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员尴尬地笑笑,收回了手去。
齐铸笑呵呵地接过话头:“饮酒有什么意思?听闻这酒家里有个会跳胡旋舞的舞娘,号称西域最绝,诸位来了这里,岂能错过?”
那几位官员一听,齐齐来了兴致,便催促他赶紧将人叫来。
师雨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托腮无语,早知道的话,何必来这里啊……
不多时,果然招来一个美艳的舞娘。一身鲜艳的红衣,深刻的轮廓,高挑有致的身材,任谁见了也会被其吸引。
听说这类舞娘大多来自遥远西边的康国,长安城中贵胄多爱此风情,已成一种趋势。
舞娘朝在座各位欠身施礼,直起身后一扬手,门边的几个乐人便敲起了鼓点,拨动了琵琶,顿时乐声大作。
当真是“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她身上的胡服腰身细窄,裙摆宽大,双袖一举,回雪飘飘转蓬舞,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那边几人已看得入神,即墨无白又偷瞄一眼师雨,她也在看,神情甚至比那几人还要陶醉。
一舞完毕,拍掌叫好声不断。齐铸赞叹不断:“的确当得起西域最绝的称号,普天之下谁还能将胡旋舞跳得这般动人呢。”
几位官员连连点头。
那舞娘掩口而笑:“几位大人哪里的话,要说西域最绝,我可当不起,墨城的代城主那才是最绝呢,一支舞跳完就被老城主相中收作养女了。若我是最绝,那他老人家怎么没看上我呢?”
“竟有此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师雨身上。
即墨无白也颇为诧异。
第十七章
师雨闻言缓缓抬头望去,脸色带笑,眼神如刀。
因为一支舞就收养她?即墨彦何等人物,什么样的人和事没见过,岂会被一支舞吸引就收养她?
多么会讽刺,一句话便将她推入不堪之地。她自十三岁进入城主府,多年来勤学苦练,哪一样不是靠自己一点一点雕琢出来的,如今到了这些人的口中,竟然只是因为一支舞。
偏偏有人搞不清楚眼前状况,听了舞娘的话,竟拍手笑道:“哈哈哈,如此再好不过!代城主人就在此处,不妨舞一曲,也好让吾等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最绝啊!”
说话的正是先前向即墨无白敬酒的官员,果然不是个善茬。
师雨紧抿着唇,面若寒霜。
嚣张若斯,竟想让堂堂一城之首当众献媚,果然这里的人从皇帝到官员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胡旋舞看一遍就好,看多了未免无趣。”几人的怂恿之声被压了下去,即墨无白手指摩挲着茶杯,不疾不徐道。
齐铸给那官员帮腔:“哪里会无趣,代城主又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闺阁女子,不妨就舞一曲让吾等开开眼界嘛。”
“是啊,是啊……”
师雨的脸色越来越冷。
即墨无白摇摇头:“何必非要欣赏胡旋舞,在下知道一种舞,专门在宗庙祭祀、祷祝上天时所跳,规格颇高,只有皇族宗亲和王侯将相有资格欣赏,诸位若想一观,在下便献个丑好了。”
几位官员讶然,想不到今日有此殊荣能看到这样的舞蹈,还是太常少卿亲自表演,纷纷点头。
师雨趁机起身,拱了一下手,连话都懒得说,直接告辞出门。
几人见状都有些可惜,但给即墨无白面子,也就耐心等着欣赏他的舞蹈了。
齐铸见到这情形,面露不快,却又不好直言。
即墨无白起身,理一理衣襟,正要起势,忽然想到什么,一拍额头:“啊不行,陛下说过,此舞要在秋祭当天献给先祖神明,不可泄露,若有违背,舞者和观舞者都要严惩不贷的。”
官员们尽皆失色,面面相觑。
齐铸忍不住冷笑:“少卿大人出尔反尔,算什么意思?”
即墨无白笑了:“我的意思是,人要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我们也只能想一想了。不是什么舞都能让诸位欣赏,也不是谁都是可以任诸位取乐的舞姬,使臣以为呢?”
“……”齐铸脸色铁青。
“诸位今日所赐,来日必有厚报。”即墨无白拱了拱手,拂袖离去。
几位官员忽然觉得不对劲,仔细想想,好像没听说过朝中有什么只能王公贵胄看的舞啊!
即墨无白出了门,见师雨背对他站在街边,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夙鸢和杜泉都离她远远的站着,似乎是不敢接近。他举步走近,就听见她小声念叨着:“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生气……”
他讶异又好笑,这是做什么?
夙鸢悄悄走到身边,低声道:“少卿大人莫要见怪,这是城主的习惯。”
师雨被话音惊动,转过头来,夙鸢立即嗖一下缩回去了。
这是什么古怪的习惯?即墨无白笑笑,登上车去。
师雨跟着他上了车,一坐下便问道:“为何要帮我?”
