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曾顾得上,却也不觉得饿,只草草用了些,便没了胃口。
用过饭,苏轩说是积了食,不肯回房里歇息,拉着她在暖阁说话。苏云岫半躺在榻上,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扯西扯,偶尔插上几句,倒也不觉得累。不知不觉地,便把话题扯到了半年前在万松书院遇见李老和林如海的事情:“听陆山长说,林大人是新上任的两淮巡盐御史,又是前科探花出身,学问才干皆是上上之选,来日若能学得三两分真髓,便已是受益无穷了。”
知子莫若母,这般小心翼翼地试探,苏云岫怎会猜不出他的心思,可林家……经历过的那些痛,那些不堪回首的羞辱,当真要告诉他,让他也生受一回?可若不说,林如海已在眼前,难道真的要等到最后摊牌时?
母亲的迟疑与矛盾,苏轩看在眼里,心里苦苦的,涩涩的,说不上来的滋味。他虽然年少,自幼丧父,可从小母亲悉心教导,家中诸事从不避他,一年年耳濡目染,懂事得也比旁人家的孩子早。儿时的艰难坎坷,母亲的积劳成疾,他也都一一记在心上,从小便盼着自己能快快长大,好替母亲一起分担。此情此意,此刻更是坚定:“您不是时常教育孩儿,宁愿清醒地痛,也不要粉饰太平的美好?母亲如此,孩儿亦是如此。”苏轩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又极清晰,仿佛要字字句句印到心上。话到最后,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带着誓不回头的坚决果敢。
看着他挺直了脊梁,犹有几分青稚的脸庞上满满当当的执着,苏云岫眼眶微热,抬了抬头,房脊上横亘着的梁柱默默地支撑着整间房舍,心里不自觉地也变得踏实了许多,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孩儿真的长大了。
、苏云岫拥衾话林府
绣桌上燃着一灯如豆,橘色的烛影摇曳,落在黄花梨木的浮雕折枝木兰纹博古架上,交错出明暗阴晦的图纹,透过架上随意摆放的天青烟雨对瓶,让贵妃榻前相对的两人,视线也随之模糊,如隔着青山云雨,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依稀中,苏云岫似乎也回到了十一年前的春天,那座庭院深深的林府,达宦勋贵之族,诗书簪缨之家,拨开层层雾霭的掩饰,却是一片清冷漠然的痛:“可还记得,为娘曾跟你提过的京郊慈泽庵?”嘴角笑意隐了隐,未等苏轩回答,又自顾自地往下说,“若非有你,也许为娘此时仍在那里青灯木鱼也说不好。”想起那段山中无日月的恬淡生活,苏云岫微微含了笑,那是她两世为人,几十年里最清静无垢的日子,却也是一切故事开始的源头,“十一年前,就在慈泽庵的山下,为娘外出遇到了坠马受伤的林老夫人,便救下了她。”
苏轩失声道:“林老夫人?”
“是,林老夫人,林如海林大人的母亲。”苏云岫自嘲地笑了笑,“她在慈泽庵里将养了好些时日,后来,我便随着老夫人去了林府小住。”事发之后,她也曾细细地回想过,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随之过府,有心或无意,记忆似乎在这里断了层,如何也猜不透辨不明了。
苏轩错愕地瞠圆了眼,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竟然和林府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可这些年却从未听母亲提过,甚至,今日在乐善堂,也不像是故人相遇有朋自远方来的情形哪。
只是,深陷在往事里的苏云岫,并未看到他的惊诧神色,略微收拾了一下情绪,又慢慢地往下说:“那时,为娘还有每日午休后诵经祷告的习惯,过了晌午,便会在静室里抄写经书。却不曾想到,竟有人会把主意打到这里。”说到这,苏云岫的脸色变得阴晦了许多,深深地平息了呼吸,却像灌进了冬夜里的峭寒,下意识地拥紧了半搭在身上的绒毯。一杯掺药的茶水,等她苏醒后却已经物是人非。当听说吉祥与人私通被当场抓获,那一刻,她心里的怨愤,哪怕今时今刻回想起来,仍是冰冷刺骨。她从不相信是什么姨娘所为,在林府,管家之权可是牢牢把持在贾敏手里,若真的能让个小小姨娘在眼皮子底下惹出这样的是非而没有觉察到,这当家主母得多愚蠢无能才行?
