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早吓得失了魂,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泪更止不住地往下落,惨白着脸,抓住王嬷嬷的衣襟,喃喃地问:“嬷嬷,这……叫我该如何才好哪。”从小,就听母亲说着外祖母家的显贵煊赫,来到贾府,更是锦衣玉食好不逍遥,前些日子更有大姐姐省亲,真真羡煞了旁人。可这一转眼,怎就……
“功名奕世,富贵传流,本就如浮云一般,姑娘熟读诗书,怎会不知其间道理?”王嬷嬷平静地答道。心里却如明镜一般,这贾府,怕是真的好不了了。
想到这,不免对那个含笑邀请自己的苏夫人无比的钦佩:“怕是要辛苦嬷嬷两年了。”
呵呵,两年,谁会想到,这贾府怕是连两年都撑不住了呢。
“嬷嬷,苏姨在哪里?可否带我去见苏姨?”
回过神,却见林黛玉死死拉着自己,急切地看着自己,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般。
当下人来报,说是王嬷嬷带林黛玉来访时,苏云岫愣了许久。她怎也想不通林妹妹找自己会有何事,沉吟片刻,便让人带她去花厅。
这几宿,黛玉压根没睡过一个好觉,本就娇弱的身子更如风中落叶般,憔悴虚弱得厉害。比之当年瘦西湖一见,更添几分羸弱凄楚之态。饶是苏云岫见了,也不免心生几分叹息:“忧思伤神,林小姐还需仔细着些身子才是。”
“苏姨,玉儿知道您是极有能耐的,您想想法子帮帮我们可好?眼下,家里乱得早已没了样儿,若是再这般下去,怕真的要散了。”黛玉嘤嘤地轻泣着,一想到好好的家就这么没了,她就觉得整颗心像是要被挖空了似的,再顾不得旁的,只一心盼着贾府能好。
救贾府?
苏云岫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该是多天真的念头哪,谋害她母子的性命,连累她母子颠沛流离,图谋她苦心经营的药坊,哪一桩不是贾府所为,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老太君指使的?往事历历在目,莫说去救去助,她没有趁火打劫已经是她的宽宏大度了。
“林小姐,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贾府如何,与我苏家何干?莫说此番乃圣上御旨,纵不是,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又有何能耐涉足官场?莫说我无能为力,便是真有这能耐,又为何要费这心思?”苏云岫淡淡地笑着,如同天边最暖人的阳光,却让林黛玉遍体身寒,“说起来,我会与你林家有故,与贾府结缘,还得多感谢你那好母亲、好外祖母呢。”
林黛玉几乎是僵硬着脖子,看着她慢慢地起身,走到自己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悠悠地又问,“你当真确定要让我出手?”说着,苏云岫低头拨了拨修剪得极优美的指甲,一脸的漫不经心,“不若,林小姐回府后去问问你的外祖母,可要我相助一二?”
、第75章 喜上喜云第岫欲远行
从苏府离开;林黛玉只觉整个人都气力都用尽了,恍恍惚惚的,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贾府。回去后;更是凄凄楚楚大病了一场。却也再没提什么苏府了。
苏云岫并不以为杵;亦无半分负罪;仍悠然含笑地旁观着贾府大厦将倾的惶然失措;只觉得盘亘在心头多年的乌云淡了;散了。
秦子浚如何不知她心里的结;如今宿愿得偿;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以前的她便如舔舐着爪子的豹,带着深藏的锐利;可眼下却比那慵懒的猫更闲适,也让他着实舒了口气。不愧是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一道奏折,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震撼。
“好一个秦子浚,居然把主意打到朕身上了。”震怒之后,水湛静下心来一琢磨,如何还看不穿御史身后的影子?若非这道奏折,对贾府的动手,并不会这么迅疾,他原打算缓个一两年,再慢慢收拾这些个尾大不掉的勋贵,可如今,有了贾府的由头,自然是快刀斩乱麻,端得干脆利落。
真是可惜了。
水湛摇头叹息着,可惜他却志不在朝堂,若不然,也能再谱一段君臣相宜的美传。
“皇上,府试的结果出来了。”高德安快步地进殿,满脸堆笑地将一道新的奏折双手奉上,“苏公子果然不凡,位列第三,可是极好的成绩呢。”
“确实不错。”水湛接过来,将拓印的那份卷子看了一遍,方赞叹道,“未几弱冠,却能有如此策论,敏锐而新奇,假以时日,必得一席之地。”虽说言辞间略有几分青涩,但难得是见识和眼光都极佳,文辞可以修习,但文意却天成,倒也不负他这份期待与在意了。
得知今日出榜,苏管家早早地便差了人往贡院外守候,一见张榜,便急急地抄录回府。
“夫人,大喜,大喜!”小厮一路狂奔地进来报喜,听说苏轩考了第三,苏云岫更是喜不自禁,“赏!通通有赏!苏管家,给大家都包个红包,也都沾一沾这喜气。”
阖府欢喜。
却不想更大的喜事还在后头。
不过月余,忽有黄门过府宣旨:“今有苏氏子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实乃国之栋梁。朕闻曲阜孔氏有女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堪为良配。兹特以指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赐婚?!
