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守门的丫鬟挑了帘子进来,苏云岫心中一动,连忙闭上眼,便听到略急的脚步声停到了近前,有个疑惑的声音轻轻响起:“姑娘?”
静悄悄的,连呼吸声也十分得平稳。
还未等她离去,又有个人进了屋子,抱怨道:“翠儿,我就说是你听岔了,你非说是屋里传来的,这下你看,人家还睡着呢,哪有什么声响。”
被叫做翠儿的丫鬟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没瞧出什么不妥的,大概是自己真的听错了吧,便准备再往门外候着去,可一听萍儿的话,又忍不住低声斥道:“你小声点,要是惊醒了姑娘可怎么办。”
“什么姑娘,咱们该叫一声姨娘才是。”萍儿啐了一口,撇嘴道,“还是养在庵堂里的呢,竟然敢摸进书房,缠着老爷做下那事,实在是……”
“你胡说什么?”翠儿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又是惊又是怕,板下脸斥道,“这事也是咱们可以编排的?要是叫老夫人知道的,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萍儿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可看她这般着急的样子,又忍不住忿忿不平起来,做都做得还说不得了,还想再争辩几句,又怕真的惹气了翠儿,只得不甘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又没说错。”虽然这苏姑娘是救了老夫人,老夫人也有这意思,可毕竟还没成事不是,哪能这么猴急地上杆子爬?也不怕叫人笑话了去。
“我的姑奶奶,叫你别混说你偏不听。”翠儿压低了声音,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苏云岫,叹了口气,“这位苏姑娘,也是个命苦的。要不是运气好,昨儿出事的,怕就不是吉祥了。”
“什么?”萍儿立马瞠圆了眼,不敢置信地道,“难道不是……”
后面的话离得远了些,苏云岫有些听不真切,只是隐隐听到了“撞破”、“配了人”之类的,可前后一琢磨,便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缓缓睁开眼,苏云岫冷冷地勾起了唇。还能如何,不就是最俗套的妻妾宅斗么。老夫人想要领进个新人,当家太太先下手为强,想找个小厮泼皮之类的,然后光天化日之下毁了清白,自然釜底抽薪,没法再肖想自个儿丈夫。只可惜,错有错招,谁能想到这个原主会迷迷糊糊地悄悄离开,还好死不死地摸进了书房,然后自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谁也没想到,好运的原主躲开了阴谋,却没躲开命运,就这么被自己附了身。这么说来,原主不就是……苏云岫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该死的林如海!
在府衙办公的林如海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大概是昨夜着了凉吧。可一想到昨夜,就忍不住头疼。他同贾敏少年夫妻,感情极好,成婚七八年,虽然膝下空虚,也难免遗憾,可看到她日日汤药不断又忧心自责的模样,再多的失望也化作了心疼。母亲的焦急,他不是没看到,可他答应过贾敏,不会让庶子生在嫡子之前。这一回,母亲请苏姑娘过府小住的心思,他也不是不懂,可看到爱妻伤心落泪、黯然神伤,心中亦是不忍。贾敏也并非是妒,家里也有三位姬妾在,她平日也会常常劝自己去别处坐坐的,这一回,大抵也是在伤感母亲打算越过她直接拍板的做法。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林如海也觉得为难,都是自己极重要的女人,自然也不希望两人起了间隙。所以,他便想着先拖段时日,然后替苏姑娘找个合适的良人,也算报答了她当日的救母之情。
可没想到……
一想到酒醒时,怀里昏睡的姑娘,和眼圈红肿的妻子,林如海只觉头大如牛,眼见天色渐暗,不得不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案牍公文,硬着头皮准备回府。
、心怜爱妻泪终决意
匆匆跳下马车,刚进了内院,林如海正打算往北院去给林老夫人请安,却看到不远处的仪门口半隐着个人影,来回走动着,似是焦急,也似犹疑。
感觉到他的脚步放缓,管家林平也循着视线往那边看去,当即喝道:“谁在那里?好好的差事不做,整天净想着些……红锦,怎么是你?”原以为是那个想攀高枝的丫鬟,却没想到,竟然是太太跟前的大丫鬟。
红锦连忙过来行礼,一脸的担忧:“红锦给老爷请安。老爷,太太她……太太一向待红锦亲厚,像太太这么好的人,红锦实在是不忍心,这才……不是太太的意思,是我自作主张过来找您的,您要罚就罚红锦,别迁怒太太,太太一心念着老爷,可再经不住旁的了。”
“太太怎么了?”听她说得含含糊糊的,林如海心里更是不安,调转方向往贾敏的院子走去。
看到林如海急冲冲离开的身影,红锦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并不曾有过的灰尘,看了眼林老夫人北院的方向,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赶紧又换了焦急忧心之色,小跑地追了上去。
