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如此言之凿凿,何必屈尊来我这小小的铺子找不自在,直接去衙门说不就得了?”苏云岫冷笑地反唇道,心里却越发警醒,不愧是心有丘壑的林如海!寥寥数语,就让她莫名的心虚,如此难缠的角色,也是苏云岫来到这个世界头一回遇到。只是,不安归不安,难缠归难缠,可苏轩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和牵挂,想让她将儿子拱手让人,门都没有!不止门,连窗也没有。
从提起苏轩开始,林如海便一直密切留意着她的神色,看到此时,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一声好。若是光凭看到的听到的,也许真的会怀疑先前的想法,可不知为何,越不占理,他却越坚定苏轩的身份:“苏夫人,我知你对林府并无好感,可事已至此,你当真忍心让苏轩做一个父不详的孩子?”
苏云岫怒极反笑,冷冷地道:“林大人哪来的闲情逸致,竟然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了?也不对,是我想岔了,有林夫人这般美好完美的贤内助在府里为你操持内宅,还能时不时地安排些毁人不倦、害人不浅的戏码供你夫妻佐乐,也难怪林大人能心情愉悦、诸事如意了。”想起往日种种,苏云岫只觉得怒火燎原,在五脏六腑里乱窜,若不是因为林府,她何需如此苦心筹谋辛苦坎坷?若不是因为林府,她又怎会吃苦遭罪落下一身病根?
父不详?
你林如海也好意思跟她提这个?
“自古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莫说眼下澹宁身家清白,纵使当真是那父不详的,又能如何?我儿苦也好,痛也罢,荣辱贵贱,与林大人又有何干系?”难不成还真当他是你儿子了?
林如海两眼一眯,一道充斥着阴沉戾气的光芒从眸底喷涌而出,又很快被掩饰在黝黑眸色里,嘴角轻抬,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云岫:“当真与我无关?苏夫人真是好盘算。”他们之间的纠缠,想要这样撇得干干净净,未免也太轻巧了吧。
“与林大人相比,民妇微末能耐,当然是自愧不如。”苏云岫冷嘲地笑哼了一声,“不要时,弃之如敝帚的,如今又惦记上了,就这般罔顾情理强取豪夺,想来在你眼里,世人皆如草芥,可以任由你林如海搓圆揉扁为所欲为,才算入情入理?”
林如海顿时哑然无言。谁能想到,当初宋姨娘的一帖药,一次匆忙的陷害,竟会让一切都乱了套。当年往事,缘何进府,究竟是有心或无意,孰是孰非,已经无从说起了,可无论如何,终归都是在林府惹出的风波,结下的孽缘,也终归是对她不住的。这些日子,他也认真想过,若非他不忍贾敏神伤心痛,不满母亲的安排仓促的结合,一意孤行那个方案,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可惜,相隔十年,事过境迁,纵使有心,也已无力了。
而如今,他不可能坐视血脉遗落在外而不理,就算再艰难再多舛,也阻不了他了。一思及此,林如海站起身,肃容朝她拱手道:“若是苏夫人仍然执意抵赖,为了林家承继宗嗣不绝,林某也只得对不住夫人你了。”
、相见相离各有所思
苏云岫不屑地撇了撇嘴:“不愿依从你的意思说话做事,不肯顺从你的想法罔顾事实,就是执意抵赖?林大人的规矩,还是这般别致,闻所未闻的稀罕呢。”
双手安静地交错在身前,苏云岫微微抬眸,柔和如湛湛春水的眸子波光潋滟,唇角轻挑,一缕清浅淡薄的笑意若隐若现,曼声又道,“林家之事,大人该同林夫人商量,至不济还有妻族宗亲在,跟民妇一外姓之人有什么说得的?不过,看在大人难得屈尊登门造访的份上,民妇便也讨嫌多说一句,苏家虽不是什么能耐的,但大人你若一意孤行,非得将别人家的孩子说成自个儿的,到时候真惹出什么是非风波来,可怨不得旁人。”
承继宗嗣?你林家绝不绝后,断不断嗣,关她苏云岫何事?又不是不吃五谷杂粮的圣人,凭什么要她生受了委屈?
心里冷讽着,连嘴角的弧度也跟着凉薄了几分。林如海却熟视无睹,微笑以对,话接得好不利索:“苏夫人多虑了,些许琐事,林某自持还能应付。倘若真有那一日,林某也非怨天尤人之辈,更不会推到夫人身上。”
这是看不起人,笃定她什么也做不了?一脸自信满满的模样,看得苏云岫更是一阵火气:蝼蚁尚能撼树,何况是人?还说什么不会推诿,哼,当年怎么没瞧见你有担当了?
似是读懂了她眼底的轻蔑嘲弄,林如海轻叹道:“当初,林某行事的确有欠稳妥,苏夫人心中有气,有怨,也是应有的。可要真因往日宿怨而牵连无辜,累及子孙,岂不也伤了儿孙晚生的心?”
