶出,辰初往书院,辰正往药坊,与往日一般无异,小的也没在意,只远远派人跟着,却不料竟疏忽了过去。小的又跟左邻右舍打听过,说是过了巳时,自后院又走了两辆,一辆去了西郊的柳家村,一辆绕城出了南门,应是往余杭走的。小的看此事干系极大,便连夜赶来给老爷报信,往下该如何行事,还请老爷定夺。”
略微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苏家院落里除开正院的老槐,其余皆是矮木花草,府里下人又极少,混入其中几无可能,小的几个只得在院外守候,实不敢靠近,唯恐泄了形迹。而马车一向是在院中入乘,径直出府门,小的也不曾瞧见苏夫人与小少爷究竟坐在哪一辆上。”
听完林砚的解释,林如海也知此事怪他不得,满腔的怒意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暗暗沉思道,惊马与失踪只隔一夜,可见是临时决议,若说母子的离开与前一日惊马无关,他是断然不信的。
可究竟是何事让她萌生离去的念头,以至如此匆忙仓皇?若是因他欲认苏轩,纵使想离开也不该急于这一时半刻,更不会忽然在此刻决定,而观眼前情形,分明是她觉察到钱塘已不再安全,甚至性命攸关,这才不得不离开生活十年的故土。可她母子在钱塘一向风评极佳,既无宿怨,亦无近仇,怎会有人忽然欲加害二人?
林如海心头一惊,莫非她以为这陷害之人……
这念头一出,所有的情节如同串线的珠子,全部相连在一起。而那四辆车,一往万松书院,一往眉山药坊,一过乐善堂往西郊,另一辆却出城往石泉方向行去,分明都是针对自己这边的。只不知究竟是一箭双雕,想借势了却这段因果,还是已然将此罪定到自己头上。
只是,若她能静下心来细想,以苏云岫之才智,当会明白自己决计不可能伤害她母子二人,但怕只怕当局者迷,情急之中做出些什么事来,让他再无法挽回。想到这,林如海连忙起身沉声吩咐道:“林砚,你速速回去,与我将前因后果细细再盘查一遍,派人往石泉一趟,看看昨日可有车马过去,最迟不过后日,我亦会到钱塘。”眼下已是焦头烂额,他绝不允许再添上这桩莫须有的罪名。
林砚领命而去。一直缩在角落无声息的林平,上前几步,小声试探道:“老爷何时动身,太太那儿,可要知会一声?”
林如海略作沉吟,道:“太太那里,我自会与她言明,此番离府也需些时日,你留在府里便好,这回就让继善随我同去吧。”这回往钱塘少说三五日,多则旬日半月,他也猜不准,若是府衙里有些急事,留林平在这头,他也好放心些。
林平心中一动,会意地点头应下:“老爷放心,若有要事,我便会差人快马报与老爷,定不会误了老爷的大事。”更打定主意回头便好好敲打敲打自家混小子,这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再生出什么小心思,惹出些个事端来。
在书房又独自坐了会,这苏云岫怀疑的究竟会是谁,此事又究竟是何人所为,一团一团的疑惑,如纠缠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如笼着迷雾叫他辨不清个中曲直,林如海不得不颓然放弃,起身往贾敏处走去。到屋里时,贾敏正坐在窗边绣花,瞧见他进来,连忙放下针线,亲手捧了杯茶与他,方在西边下首坐下:“老爷这时怎过来了?”
“倒是有桩事要说与你听。”林如海手指习惯性地轻轻敲着案几,道,“先前钱塘来报,说他们母子不见了,我琢磨着事情恐已生变,打算亲自过去一趟,弄清个中缘由,也好早日将此事了结,再这般拖拉下去,也不知还得惹出多少是非来。”略停顿了会,又道,“我留了林平在前院,府里,就辛苦你了。”
贾敏心一紧,勉强勾唇笑道:“苏妹妹的事要紧,老爷也该及早动身才好。只是,妾身在府里能有什么事,留林管家在这,倒有些大材小用了,再说,有他在跟前伺候您,妾身也好放心些。外头那些个事,妾身一妇道人家,原也不懂,妾身能为老爷做的,也只有守着咱们这个家了。”
“我此番走得急,府衙那头是否还会有旁的事也说不好,留林平在这里,也好替我打点一二。”林如海语气平和地解释道,末了,又添上一句,“自开春来,你的身子就不利落,有他帮衬,也好让你省心些,莫要再辛劳过了,让我和玉儿挂心。”
待林如海走后,贾敏脸上再无半分笑意,道:“嬷嬷,你说老爷这是不是在疑心我了?”