即墨无白被她问得一愣:“什么?”
“我问你为何要帮我?之前你已经冒险帮过我一次,这次为何还要帮我?”她的声音低低柔柔,像是凉夜里吹来的一缕微风。
即墨无白坐在昏暗的车厢里,被这阵风吹成了一尊泥塑,动也不动,许久才道:“我自有我的理由。”
师雨心道果然,这必然在他计划之内,否则他岂会有这等好心肠。
车夫驶动马车,即墨无白恢复如常,忽然问她:“那个舞娘认识你?为何会知道你的事情?”
师雨摇头:“忽然招她前来,谁也不提,偏偏就提到了我,岂是偶然?必然是受人指使。难怪齐铸今日非要过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么一出戏。”
即墨无白点了点头。
师雨轻轻叹息:“我的确会跳胡旋舞,生母曾是个中好手,她的舞才担得上一个绝字。我跟着她学过几年,后来她病死,我险些被卖入酒家卖艺,被养父收养才逃过一劫,仅此而已。”
即墨无白细细听完,笑了一声:“你不用解释得这么清楚,我没打算拿你的出身做文章。”
师雨冷哼:“我出身贫寒从不遮掩,就算要做文章也挖不出什么。”
马车行到府邸,老管家从门边跑了过来,躬身向正下车的师雨禀告,她要求准备的特产礼品都备好了,这几日的天气也好的很,可以放心上路。
即墨无白听到这话,忍不住问:“怎么,姑姑这是要走了?”
师雨点头:“长安不待见你姑姑,我还是回去的好。”
即墨无白一时无话。
夜晚起了很大的风,窗棂都不堪忍受地发出了颤动声。即墨无白睡得很熟,丝毫不受影响。
他的梦里是风沙漫卷的墨城,唯有一小片绿地不受侵扰,有人在上面愉悦地跳着胡旋舞。腰肢柔软,双臂舒展,赤脚踏在地上,轻盈地好似根本没沾地,每一个回旋都带动脚腕上清脆的铃声……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那个舞娘?
他心中奇怪,走近去看,那舞娘转过身来,面纱被风刮走,露出了师雨的脸……
即墨无白陡然惊醒,盯着黑沉沉的帐顶发呆,耳朵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原来他也对此有着好奇心啊!
第二日一早,师雨驾着马车赶去宫中向嘉熙帝辞行。
快到宫门口时,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她转头看去,来人是个年轻官员,她总觉得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代城主有礼,”那官员小跑到跟前,微微喘着气,拱手道:“在下殿中监方杭。”
师雨这才想起来,这就是那位当时在宫门口羞辱即墨无白的方大人啊。
“方大人有礼,不知何事找我?”
方杭左右看了看,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来:“我这里有样东西,也许对代城主有用,请代城主千万别拒绝。”
师雨将信将疑地拿过来,展开粗粗扫了几眼,神情蓦地肃然:“这上面所言千真万确?”
“岂敢欺瞒城主,根据都已列出来了。”
师雨轻轻转动着眼珠:“为何要给我?”
方杭眯眼笑道:“朝中谁不知晓即墨少卿图谋墨城一事?代城主若想扳倒他,这可是最有力的东西。实不相瞒,在下夫妻二人与即墨无白有些私仇,给城主此物,也是希望城主能替我们主持公道。”
师雨默默听完,将折子纳入袖中,不肯定也不否定。
入宫快走到御书房时,竟然又遇到了即墨无白。
他官袍齐整,正从宫门出来,见到师雨下车,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神情有些讪讪:“若羌使团已经全部回去了。”
师雨并不惊讶:“算姓齐的聪明,跑得快。对了,你这么早入宫所为何事?”
即墨无白看着她的脸便想起昨晚那个梦,扭开头道:“没什么。”
师雨见他神情古古怪怪,料想不可为外人道也,便不再问了,匆匆朝前走去。
嘉熙帝正在用早膳,听到太监报出师雨的名字,胃口顿时消了一半,但终究还是传她来见了。
师雨今日穿的尤其朴素,素衣素鞋,头发只是用一根带子齐拢地束在背后,浑身上下毫无装点,进了殿中始终垂着头。如此一来,明艳消褪了许多,没那么惹人注目了。
“你来得正好,朕有话要问你。”嘉熙帝端着架子,像是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师雨语调柔和:“陛下请说。”
嘉熙帝端起茶啜了一口,斟酌了一下方道:“听闻你是舞女出身,是真是假?”
“……”师雨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怪即墨无白刚才欲语还休,原来是做贼心虚!