苏云岫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只觉仿若置身梦境,猜不透是真是假。曲阜孔氏?岂不是衍圣公之后?孔家虽少有入仕之子弟,但若论诗书传家,家教之严,又有哪家敢与孔氏相提并论?这般人家,她真是从未肖想过,只盼着待苏轩再过一两年,能寻一个举案齐眉的女子,不肖家世如何,清白人家即可。可如今,却不想一道圣旨,竟替他寻了这等门第之妇。
苏轩亦是意外。他尚未弱冠,与男女之事仍是懵懂,虽说同窗之中多有懂人事者,也偶有风流韵事,可他素来都是避而远之的,却不想今日竟忽然要成亲了。
看到苏家母子都呆愣在那,金公公满脸带笑,好脾气地催促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哪,苏公子,还不快接旨?”此番出宫宣旨前,得了高德安的提点,知道这苏家公子是在皇上跟前都有名号的,此刻自是客气万分。
苏轩恍过神来,连忙恭谨地接过旨意,扶着自家娘亲一道起身。苏云岫也从惊喜之中醒转,笑着让管家准备了分量十足的红包,道:“有劳公公跑一趟了。若是公公有闲,不若在府上喝杯茶歇歇腿儿?”
“苏夫人客气了,只是奴才还得回去复旨,万不敢多做耽搁,怕是得辜负夫人一番美意了。”金公公脸上堆着笑,接过红包在手里略掂了下,笑得更盛了几分,“这位孔小姐可是个贤惠的美人儿,奴才便在这恭喜苏公子了。”
苏云岫母子自是连连告谢,亲自送金公公出门,待车架离开,方回的屋子。
如此盛事,整个苏府都忙碌了起来。原先打算再留苏轩两年,准备得并不充分,却不想得了赐婚,一应的物什都需采购打造,连房舍都得重新修葺粉刷,忙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孔家小姐下嫁平民之家,如此难得一见的赐婚,怎不让人心生好奇?一时间,京城里最热议的,不再是日薄西山的贾府被抄,而是这桩引人无限遐思的婚事。然外人如何评说,不过是琐事而已,两家都显得十分坦然淡定,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味。
这桩婚事,于孔府而言,也是措手不及的。赐婚圣旨一下,现任衍圣公便命下人暗中打听收集,不知皇上此意,是对孔府究竟是福是祸。然细细打听一番,却对这婚事亦多了几分信心。孤儿寡母,一个十余年如一日的慈善,素有眉山夫人之雅名;一个事母极孝,聪颖苦学,年少得志却谦逊有礼,更得一众大儒名老之青睐,前途更不可限量。
既已定下孔家女,苏云岫也不愿叫人受了委屈。两家交换庚帖之时,便提出推迟两年再行合卺之礼,孔府也是心思灵透之辈,如何不知她母子的打算?这是盼着在来年的殿试能博一个好功名,这般打算,对孔府亦是极好的,相谈甚欢地应许下来之后,对苏家母子更高看了一眼。
纷纷繁繁了两月有余,这事儿才算是完满地定下来。
然刚忙完这桩大事,还未喘口气歇息几日,苏云岫又提出欲回石泉,叫苏轩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由地扭头去看秦子浚。
“离开久了,我也是该回去看看他。”苏云岫微微垂睑,不去看两人如何神情反应,淡淡地开口道“澹宁的事,还有……若不回去一趟,怕也断难心安的。”
“要不孩儿陪你去罢。”苏轩犹豫地看了眼秦子浚,忽然开口道。
“你好端端地折腾什么,就知道乱凑热闹。若是来年考不了功名,看你还有何颜面去取孔家小姐?”苏云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那我呢?我既不用考取功名,想娶的又不是旁人,总无碍了吧。”秦子浚也笑着开口,半是玩笑半感慨,“更何况,对那位苏公子,我亦是神交已久。”
“子浚,你怎也跟着他胡闹?”苏云岫揉着眉心,无奈地看着他。
虽知她的心思,然此刻听她挑明,秦子浚也不知心里该是什么滋味。那位苏佑安,每每云岫提及时,哪怕再苦再累,都是带着笑的,那样温暖而怀念的笑容,让他既羡慕又忍不住嫉妒。虽然如今陪着她的,往后能一直陪着她的,都是自己,可秦子浚也会忍不住想,在她的心里自己究竟是什么位置。这样的纠结,他从不敢与人说,更不敢让她发现,却又会在寂静无人的时候,泛上心头,让他如何也抛不开。
屋外的秋蝉嘶哑地鸣叫着,像是在哀悯逝去的美好,祭奠似水的年华。秦子浚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她,笑容温醇如最美的佳酿:“路上小心,莫叫我担心,可好?”