李嬷嬷也有些弄不懂老爷话里话外的深意,但看到贾敏如此黯然神伤,连忙劝道:“怎么会?老爷这一去怕需费上些时日,留下林管家,也是怕衙门那头有个什么岔子,太太您可千万不要多心,老爷自然是信任您的,若不然又怎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太太?”
“是么?”贾敏将信将疑地喃喃道,不知怎的,从得知苏轩之事后,她便一直觉得林如海的话琢磨起来不是滋味,似乎总在暗示些什么,可细究起来,又似与往日无异,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那厢林如海自然不知自己的一句话,又惹得贾敏一番猜疑,此刻的他满心念着的仍是不知往何处的苏家母子,恨不得速速赶至钱塘查明去踪,及早将两人寻回。次日匆匆交代完衙门诸事,便径直上车往杭城疾行,到时已是晨曦初起。没来得及梳洗一番,便匆匆将林砚召到跟前,直截了当问道:“你查得如何了,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林砚连忙从袖中取出几页纸笺,双手递上,恭敬道:“回老爷,小的已经查问过邻近的几户人家,往药坊与善堂也打听过消息,就连城门侍卫也一一问过,所有的证词都已录下,请老爷过目。”
林如海伸手接过一看,眉头稍稍舒展些许,两事通查,王癞子的供状在前,连苏云岫如何行事如何吩咐都一一记下了,又有街坊邻里旁观佐证,倒还算详尽。只在末尾又添上一句,四辆马车,皆是最寻常的蓝色双辕,与车马行的式样并无大异。
也就是说,究竟走了哪一辆已无法排查了么?林如海暗暗思忖道,往书院,应是为引开人手虚晃一枪;往药坊与善堂,皆是自家铺子,要在内院做手脚亦是轻便得很;而石泉,却是苏氏宗族之所在,若说求助与族亲,借宗族之力以保苏轩无恙,亦是说得通的。可若是反而道而为之,有意将视线转移到这边,实则在往书院的途中,也并非不可能。
有过姑苏乐善堂之事后,他心里早已不再轻视,虽为女子,亦心有丘壑,眼下这一招虚虚实实的声东击西,更叫他头痛无奈。四条线,或明或暗,却各有各的可能,甚至还有没有旁的线路,亦不可知。而更为头疼的,还是那马车,如此寻常样式,丢进整个钱塘县哪还能看出端倪来,若这也是她有意而为之,林如海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短短一夜功夫,竟能如此周密行事,这手笔,比之他在宦海浮沉近二十年也不遑多让了。
棋逢对手,人生趣事,林如海只觉兴味盎然,这一局,他非破解了不可:“林砚,你拿我名敕去衙门查查,苏家究竟有多少间铺面,分布在何地,不拘年份,将所有的资料誊录一份与我。办完此事,再差人往眉山药坊与乐善堂附近打听打听,近日可有哪地出过什么变故。”见他面上仍有几分茫然,又提点了一句,“不必往铺里死纠缠,只需查明可有平日不常见的这几日忽然现身即可。”
林砚连忙领命退下,林继善一直在旁听着,到这里,不由佩服道:“老爷您这一手,可真真厉害。小的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听老爷这一说才恍然大悟,甭管苏夫人究竟如何脱身的,再往哪去也离不得这些。要真按小的想法,一步步盘查下去,等弄清楚也不知猴年马月了,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那可就如了苏夫人的心意,被牵着鼻子走了。还是老爷技高一筹,这一招,想是苏夫人也预料不到。”
林如海微微一笑:“别净给我戴高帽,随我一道往苏家走走,不定还能发现些形迹呢。”心里却暗道,虽是她苏云岫设的局,可如何破局,却是他说了算。要真的按她的思路盘查下去,指不准还得出多少幺蛾子,岂不事倍功半?既是迷阵,他不入阵,直接从外面砸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