做出那档子事,岂是一句“有欠稳妥”就能解释得了的?一介孤女,却被构陷失了清白,那是怎样无望的灾难?眼下又有价值了,便轻巧巧来这么一句,说什么牵连无辜,当初她就不无辜了,可为何还要将她扯入林府的漩涡里,做她们婆媳之争的牺牲品?
“大人想多了,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又怎会将千般情绪留给那些个不相干的,徒增自己烦忧?”林家也好,林如海也罢,不过是她重生红楼交付的惨痛代价,若非牵扯到苏轩,更是连正眼看一眼都懒得看的,更不用说牵扯上其他的,“林大人巧舌如簧,却也抵不过现实证据。倘若今日民妇当真因林大人权势地位而屈从,那才真是伤了我儿的心。”
话说到这份上,林如海怎会还不知她的心思?那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见黄河心不死,绝对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心知此次贸贸然前来,再不可有什么收获,若是再死死逼着,指不准会出什么幺蛾子,事倍功半,反而不美。倒不如暂且抽身,去筹备些旁的。这样一考量,林如海索性起身告辞:“林某言尽于此,还望苏夫人三思而后行。”
苏云岫也随之起身:“苏家家务事,就不劳林大人费心了。”微笑着端茶,送客,然后转身,回屋,礼数周全得挑不出丝毫毛病。刚进了屋子,一放下帘栊,整个人便如虚脱了一般瘫软在椅子深处。在那个男人面前,她时时警惕着谨言慎行,生怕一个疏忽就会露出什么马脚被逮了漏洞,待这曲终人散后,只觉得身心俱疲,前所未有的累。
当初,在得知苏轩存在的时候,她便开始筹谋着远离林府,甚至不惜拖着沉重臃肿的身子离开京郊佛庵,一路南下杭城谋生。虽也有前世生在杭州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想要避开纷扰,给自己也给孩子谋一个请宁静好。
没想到,她远远地躲开了京都,躲开了扬州,却还是躲不过这一天。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她的命数和劫难。
至于林如海究竟何时发现苏轩的存在,如何会发现,苏云岫不想弄清楚,也无暇顾及,眼下她满心满脑子想的,只有一桩事。先前的情景在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她也不确定,自己的说辞,林如海究竟听进了几分,信了几分。
可纵使不信又如何?十年前的旧案,还有谁能说得清?更不消提当初她是孤身南下,无亲无故,谁会在意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百姓?这般一想,心里便觉得安稳了些,就算林如海当真发现了什么,也不见得就能铁证如山。眼下又不是当初她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单凭滴血验亲之类的,也说明不了什么。
苏云岫的千般纠结万种思绪,林如海自然不知。离开乐善堂,他的心情倒是不错,虽然先前两人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但至少,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起码……言多必失,果然,上苍终究也是眷顾着林家的。
小心地打量了几眼林如海的脸色,自幼在跟前伺候的大管家林平当然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连忙问道:“老爷,可是……小少爷?”
闻言,林如海脚步微微一顿,又回头深深地再看一眼,喧闹的巷口,宁静的铺面,却因冬日里的这一缕暖人阳光,出人意料的融洽和温馨,也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天蓝云白,冬季已是如此晴好,待到开春又怎会让人失望?
“记得让京城那边派人往庵堂走一趟,事儿再仔细着些。”
林平顿时眼睛一亮,精神十足地连声应道:“是,老爷放心,小的回去就让人传信。”心里更是暗下决心,让自家混小子亲自去京城催促,务必把前因后果办得清清楚楚、圆圆满满的。
且不说林家主仆如何对话,后院里的苏轩却真真等得心焦。先前虽同秦子浚一起离开,可这心里头却是一直悬着:母亲为何会认识林大人,林大人登门所为何事……无数疑问在脑中盘亘,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肃容吩咐了下人远远地守在外面,就坐在后院的石桌旁等。
可这心里揣着事,又怎么坐得住?
秦子浚陪他在院中坐着,看他坐立难安地在杵在那,锁着眉头也不知想些什么,便温声宽慰了几句,却也没多说什么。不说苏轩,便是他心里也难得地有几分好奇。相识三四载,还是头一遭看到苏云岫这般失态。那位林大人,想来,有极深的渊源吧。
那厢刚送走了林如海,这头便有下人飞快地跑来通禀,一听人走了,苏轩猛地站起身,急急地就往前厅跑。刚一进屋,便看到苏云岫满脸疲惫地歪着,焦急地三两步冲过去:“娘,你怎么了?可是哪又不舒服了?”
苏云岫摇了摇头,宽慰地拍了下他的手,扯了下嘴角:“娘能有什么事?净大惊小怪。”
“这……”话虽不错,可看她神情倦怠有气无力的,就连嘴角的笑也牵强得很。苏轩更是担心,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扭过头去,急急地冲身后喊道,“秦叔叔?”