、第76章 陌归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余杭锦城镇上;石泉苏家亦是大户人家,如今随着族学的兴盛,涌出不少极有前景的小辈,更是一番欣欣向荣之象。
一路行来;如此景象,亦让苏云岫心中愁绪稍霁,倍感欣慰。得知苏云岫回到老屋,左邻右舍再见时;亦多了几分热切亲近。这段时日;虽都销声匿迹;更不曾来过族里,但风风火火的族学,还有如春雨润物无声的资助,背后都少不了她的影子。这些事,早已在石泉传扬开来,大家虽没有太多的见识,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然此番前往,苏云岫心里亦存着事,并无太多的精力往这些细碎琐事上,却不想如此作为,竟得了个不矜而庄的名声。
翌日,苏云岫贊素花,着素衣,手挽竹篮,篮中一应祭奠之物,独自往郊外行去。
已是深秋,黄草萋萋,一处孤冢,无处话凄凉。
三柱清香袅袅,衬着那张平静柔和的脸庞也有些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伸出手,一字一字,缓缓抚过墨迹斑驳破碎的字眼,虽仍有几分清逸潇洒,却更添几分落寞惨淡。
佑安,你可曾怨过我?
若不是因我,伯母或就不会就这么早早地走了,甚至,是带着满心的不甘走的。不甘你的遗愿难了,更不甘因苏轩之事,竟成了族里的笑话,饱受风言风语。纵使如今,族老已再无这般心思,苏轩,更成了石泉苏家的骄傲,小辈们崇拜和追逐的目标。
然这心底,终究意难平哪。
不过,若你还在身边,一定又在取笑我的小气罢。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或许,我真的是那样锱铢必较的女子吧。
想到那个谦谦如玉的男子,苍白的脸上带着融融的笑意,半倚在榻上,捻动着被角,咏叹调般地叹息,却把所有的语言都凝结成了一声“云岫”。那一声轻如羽却暖人心的叹息,仿佛悠悠地在耳畔响起,叫云岫的嘴角不由也浮出一丝融融的弧度,渐渐的,连眼底也蓄满了笑:佑安,你可会怪我?
我原以为,这一生,便只会守着苏轩,守着彼此的回忆,却不想……
相伴三年,倾心以待,甚至,不惜将自己陷入泥沼再难脱身,如此情重,叫她如何舍得辜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并非铁石,又怎能不动心?
惟有轻柔的秋风带着些许的寒意拂过,连些许的鸟啼虫鸣也没有了。
云岫微微仰起头,深秋的阳光再温暖,也总带着几分凉薄,叫人心里莫名地缺了一角,只觉得遗憾。
自那日起,她便日日踏着晨露出门,待晚霞漫天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坐在长满了黄草的墓前,絮絮地说着三年的点滴,秦子浚的点滴,说乐善堂的相互扶持,说扬州的倾力支持,说京城的抱恙重伤,说离开时,那份理解与难舍……
似乎,要把两人的所有,在这一日复一日里,一次性说尽一般。
而最了解她的两人,远在京城,却似乎也能感受到此刻的纠结和怅然。自云岫离京之后,苏轩便觉心里压了块巨石,再难静心,看了会特意来帮自己温习功课的秦子浚,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怎就叫娘亲一个人回了?便是去看望……你也可以随着同去哪。若是你执意,她一定会应允的。”
听着他言语里的关心和护短,秦子浚心里也是暖洋洋的,笑道:“不过是离开几日,我尚且无事,你怎担心成这般?”
“秦叔叔,你这真是……”苏轩急得直跺脚,那可是苏叔叔哪,母亲虽然很少说起,也从未表露过什么,可他怎会不清楚,母亲的心怕也随着苏叔叔走远了,沉寂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情意,可在他看来,这份情意能否抵得过心上的重量,却谁也说不好啊。秦叔叔待母亲的好,他私心里早已盼着有这一日了,若是,因着这一趟石泉行,又回了起点……
他这里急得满头大汗,可偏偏秦子浚却这般作为,叫他如何不着急不担心?
苏轩的心意,秦子浚自然明白,若说心里没有忧虑,便是他自己也说服不了。甚至,还隐隐有些害怕,有些恐惧,可是,他更清楚,那是她心里最深的结,是两人之间,必须解开的结。
然心里的思念,和担忧,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也越发深切了。
沉吟再三,斟酌再三,终是忍不住落笔修书。搁下毫笔,秦子浚望着窗外的蓝天,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她能早日解了心结,早日回来。
“夫人,您的信。”
刚从墓地归来,便听老仆这般说,苏云岫略略一愣,无缘无故的,怎会有她的信?莫不是京城有变?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否绝了。如今,贾府已成砧板上的鱼肉,终日惶惶,自顾不暇且来不及,哪还分得出心思来惦记她?更何况,如今已与孔家结为姻亲,又有秦子浚在旁照看着,甚至,隐隐的,连新皇亦对苏家有几分顾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