“那……然后呢?”苏轩紧紧攥着拳,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那个初见时还觉得很亲切很好感的林大人,此刻要是在眼前出现,他真的会忍不住一拳招呼上去,实在是欺人太甚。
“然后,”苏云岫冷笑道,“林老夫人自然是想要错有错着,反正她原本就不喜自家儿子成亲多年一无所出,又被媳妇牢牢把持住了,顺水推舟的事,自然是乐意的。”那时,她莫名穿越红楼正是心惶惶然的时候,初来乍到也没深思,还在心里真切感恩过老夫人的关怀,等事过境迁回想起来,哪有什么真情可言?自己,不过是她打算抬出来跟贾敏打擂台的,如果当初有更好的对象,想必也会把自己远远地丢进犄角旮旯里不闻不问吧。至于救命之恩,呵呵,离开前那包银子,才是真正的报答吧。
“母亲拒绝了?”苏轩抿了抿唇,问了个好笑的问题。
“为何要如了他们的意答应?”苏云岫眉梢一挑,几分傲气跃然眉眼间,轻蔑地撇了下嘴,“我苏家虽已败落得一干二净,可也不至于卑贱到甘入奴籍做那低人一等的婢妾吧。”更何况,那样钩心斗角的混乱内宅,谁会耐烦掺和?
“什么?他们要你弃良为婢?”苏轩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听她嘲讽地低低笑着,气得整张脸都涨红了,“他怎么能这样做?这也太……难道当官的,就能这样胡作非为,也没人管了吗?”良贱之间,如云泥之别,除了那些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哪有人家愿意入那贱籍的?更何况,贱籍者,不得与良户通婚,甚至祸及子孙,不得科考入仕,等于生生断了一家一户的前程。他林家怎敢提出这样严苛荒诞的要求来?
“在咱们这位位高权重的林大人眼里,林府的门槛清高得很,哪是为娘这样攀龙附凤的低贱女子能肖想的?愿意给出一个名分来,已经是恩情浩荡、大肚能容的了。”气到极致,反而没多少怨气了,只是担心地看着他叹气,“为娘告诉你这些,并非让你置气暗恼,只不过世上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昨日因,今日果,若不从头说起,余下的,也无从谈及了。”若不是为了接下去要说的事实,那段过往,她真心地不愿去想,更不用说提及了。
听她这么一说,苏轩气哼哼地复又坐下,伸手拿起矮几上的茶杯,也顾不得冷的热的,一仰脖,只觉寒意从嗓子眼往下灌,在胸口对撞上腾腾的怒火,不甘示弱地纠缠在一起,憋闷得更是难受,索性大口饮尽了整盏,犹不解气地又去拿茶壶,却被苏云岫按住了,只得闷闷地坐在那自顾自地气,也不知气了多久,才黑着脸问道:“那……然后呢?”
苏云岫嘴角的笑僵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苏轩,良久,才抿唇轻声道:“为娘回了慈泽庵,夏至过后便坐船南下了,半途中便遇到了返乡的苏老太太和佑安。”即使时隔十年,她仍然清晰记得,立在船头的羸弱青年,微笑着跟她说,相逢不如偶遇,同舟便是缘分。
苏轩心里略舒服了些:“还好母亲遇到了父亲,要不哪有孩儿……您这话是何意?”他是正月初三的生辰,十一年前的夏至,前后不过六月有余……苏轩不敢再往下想了。
“澹宁,是为娘瞒了你,也委屈了你这些年。”幽幽地叹息着,苏云岫不自然地撇开眼,不敢去看儿子眼里的情绪,低头望着矮几上早已凉透的残茶怔忡,暖阁里静默一片,只听得屋外寒风掠过老树狰狞的枝桠,发出的瑟瑟呜咽,陪伴着檐下昏暗宫灯飘摇无根的身影,沉甸甸的难捱。
瞒了你,瞒……
苏轩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满脑子都是这句“瞒了你”,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地在脑海里盘亘回旋,让他再无丝毫心力去想旁的。他只觉得整个人像被一张大网密密实实地捆绑住了,越用力挣扎,却缚得越紧,已经将他勒得快喘不上气来了。那种窒息的感觉,如影随行地跟着他,无论走到哪,走多远,怎么也摆脱不了。
曾经,他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父亲不曾早故、仍未离开,是不是就会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会摸着他的头夸他争气,也会板着脸斥责他的淘气顽劣;或许还可以坐在母亲身边一起对他笑,可以陪着母亲一起深夜看账本,也可以带着他们一起上街出游撑起完整的家……
可眼下,他情愿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还是那个自幼丧父的孩子,即使被人轻看嘲笑,也好过这般残酷淋漓的现实。
捻动被角的拇指不知合适已经深深嵌进掌心,苏云岫却置若罔闻,只是平静地听他如困兽般在屋里来回趟步,想开口安慰两句,可又无法说些什么,眼底,心头,慢慢渗出一缕一缕的悲凉,沁骨的寒意让她不自觉地瑟缩。
可这些陈年旧事,就像流过血的伤疤,即使结了痂愈合了,仍还有残余的痛,那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避不掉的。
、好儿郎岂可轻折腰
苏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从暖阁离开,又怎样回到自己房里的。
明明已是深夜,直挺挺躺在床上,却毫无半分睡意,只好愣愣地盯着碧色幔帐的床顶发呆。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宛若平地惊雷,任他如何也想不到,他眼里的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从未怀疑过的身世,却原是一场空。整整十一年,四千个日日夜夜哪,瞒得竟这般好,若非林如海的出现,也许,他仍被瞒在鼓里,无知亦无忧地生活着。
他并不是埋怨,只觉得嘴里发苦,比喝了掺黄连的药汁还苦。
身世的阴影宛若最深沉的幕布,遮挡了他的世界,再透不出丝毫的光亮。缎面的被角早已被拧得不成样子,连身子也不自在地轻颤起来,整个人就像被丢进深深的冰雪里,冷得他牙齿瑟瑟地直打颤儿:私生,原来,他不是什么石泉苏家的血脉,也不是幼而失父的失怙孤儿,竟然是林家私生子,一场阴谋构陷、一夕酒后乱性的产物!