不知何时,秦子浚已站在门外,平静地看着屋里的母子俩,听到苏轩的话,轻轻叹了口气,提步迈过了不高的门槛,也跟着进了屋子:“让你娘好生歇息会吧。”犹豫了一下,又道,“不必担心,你娘她……不会有事的。”
、未雨绸缪攻略两地
“子浚,乐善堂的人手可充裕?”
秦子浚错愕地看她,怎么也没料到倦意正浓的她会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来,好半天才想起回答:“眼下还算富足,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苏云岫低垂着睑,纤长的睫毛微微轻颤,掩去了眼底的莫名情绪,看不清是喜是悲,便是那轻柔的嗓音,缱倦婉转在耳畔,却又遥遥的,叫人触碰不得:“听灵隐的慧济大师提过寒山寺的普真大师,佛理极为精深,可惜却一直未能成行,如今想来也是我拘泥了。”
微微叹了口气,因为林家的缘故,她一直都排斥着姑苏城,就算几番北上时也总是越境来回,过城门而不入,从没进城走动过一回,如今想来,如此掩耳盗铃,委实有些好笑。难道离得远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世界这般大,纵然是红楼,若她真心不愿,人在何处又有什么分别?
“这些年,你我一直将重心在钱塘会稽一带,倒是忘了,吴地的姑苏、淮扬,论繁盛不啻于杭城,若是用心经营,也当丝毫不逊色才对。”说完这些,苏云岫便觉心里委实松了口气,整个人也跟着轻快起来。
蓦然抬首时,露出层层密密睫毛之下的剪水眼眸,便如破茧成蝶一般,顿时流光溢彩,称着整张容颜熠熠生辉:既然她能在钱塘,被人称一声眉山夫人,没有道理在别处就不可以。
心知她此刻莫名提及苏扬吴地必有深意,秦子浚犹豫了下,相询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我们在那边倒也有几个落脚地方,都是这些年赈灾济民时陆续留下的,整理打点一番倒也有些规模,过两天我亲自走一遭,回来后再好生拟个章程,你看可好?”
“也好。”沉吟片刻,苏云岫复又道,“我让林掌柜也腾出些人手来,到时跟你一起出去长长见识也好。”
秦子浚心头一紧:这是要把眉山药坊也扩张上了?按以往惯例,通常都是乐善堂先行,在那边站稳脚跟后,才会考虑是否将药坊也分铺过去,可这一回……
“那我待会回去便收拾行囊,同林掌柜那边商议妥当了即刻就出发。”秦子浚一面说,一面悄悄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竟然默默地颔首认下了,忍不住试探地又补充了一句,“姑苏离得近些,记得药坊在松江也有铺子,行事倒还便利;扬州虽离得远,却是衔接南北的好去处,若是处理得当,倒是能让北地的几家铺子不会成了孤地。”
“扬州……不必了,都是要紧的地方,何必舍近求远?”苏云岫皱了皱眉,她虽有心,但也不能罔顾生意,贸贸然将药坊开到扬州去,“你这厢过去试试水倒也不错,咱们原也并不为那几个银子,药坊的事,到时候再议也不迟。”
秦子浚眸中精光隐隐,会意道:“如此,我知晓了。”没想到,此番北行,竟只为了做回大大的散财童子,只不知这千金散尽,是否真能还复来了。他虽猜不出缘由,但想必与先前的林大人有莫大干系,甚至,是在未雨绸缪?这般念头一出,就像一根丝线,将前前后后串联在了一起:初见时的失态,离开后的心力交瘁,回过神来却又强耗心力密密筹谋……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左右还有我……们大家在,你不必过于忧虑,若因些莫须有的,伤了自个儿身子就不美了”
苏云岫轻轻嗯了一声:“放心罢,我心里有数。”事关苏轩,她怎能放心得下?有道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她可不想一着不慎,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如此敷衍的口吻,莫说秦子浚,就连苏轩也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紧跟着附和道:“秦叔叔说的是。”忧思伤脾,脾乃后天之本,母亲的身子本就有些发虚,若再累着……不由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半跪在跟前,仰起头,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一脸慎重地道,“孩儿虽小,却也盼着能替您分忧。”
迎上那道倔强而坚持的视线,苏云岫只觉得心头发烫,三脚蟾蜍铜鼎炉里燃着橘色的火光,连屋内的空气也带着炭火般滚烫的温度,只浅浅地呼吸几下,便能将胸腔里的凉薄之气尽数驱除,连颊边的弧度也跟着温暖了许多:“你的孝心,为娘从来都明白。”
有儿如你,为娘怎舍得失去?怎能失去!
与秦子浚敲定了相关事宜,苏云岫又匆匆往眉山药坊走了一遭,等再回到眉山脚下的苏家小院,已是残阳如血、暮色沉沉。奔波了一天,连午饭都不曾顾得上,却也不觉得饿,只草草用了些,便没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