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走哪都能碰得上?还真是冤家路窄,出门忘翻黄历了。苏云岫心里诽谤着,面上却习惯地挂上温和而疏离的笑,客套道:“原是林大人,民妇有礼了。”说罢,轻施一礼,便往边上略挪了两步。
林如海极快地皱了下眉,便看到秦子浚从里出来,两人略见了礼,道:“竟在此地遇上,还真是巧得很。这是小女黛玉,玉儿,这是你苏姨和秦先生。”
黛玉?
苏云岫眸色微闪,不自禁往林如海身后看去。只见一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女孩走到近前,行礼道:“见过苏姨,见过秦先生。”心里却暗忖道,不知这苏姨与父亲与秦先生是何关系,这称呼委实奇怪了些。
眼下的黛玉不过六七岁,年岁虽短,举止言谈却不俗,眉眼如画,五官精致,不难想象待长成之后会是如何韵致容颜,只是眼下,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看得并不十分真切,然这病如西子胜三分却是真的。
苏云岫心头微叹,面上仍噙着轻柔笑意,微微侧身,温声道:“林小姐多礼了。”偏头征询地看了眼秦子浚,见他温和含笑并无异议,便道,“若林大人有意,这舫,便留给二位了。民妇也是时候归去了。”
林如海眸色一深,他原以为又是三人同行,没想到竟是两人共游,此刻听她婉言作辞,一副来去匆匆不愿深谈的模样,不知怎的,竟开口道:“相逢不如偶遇,夫人莫不是嫌我父女扰了兴致?若是因着澹宁,不若差人请他过来,说起来,玉儿也真从未见过呢。”
苏云岫蹙眉道:“犬子业已十二有余,平日行事无状,怎可唐突了林小姐?若是带累了小姐,岂不是民妇之过?”
林如海闻言一滞,一时不知作何言语。苏轩与黛玉本是兄妹,哪需这般顾忌男女之防?然当中缘由,却不足与外人道哉,此刻听她这般拒绝,除了无奈,更觉颓然。苏轩是谁,黛玉并不知情,听闻苏轩年龄后,黛玉却微红了脸,感激地看了眼苏云岫,男女七岁不同席,她虽年幼,却也读过书认得字,自然认为苏云岫是一番善意的。
苏云岫的顾虑,秦子浚自然明白,见气氛有些凝滞,忍不住开口提议道:“此处有风,林小姐身子矜贵,可要先登上舫?”
上了船,四人围坐在桌旁,苏云岫紧挨着秦子浚,另一手坐了黛玉。黛玉乖巧地端坐着,不时悄悄地将视线落到苏云岫身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面前这笑得温柔如缱绻春风的少妇似乎与自己有极深的瓜葛,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感慨,有悲怜,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让她心下不安,不由地抬头看了眼林如海,却是一怔,爹爹这眼神似乎含了许多事,心里的疑惑更甚了:爹爹似乎与她很熟?只是,为何她从未听说过,也从未听娘亲提起过什么苏姨?
心里胡乱想着,耳朵却认真地听着桌旁动静,将他们的一言一语细细记下,掰碎了揉烂了反复咀嚼,生怕遗漏了哪一处。
“如斯美景,只不知这湖是否还会有源头活水注入?”林如海深深看一眼苏云岫,指着不远处的碧波湖面上蹁跹的落花 ,似有所指,“落红有情,许是念旧的,湖水虽有些凉,却仍是它的根,待春回日照时,定会比今日更暖人。”
苏云岫微眯了下眼,怡然含笑,答得更是自然:“入了秋,过了花开时节,便是满湖芬芳,如今也已萧瑟,只留下残余的些许枯败的梗叶,守着当下都是极难的,哪还有心思想旁的?”
黛玉懵懂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无人应话许久,忽的开口道:“前几日我刚念了李义山的诗,有一句却是极欢喜的,留得残荷听雨声,苏姨莫不也与我一般以为?”
54、难得好心却成驴肝肺
听了黛玉的言辞,林如海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清晰的笑意;虽是懵懂;然这话却接得极妙;瞧见苏云岫果然眸中微露诧色;不知如何往下的模样,心中更觉趣意盎然;平素所见,总是极善辞令的,没想到今日竟能看到她哑然无语的模样。
便是秦子浚;也不免浮出几分好笑,两人的借景言事;他这知情人自然听得分明;不由略打量了一眼黛玉,便看着苏云岫,想听听她究竟如何措辞。
苏云岫倒没有太多旁的心思,只是感慨林妹妹不愧是林妹妹,犹记得大观园里似乎也有这一出,只不想早了这些年,对这句诗的喜好竟如出一辙:“林小姐果真聪慧,这般年纪便已熟读诗词,我如你这般年岁时候,怕连字都认不全呢。”
林黛玉微微红了脸,抬头看了一眼,见她神色坦然并非客套,心中微喜,小声道:“苏姨说笑了。”
看两人十分融洽,林如海心中大畅,想起贾赦来时捎来的贾母书信,言辞恳切地让黛玉过贾府去,因府里无年长妇人可以依傍教养,他心中颇为意动,可念及贾敏之事,心里难免膈应,此刻遇到苏云岫,不由开口问道:“前番京都来信,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特遣了男女船只来接,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林黛玉心下蹊跷,奇怪地看了眼林如海,又偏头看苏云岫,只觉船舱之内甚是怪异,尚未多思,却见苏云岫眉梢微微一挑,笑道:“贵府之事,民妇实不敢置喙。有林大人慈父心怀,想来定能蘀小姐安置妥当。”
林如海眸色微闪,深深地看了她一会,指尖轻轻敲打着案面,一下一下的,道:“林某既非洪蛇又非猛兽,夫人何需如此?”