到了门外,挥手打断了丫鬟婆子的通报,林如海一撩门帘,便看到一个瘦削的背影,低着头,手中的绢帕时不时地拭着眼角,姿态娇柔得宛若水中的莲花,心中更是一软:“敏妹。”
身子颤了颤,贾敏猛地转过头,犹带泪珠的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老爷怎么来了?”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又转过身去,帕子飞快地在眼角按了按,嘴角含了笑,只是,那弧度却是牵强的,“老爷可去看过婆婆了?婆婆可好?我原也想在婆婆跟前伺候着,可婆婆喜欢清静,只说了两句话,便叫我回来了。”
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连忙低头拼命地抹去。那样无奈又无助的模样,叫林如海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揽过贾敏的肩膀,轻叹了口气,劝道:“你就是心思重,母亲不舍得叫你在跟前立规矩,让你早些回来歇息,你却这般胡思乱想,要是再伤着了自个儿身子可如何是好。”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妻子,原本明艳的脸庞有些苍白,眼圈红红的,也不知一个人在屋里默默流泪了多久,虚弱的模样更让林如海心疼,“你若喜欢在母亲跟前,等会我陪你一起去坐坐。”
“什么?老爷还没去给婆婆请安?这怎么行!”贾敏连忙伸手推他,又急又怒地道,“是哪个丫环不懂事,竟然做出这档子事来。要是让婆婆误会了,以为是妾身故意拦着老爷不放,想要伤了母子的情意,如果真的那样,那妾身,妾身可就真的是无颜再见人了。”
林如海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身子,一手握住她推搡的手,柔声道:“胡说什么?你身子不好,我过来看看有什么不对的。这些年,你一心待我,为我操持家务,让我无后顾之忧,母亲也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会记着你的好,哪会怪你什么。”
贾敏柔柔地靠在他的怀里,哽咽着轻泣:“老爷不用再宽慰我了,我心里是清楚的。这么多年也没能给老爷留个一儿半女,本就是我的错,婆婆不愿见我,不中意我,想要……也是应该的。也怪我不懂事,以为有宋妹妹她们伺候老爷也是好的,却忘了再挑几个年轻漂亮的丫环给老爷。苏姑娘年轻,模样又好,婆婆也喜欢她,想来老爷也是十分中意的,不然也不会……”
“敏妹,你瞎说什么!”林如海脸色一变,认真地看着贾敏,道,“这些年,我待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不过是个普通丫头罢了,哪值得你如何费心伤身?”成婚七载,他和贾敏感情极好,恩爱如初,贾敏姿容明艳、贤惠能干,有妻如此,他又怎会在意其他的庸俗女子?虽然两人不曾有个孩子,一直是他最大的遗憾,可他还年轻,贾敏也是,缘分还没到罢了。
“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会不懂?可……老爷,是我对不住你啊。”贾敏呐呐地开口,泪水跟断线的珠子似的,簌簌往下坠落,看着林如海又是心疼又是情重的眼神,心里又痛又苦,连忙移开视线,说不出究竟是愧疚还是别的。
不过是个普通丫头,这样的表态,又让她仍不住心里欢喜,虽然事情并不十分圆满,折了吉祥不说,还让苏云岫得了便宜,要不是她留了一手,说不准还会惹祸上身。不过也好,虽然林老夫人一力坚持,但林如海一定是厌恶极了她,就算收了房,也讨不了什么好。不过,这名分也还得好好斟酌斟酌,断不能便宜了那个小贱人。
“苏姑娘救了婆婆的性命,我心里也是极感激她的,莫说只是个贵妾,便是许个二房,妾身也……无碍的。苏姑娘年纪小,一时想岔了,行事上有些差池也没什么要紧的,老爷也别太放在心上,就当为了妾身,便依了婆婆的意思,给苏姑娘多几分体面也就是了。毕竟,苏姑娘与宋妹妹她们不同,虽然也是婆婆的心意,但总归养在庵堂里的,和府里的丫环不一样。”
贾敏说得极慢,似是极为吃力,眼角蓄满了盈盈的泪,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那样脆弱的坚强,更让林如海心中一痛,这样大度的贤淑的妻子,他林如海怎舍得叫她心痛委屈?忍不住用力地拥住她,将脸紧紧贴向她含泪的微凉的脸上,自然也看不到那双柔情万千的眸底极深极清晰的笑意。
等林如海离开的时候,亦是掌灯时分,檐角的八角宫灯微微轻摆,烛影摇曳,拖长了一道又一道的阴影。贾敏斜倚在榻上,用沁了凉水的帕子洗了把脸,嘴角带着笑,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修剪得极好的指甲,指甲上涂了精致又鲜艳的豆蔻,更衬得白净的手指更加美好。
“这次的事办得不错,那对碧玉耳饰便赏了你吧。”