“怎么不说话了?”嘉熙帝紧紧盯着她的双眼。
师雨面容带笑,语气平淡:“陛下大可以派人去查,便可知真假。”
“……”嘉熙帝被她噎住,竟无言以对。
师雨行了跪拜之礼,将来意挑明,借着还要赶路的借口出宫去了。
即墨无白已回到府上,刚换下官服,在书房坐下,师雨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即墨无白,是你自己口口声声说不会拿我出身做文章的,现在呢?舞女?亏你也说得出口!”
即墨无白一脸茫然:“我何时说过你是舞女了?”
“难道你要说你没有在皇帝跟前提到过我的身世吗?”
即墨无白撇开视线:“有,但……”
“嗬,”师雨冷笑:“父亲私藏军械的人又有何资格揪着别人不放?”
即墨无白霍然起身:“你听谁胡说!”
师雨摸摸袖中折子,冷哼一声:“你前面帮过我,我感激不尽,但此后两清。我即刻就回墨城,你在长安继续做你的太常少卿,后会无期!”她转头就走,像是一刻也不愿多留。
即墨无白的脸上像是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双目森寒,拳头捏的喀喀作响:“恕不远送,你我姑侄墨城再会。”
“……”师雨迈出去的脚顿住,转过身去,发现他已踏上回廊,只留下个背影。
第十八章
嘉熙三年秋,时任户部尚书的即墨信因私藏军械入狱,证据确凿。可是最后嘉熙帝并没有对他以谋反罪论处,而只是将他削职流放,并且亲手将此案给压了下来。
后即墨信因不堪颠沛之苦,病死在路上。
过数月,其子即墨无白与刘家解除婚约,辞官归隐,时年方及弱冠……
师雨坐在车中,将方杭给她的折子又看了一遍,徐徐合上。
皇帝既然要掩盖此事,这道奏折给他看也没用。方杭是想让她拿着这道折子给墨城的上下官员看,届时那些好不容易被即墨无白说动,或者维持中立的官员就该明白站在哪边。而若是公告天下,则能让他身败名裂。
谁也没想到走的时候会带着这种情绪。就算是刚在墨城相遇时,她和即墨无白之间也只是笑着明争暗斗。这次却不同,似乎谁都被捏到了痛脚,谁也不想放过谁。
她将折子收好,从夙鸢手里接过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倚着车厢合眼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出发大半个月,中原已被远远甩在背后。
师雨这一路轻装简从,也没有惊动任何官员,只希望能尽快回到墨城。
本一切顺利,过了玉门之后却遇到了困难。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接连两个驿站都没看到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队伍得不到补给,只能加快速度朝墨城赶,疲惫自不必说。
没几天又起了风沙,行进愈发艰难。护卫们饥渴难当,连马都走不动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出现了救兵。
一队士兵从墨城赶来,声称是霍擎老将军派来接应城主的。
有了他们带来的水粮,师雨松了口气,下令全队休整片刻,待天气好转再继续赶路。
出发了一段路,师雨始终觉得驿站的事太过古怪,命夙鸢去将领头的士兵叫过来,询问了一番。
哪知那士兵支支吾吾了半天,似乎知道些什么,可到最后却连一个大概也没说出来。
她有些不耐,摆摆手遣退了他。
一场风沙之后,天色看起来有些浑浊,日头早已被遮掩,明明该是晌午时分,却像是已经到了天擦黑的时候。
师雨算了算时辰,奇怪为何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墨城地界。
“来者何人!”
车外忽然一声大喝,她揭帘望去,士兵们全部挡在车前,如临大敌。
“怎么了?”
领头的士兵回道:“城主小心,有来路不明的人擅闯!”
师雨点点头,正打算坐回车内,忽听一道声音唤道:“小雨,是我。”
她怔了怔,一下跳下车去,拨开人群:“阿瞻?”
的确是阿瞻。他系着一件宽大的披风,立在马旁,像是一株瘦柳,脸色发白地看着她,笑了笑,又轻咳一声。
“你怎么来了?”师雨走过去扶住他,左右看看,愈发惊讶:“就你一个人?”
阿瞻握住她的手:“我来接你啊,你这么久不在,我早就想见你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师雨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托着他胳膊,朝远处走了几步:“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到处乱跑吗?居然一个人都不带,霍叔叔知道了得多担心!”
“回去你再训我不迟,现在……”阿瞻忽然紧紧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师雨一愣,就听他压低声音说了个字:“跑!”
师雨的脸色骤然变了,所幸戴着面纱看不出来。
定了定神,她装模作样地给阿瞻系好披风,扶着他走回马旁,一边嘱咐他回去小心一边送他上马。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攀住他翻上了马背,重重拍了一下马臀,疾驰而去。
后方的士兵一阵忙乱,赶紧拍马追了上去。
夙鸢心都慌了,她从未见过阿瞻,只知道自家城主是跟他跑了,叨叨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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