见他眸底含笑,苏云岫不由得蹙了眉,正欲再拒,却见身旁的小黛玉清减微白的小脸,眉眼间仍带着几分 之气,不知怎的,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长者的恩怨,若尽数还报于小辈,稚子何其辜,不由地轻叹一声,道:“民妇无甚见识,平日里盼着,也不过是人圆之和,却不知林小姐如何思量了。”
林如海也随之看向黛玉。视线所及,黛玉似有些不安地动了下身子,小心地看了眼林如海,嗫嚅道:“这是母亲的遗愿,外祖母来信,我也想着能去蘀母亲尽一回孝。”
苏云岫皱眉看她,道:“林小姐这话,民妇却是不懂了。林夫人不在了,尽孝也该对着林大人才是,哪有蘀着亡母到外祖家中的道理?若是亲戚间的走动,小住些时日也就是了,然听林大人的意思,似乎并不这般简单?这亲朋再亲,怕也亲不过相依为命的父亲,这关系再厚,林小姐终归姓林不是?”
黛玉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觉这话说得温和随意,听到耳朵里却跟冰凌子似的,扎得她生疼生疼的,那是母亲临终前殷殷叮嘱的,叫她如何能违逆?可父亲,她心里当真有些放不下,若自己再走了,这偌大的林府,不是只剩下父亲一个?可是嬷嬷们说得也有道理,父亲正值当年,外祖母却已近耄耋,将来,她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侍奉于父亲膝下的。
瞧见黛玉这般神态,林如海心中微叹,终是不忍她如此尴尬,轻咳一声,接话道:“夫人此话虽不假,但小女年幼,上无母亲教养,下无兄弟姊妹扶持,若是强留反而不美,倒不如依傍外祖母及舅娘姊妹去,也能解我顾盼之虑。”
既已有了断,何需再问询与己?苏云岫心中嗤笑,面上笑容浅淡了几分,道:“民妇这般愚见,怎及得上林大人智深虑远?倒是民妇唐突了,委实汗颜得很。”难得她发回善心,却不想被当作了驴肝肺。那豺狼窝一样的贾府,旁人是唯恐避之不及,这两父女却巴巴地赶着上去,真真可笑。算什么巡盐御史,这识人不清的毛病,还真是根深蒂固无药可医呢。
告别林家父女,苏云岫坐在马车上,心中仍有些不顺,秦子浚看着好笑,不由道:“前几日还与我说什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才多少功夫儿,怎就给自己气受了?”
苏云岫无奈叹道:“我不过是觉得那林小姐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兰心惠质的姑娘,仙子一般的人物,去了回荣国府,进了那大观园,却落了个焚稿断情泪尽而终的凄苦结局。
秦子浚垂睑眼去眸底深深的惊诧,略略平复一会,方睁开眼,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着,状似无意地道:“这又是为何?”
“真当那荣国府是好地儿么?”苏云岫不疑有他,撇了下嘴,一丝讥讽的笑容在唇畔隐了隐,“明里瞧着光鲜,可里子呢,怕只有门前那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罢。”
秦子浚心中一动,眼下的四王八公、贾史王薛煊赫门楣,世人眼里的钟鸣鼎食勋贵之家,她怎会乍然做此感想?只不知究竟是有口无心随意一言,还是当真看出了什么端倪?想起前几日胡彦青议起京都时提
“为何有不得?”苏云岫抬眸看他,身子轻轻往车窗上一倚,悠然笑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为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你以为如何?”如此招摇的四大家族,子孙不思进取,无甚顶梁之柱,空有财富在身,而无护持之能,她倒不信,这般人家还能长久太平。更不消说,红楼里字字血泪写得分明,她怎会记不得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秦子浚不知红楼,然听她此言,顿觉哑然。家族的兴盛,除却枝繁叶茂、人丁繁衍外,更重要的便是传承,若是子孙不肖,再庞大辉煌的过去也会成空。这些年他虽久居南地,但只言片语里仍能勾勒出些许轮廓,四大家族的外强中干,自是有所耳闻。几年相处,他自然懂得苏云岫迥然异于寻常妇人,却不想连朝事族务竟也这般通透,不由叹道:“就连京城里的大多人,想来也没有你这番眼力了。”
苏云岫偏头一笑,玩笑道:“听你这话儿,倒是以京人自居了。”她虽然从未过问过秦子浚这些,但从乡音里仍能听出几分来,即使不是京人,想来也是京畿一带出身的。当初初遇时,这份感同身受的背井离乡流浪南地的际遇,也是促使两人相识相交的一份因缘。
秦子浚微笑着看她,一如既往的温醇和润,没有颔首,也没有否认,只轻轻地问:“往后,你可会去京里?”
