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高僧近日忽然出现在墨城,却并不是来讲经传道的,而是四处宣扬预言,声称墨城命定该有女子治理,若由男子出任城主,恐有大患。
受西域影响,墨城几乎是座佛城,百姓大多信仰佛教,就连师雨的名字也是出自佛语。再加上封摩迦在墨城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要说男城主,还有谁能比即墨无白更有资格?
墨城百姓开始私底下质疑即墨无白,说老城主在世时他不曾尽过半分孝道,如今却来墨城装孝顺,必有所图。高僧来此示警不会是空穴来风,定然就是为他而来……
一个得道高僧怎么会管这种闲事?必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即墨无白得知消息后,朝师雨住处方向望了一眼:“看来她先前给我吃胡椒还算客气了。”
眼下才在墨城老官员那里打开缺口,这种时候来这么一出,简直就像是一桶水泼灭了刚要燃起的火星一样让人丧气。
即墨无白当即赶去封摩迦挂单的仰光寺,要会一会这位高僧,哪知到了寺庙门口,竟看见有官兵从庙中出来。
“杜泉,去问问出了何事。”
杜泉应声而去,在寺庙里打听了一圈,回来道:“师城主得知那个封摩迦四处散播谣言后很是生气,已派葛贲将他拿去问话了。”
即墨无白朝外看了看,仰光寺在此地颇负盛名,每日都会出入不少善男信女。今日师雨当众拿了人,表面看是为他出头,实际上只会引来百姓猜忌,流言更盛。
他放下帘子:“回城主府看看。”
墨城虽然说起来仍旧是豫国的一座城,实际上在即墨彦手中多年,官制等级周密已不逊于一国。
城主府前院设有议事厅,逢年节或大事发生、境外交涉,城主都会在此与下属官员商议,规格堪比皇帝上朝。
即墨无白对此略有耳闻,一直想见识一下这逾矩行径,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不想竟然是为了一个谣言。
侍卫为他引路,进了大门,居中拾阶而上,直到高处,便到了议事厅门前。
即墨无白迈步而入,见师雨正坐在厅中上首,一身素服,仍是脂粉未施,只在头上簪了一支碧玉簪以作庄重。
下方只站着几位官员,分分散散的,倒更像是在看热闹。正中跪坐着一名僧人,褐色僧袍,背影看起来是个青年人。
并没有预想中的审问,厅中很安静,只有那个僧人在用沉稳的调子说着话,声音不高,不仔细听的话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夙鸢悄悄在师雨耳边提醒了一句,她抬头朝即门口的墨无白看了一眼,复又低头对封摩迦道:“你反复说墨城不该出现男城主,可别忘了老城主就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大英雄。”
封摩迦呼了声佛号:“即墨老城主英雄伟岸,自不必说,若无他,岂会有今日的墨城?贫僧所言乃是指当今墨城不该由男子执掌。”
师雨挑眼看了一眼即墨无白,端的是媚眼如波,口中却斥道:“一派胡言!”
即墨无白不动声色,周围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却盯着那位高僧看个不停,看着看着,又走近绕着他走了两圈。
封摩迦乍见眼前出现个仪容翩翩却双眼红肿的男子,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逝。
那天用的胡椒实在是太多了……= =
即墨无白顶着这红肿的眼眶,目光在他头顶停留片刻,嘴角忽然露出笑来,双手合十见了个礼:“久闻大师高人之名,今日得缘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众人莫名其妙,少卿大人这是唱的哪一出,竟还高兴见他?
封摩迦回礼时也是一脸茫然。
即墨无白弯腰看着他的双眼:“大师,人人称赞你为得道高僧,却不知你那些预言的依据都是从何而来?”
封摩迦呼了声佛号:“自然是读万卷经书,侍西天诸佛而来。”
“原来如此,那敢问大师究竟读过多少经书呢?”
听到这问题,他一个出家人竟露出些得意之色来:“我自西域而来,遍访诸国,便是因为经书都读遍了,再无可读经文了。”
听闻此言,一旁的官员们不禁都面露敬仰之色。
即墨无白直起身,皱眉道:“我曾读到过一本澄俨经,年代久远,晦涩深奥,然佛法高深。可惜我只得阅上部,没有下部。在下多方查证,得知下部所言乃是红尘纷扰,佛法出尘,不受挂碍,循理自然……不过是否当真如此,也未曾得到证实。”
封摩迦又呼一声佛号,面容安宁:“施主见谅,贫僧读经书万卷,一时记不清楚,但佛经皆讲究无心随缘,想必道理是没错的。”
即墨无白面露不解:“既然佛法出尘,不受挂碍,大师又为何偏要跳入这世俗红尘之中呢?嗬,此理不通,恕在下无法信服。”
封摩迦抬眼:“施主认为贫僧之行不合佛理?”