苏轩实在无法想象,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诞育了他,又含辛茹苦地栽培他。自己明明是她最不愿回忆的漆黑过往,却得到了她能给予的所有光明。却不知她,每每看到自己,面对自己,听自己央求着让她讲诉父亲的故事,又会想到什么,那是怎样复杂的情绪。以前,他总是不理解,明明有同姓不通婚的说法,为何母亲和父亲皆是苏姓,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偶尔问及时,母亲总是笑着跟他说抱歉,其实,那时她的心里是在滴血吧。
可他却那般不懂事,还曾任性地抱怨过,却从未顾及过母亲的心情,是否在心伤,在落泪。想到这,苏轩再躺不住了,方才他这般离开,丝毫不曾考虑到母亲,实在太不该了。
一思及此,便连忙跳下床,匆匆套上棉鞋,披上外衣,也顾不得掌不掌灯的,便冲出屋子。来到正院外,果然看到屋里的灯仍亮着,从雕花窗棱子里漏出一点两点的橘色,恰如茫茫汪洋上遇到闪烁的灯塔,让人一下子安定下来。
苏云岫正在屋里查看两家铺子各地的经营情况,其实,这些年有意无意的,乐善堂在苏州、扬州都发展得不错,只是分铺零星如棋盘,不曾认真整合过,此番动作,倒也极有前景,离她的期望相差亦不甚远。沉吟间,忽闻一阵急促却又轻声的敲门,起身转出书案,苏云岫一面揉着发酸的脖颈,一面过去开门:“谁啊?是关婶么,我就快睡了,你不必守着……澹宁,怎会是你?都这么晚……”
门刚开了小半扇,苏轩便一头冲进自己怀里,险些让她吃力不住往后栽倒去,连忙稳了稳身形,拉着他往屋里走,“你这孩子,大晚上地跑来做什么?怎么不多穿身衣裳,也不怕冻出病来。”
嗔怪的话语,满满的关心,让苏轩鼻头一下子就酸了,用力地抱住她,将自己整个儿埋在她温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娘,孩儿让你受苦了。”
苏云岫微微一怔,手不禁握成了拳,复又松开,来回几番,终是慢慢地抚上他的后背,嘴角扯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翘起个笑来,努力了好久,眼泪却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傻孩子,为娘欢喜还来不及,哪会有苦?”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抬起手抹了抹眼角,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有轩儿在,只要你好好的,为娘就什么都好了,也知足了。”
“可是……孩儿让您失望了。”苏轩死死咬着唇,只要一回想起先前的情景,他就懊恼愧疚得不成样子,“孩儿明明说过,要替您分忧的,临到头却……”让母亲说出封存多年的真相,无疑是将那个陈年旧疤生生地撕裂,该是怎样的痛楚,可他非但不曾宽慰半句,反而就那样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离开,实在是太不孝了。
“傻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对于你,为娘只有骄傲,没有失望。”苏轩能连夜跑回来,苏云岫心里满是感恩欣慰,若非强忍着,几乎就要喜泣而泣了,连忙拉他到一边坐下,又为他倒了杯茶,搁进他的手里,“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要是真的着了凉可怎么办。”
苏轩依言捧着茶杯小口啜饮着,喝两口,便抬头看一眼苏云岫,见她眉眼含笑温柔地看着自己,又连忙垂下头,喝茶,然后忍不住又抬起头,就像初生的小鹿缩在家窝边,时不时探头看看屋外世界般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惶惶然:“娘,林家……我是跟你姓的,对不对?”
苏云岫点点头:“这也是巧合,当初正好遇到了佑安,你……苏叔叔,若没有他,我们母子俩也不知道还得遇到些什么。”能同舟遇上苏佑安,那位病体羸弱却风光霁月的男儿,一直是她最大的幸运。苏云岫也不知道,如果没有佑安,那时候的她能不能真的撑下来,能不能平安顺利地生下苏轩,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苏轩落户,给他一个清白的身份。若没人愿意担这虚名,那如今……莫说是科考,便是念书求学,怕也是碍难的。
只可惜,他们的缘分竟会那样浅,不过短短四月,便再也找不回了。
看到母亲如此神色,便知道她又想起了父……苏叔叔,那位虽不曾亲眼目睹却扎根在记忆深处的长者,知晓了前因后果,苏轩心里更是感恩他为自己的付出。
放下茶杯,苏轩站起身来,神情甚是认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