苏云岫疑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只觉他这话突兀又古怪,可究竟哪里不妥,却又想不明白,只得答道:“那要看澹宁往后如何造化了。”若是他日春闱登科,留在京里也是常有的,她自然也会多往多住。
“你不必担心,以澹宁的才识,总会有那一日的。”
、第61章 番外宋氏篇
“主子,夜深了;该安寝了。”
屋外传来芳娘略含关切的声音;笃笃的木鱼声微微停顿了片刻,复又笃笃地响起;和着轻诵往生咒的调子;不疾不徐;无悲无喜。
似是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然后,是细碎的脚步声。再往后;便没有了。
主子?
她算哪门子主子?
木鱼声渐行渐止,跪坐在蒲垫上的女子慢慢地扯动嘴角,浮出一个冰凉的笑来。她是宋氏,以前大家叫她宋姨娘,眼下,便含糊地称一声主子。只是,所有的人都清楚,她,只是一个被厌弃的女人,一个,罪孽深重佛前忏悔的女人。
她是林家的家生子,她的母亲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管事娘子,她的父亲是府里负责采办的管事,很小的时候,她便也跟着母亲在老太太身边做些零碎活儿,老太太喜欢她的心灵手巧,便为她取了个名字叫做琉璃,然后,便成了北院的一等丫鬟。
犹记得那是许多许多年前,久得仿佛是前世一般,依稀记得那年的石榴花开得很艳,她还偷偷往园子里摘花儿往发上簪,簪得满头都是,红灿灿一朵一朵的,惹得姐儿几个好一通玩笑。有一天,也跟今儿一般,天空水洗一般的干净,很晴朗很明媚的暖春里,老太太将她唤到跟前,替她别上一支红石榴花金钗,对太太道:琉璃,便交给你了。
不记得那时太太是如何回答的,只是,应该是很贤惠很娴静地笑着吧。
然后,她懵懂地跟着太太离开了北院。三日后,她便成了老爷的房里人,住进一座小小窄窄的院落里。大家再不唤她琉璃,而是——
宋姨娘。
原本相熟的姐儿看到她,会远远地朝她行礼,恭谨的,也是生疏的,再不会与她打闹,追着喊她坏琉璃,作死的小蹄子;更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还曾有过一个极好听的名字,一个她私心里很欢喜的名字:兰宜。
素心若兰,宜室宜家。
母亲说,那是父亲偷偷翻了足足七个月的书本,好不容易才挑出的名字儿,只盼着她能像兰花一样美好,能够找到一个像爹那样的男人,然后和和美美地过些小日子。所以只一家人在时,他们都会笑着唤自己兰宜。
只是,当发间多了那支石榴花金钗的那一晚,母亲拉着她的手坐在灯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默默地含泪:琉璃,往后,往后,好生伺候老爷和太太。
那是母亲第一次没在私底下唤她兰宜,那时的她还不懂,心里还带着对明天的憧憬,欢欢喜喜换了身粉色的衣裙,搬到精致的小院,然后一夜夜欢喜地盼着老爷来看自己。老爷是个性子极温和儒雅的男子,会轻声教她读诗,会细心纠正她执笔的姿势,会笑着夸她打的络子好看,会……
那时的她,天天含着笑,夜夜带着笑,心里是满满的要溢出来的快乐幸福,让她热切地盼着每一个夜晚,每一次甜蜜,然后悄悄地珍藏在心底深处。这等小女人的娇羞,她不敢告诉旁人,只悄悄地与母亲讲。可每一次,母亲总会用一种她不懂的眼神看着她,叹息着唤她一声“琉璃”。
娘亲,为何唤女儿琉璃?记得她曾这般不解地问过。
母亲却只是抚着她挽起的发髻道:你已不再是为娘怀里的那个小兰宜了,自然该唤你琉璃。为娘记得,你,也要牢牢记住了莫要忘怀。
一声一声的叹息,当时她真的不懂,琉璃也好,兰宜也罢,不都是自己么?亦如她也从不知道,原来幸福的梦这样短,甚至长了蝴蝶翅膀会飞,待她清醒过来时,却已全变了味。
那年春天,迎春花开得特别早,一团团,一簇簇,压满了枝梢,喜鹊儿停在屋檐上欢快地叫,府里的人都说,这是吉兆,寓意极美好的一季。
不多日,老太太探亲归来,带了位年轻的苏姑娘一道过府小住。她也曾好奇地问过母亲,听闻是老太太替老爷相中的,心里微微有些发涩,但得知她救了老太太的性命,心底对她也是感激的。有一回在园子里,她也远远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