陪嫁嬷嬷李氏闻言,连忙从妆奁盒里取出耳饰搁到红锦手里,也不管她又惊又喜的样子,目光锐利地在屋里其他几个丫环身上扫过:“只要好好做事,安心替太太做事,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可若是……”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可语气里满满的威胁警告,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红锦几个连忙跪下道:“奴婢明白。”
待众人都退下后,才听到贾敏悠悠地一声轻叹:“若只是寻常的丫环倒也罢了,开了脸收在房里也不打紧,可偏偏这般得老夫人的欢心,要是将来……”那个苏云岫,她也旁敲侧击让人细细打听过,是个书香人家的落魄小姐,读过书也识得文,可不如家生奴婢这般粗鄙不通文墨。还是早做打算,防患于未然得好。
李嬷嬷点头道:“太太顾虑得是。”
“等事儿过去了,嬷嬷便在府里挑两个颜色好的,送去老爷那里伺候吧。要是入了老爷的眼,便帮着好生调理调理身子,别又出了什么差池。”
、冷眼笑看林母训子
春三月,正是莺飞草长、万物生发的时节。满园娇莺彩蝶飞舞盘旋,在春意盎然的花间枝头流连,青青垂柳拂地,如风杨絮漫天,称着曲曲折折的游廊,和飞檐琉璃的亭阁,如同一卷至美的水墨山水,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缠绵。
在床上静卧两日,苏云岫也觉身子松散了许多,便带着如意出了屋子。
不愧是林府,一路行来,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处处精雕细琢,布置得十分雅致。如意小心地扶着她,在蜿蜒的曲径小道间慢慢行着,却不时地留心着她的神色,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苏云岫不免好笑:“我又不是纸糊的娃娃,风一吹就倒的。”
“姑娘身子刚好些,可不能再累着了。”如意一脸的谨慎,嘴里劝说着,“今儿有风,姑娘略走会便回吧,若是受了风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今儿日头这般好,怎会受寒?”苏云岫摇摇头,兴致极好地四处欣赏着,看到不远处有几株垂丝海棠开得极好,便示意如意往那边走去。立在如胭脂点点的海棠树下,苏云岫忽然记得曾有个说法叫人生三大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再一想自己正身处红楼,一时间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这般胡乱想着,游园赏景的兴致便散了大半,有心想回去,忽然又停了脚步:“如意,此时若去看老夫人可方便?”甭管林老夫人的初衷如何,可也总归是自己来到这异世,唯一感受到的关切和亲近,自然也愿意更守礼些,陪陪老人家闲话几句家常。
如意略微想了想,笑道:“算着时辰,老夫人应该已经出了佛堂在屋里歇息,姑娘过去自然是极好的。”
苏云岫的住处本就临近林老夫人的北院,此时走过去并不十分远,不多时,便看到一座轩阔疏朗的院落,门前立着一块松下仙鹤问道图纹的影壁,两株挺拔的老槐影影翳翳,平添几分遒劲沉静。
院中并不十分多人,一路行来,只遇到几个有些年岁的婆子坐在门口,廊下,闲话些家常。苏云岫婉拒了她们前来引路的好意,就着如意的手,慢慢往里走去。心里却盘算着,该跟林老夫人说些什么。这两日卧床,林老夫人总会过来看望一两次,坐在床头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些话,都是叫她放宽心思、安心将养之类的。
好些次想开口说离开,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明明心里并不想留在林府,可就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去独自面对外面的未知。明明原本的性子不是这般优柔的,虽然算不上雷厉风行,但也不至于如此胆怯,要不然摊上那样如豺狼猛虎般的亲人,早就被啃得连渣滓都不剩了,哪还能守得住爷爷的遗泽?苏云岫也不知道,如今这般究竟算是两个灵魂融合的衍生后遗症,还是她真的变了。
拢了拢纷乱的思绪,苏云岫低头走过檐下的石阶,四下打量着,心里却有些奇怪,怎么越到近前,伺候的人越少,可一转念,大抵是老夫人喜欢清静,所以跟前并不留多少人。
看到她过来,守在门口的丫鬟上前欠身福了一礼,又朝如意笑了笑,便扭头准备进去通禀一声,刚迈开步子,却听到一个低沉如提琴独奏的男音从屋里那头传来:“苏姑娘是您跟前的人,儿子这般打算也是按着往常规矩来的。”
苏云岫心头一跳:这莫不是林如海?连忙拉住想要进去的丫鬟,示意她退下,便索性站在廊下,听一听屋里的人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了。
丫鬟着急,这壁角岂是随意能听的?要是叫老夫人知道了,就是自己的过错,更要命的是,里面讨论的正好又是苏姑娘的事。可是,正主就在跟前,她能有什么办法。先前老爷过来说话,老夫人就把大家都遣散了,只留下她和守在暖阁外的春喜,隔着一道墙,她就是想给春喜提个醒都没法子,跟如意交换了几个眼神,也没个章程,只得惴惴地站在一旁。
屋外静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