“正是。”即墨无白拱手:“若大师不弃,恳请一辩!”
周遭顿生喁喁私语,师雨也不禁对即墨无白刮目相看,他竟要求与高僧辩法?
封摩迦眼神微动,似在思量。即墨无白并不给他机会拒绝,径自对师雨道:“还请师姑娘做个见证,我想和大师当众辩法,若能驳斥他言论,那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封摩迦到此时方知他身份,不惊不慌,却是对自己的言论维护的很,当即道:“既然如此,贫僧献丑,便与施主一辩,以证贫僧并非妄言。”
师雨不清楚即墨无白的用意,但见二人已然商定,只好起身道:“也好,二位请便。”
即墨无白转头朝杜泉勾勾手指,悄声道:“挑在墨城最热闹的地方。”
第五章
沙义拔克还是头一次充斥这么多官员侍卫,何况来的还有一位高僧。
掌柜缩在后院跟伙计小声用回纥话叽叽咕咕,直到被侍卫强行带出,吓了一大跳。待走到大堂一看,却见原先的客人们也都好好坐着,没有一个人被赶走,他这才放了心。
不过片刻,大堂中央便设了案席,左边竖起屏风,其后设座,齐齐整整。
即墨无白当先走入,向在场不明所以的看客们拱手见礼:“在下当朝太常少卿即墨无白,因一本澄俨经而与封摩迦大师生出分歧,今日在此,就此经文奥理一辩,还请诸位见证。”
众人万分诧异,眼前之人眉峰上扬有神,双目朗朗如星,唇角微扬自有笑意。素衣广袖,体态修长,谦和时君子儒雅,正色时英挺威严。若非自报家门,谁也不信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心怀鬼胎的太常少卿啊!
当然,这还多亏杜泉顾及少卿大人颜面,来这里的一路上都在用冰块给他敷眼,此时虽还有些泛红,却已消肿了,勉强算是风采依旧。
即墨无白说完便请封摩迦入座,众人热情高涨,议论声不断,无人在意代城主师雨已与几位官员走去屏风后坐下。
也不知是谁传了风声出去,外面又不断有人涌入客栈。掌柜的这下恢复了劲头,命伙计添置桌案,招呼客人,忙的不亦乐乎。
渐渐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竟将门口都给堵死了。侍卫们全被往里挤去,只能围成一个圈。
杜泉燃香奉茶,即墨无白敛衣跪坐,率先开口:“便如之前所言,在下认为澄俨经中所言佛法不受红尘挂碍真实不虚,大师亦不该涉足红尘之事。”
封摩迦摇头,双手捻动佛珠:“佛法出尘,但普于世人,若为民生故,佛也该入尘。”
即墨无白淡笑:“阿那律、跋提、舍桄多三兄弟一起出家,一起修禅,但彼此无争,亦与世无争,因此而被佛陀称赞一心一德。此后佛陀常以此三人事迹教导世人,大师为何不听佛陀教导?”
封摩迦双目微阖:“阿弥陀佛,舍卫国有老妇扫街,衣着肮脏,受人嫌弃,佛陀却叫她来听佛法。有人问佛陀为何要与肮脏之人为伍?佛陀说不与污垢接触,如何涤尽污垢?同样,贫僧不入红尘,如何度的红尘?这又岂是争于尘世?”
即墨无白又道:“罗阅祗城有人见父子二人田间劳作,忽有毒蛇至,咬死其子,然父亲不闻不问,一如常态。此人惊怒,请教佛陀。佛陀答曰:生老病死及世间万物皆有定理可循,随缘而来,随缘而去。墨城之事亦同此理。大师能明佛法苦集灭道之理,竟也与世间俗人般受贪嗔痴三扰,若非如此,又岂会插手墨城之事?”
“佛陀修道,无一不是亲身历练,涉足尘世。天下苍生平等,佛不管俗事,但佛度众生……”
檀香袅袅,四下寂静,唯余二人一辩一答。
大概是因为今日二人身份特殊,这些平常听了不知多少遍的道理竟也叫大家痴痴如醉。内行的不看门道,外行的光凑热闹,竟也有滋有味。
半柱香时间很快过去,一人引经据典,一人不动如山。只是渐渐的,大家发现即墨无白言辞不减,封摩迦的话却是越来越少了。
“有一虔诚信徒遭遇水灾,祈求佛祖庇佑。须臾,有人驶舟而来,岂料他竟拒绝对方搭救好意,声称佛祖会救他。很快水涨至腰间,信徒心急,又向佛祖祈求。此时又有舟来,但他再次拒绝,又言明会有佛祖救他。最后水涨至胸间,信徒仍是祈求不断,心中却开始埋怨佛祖不肯施救。大师对此如何评判?”
封摩迦微微蹙眉,停顿许久才道:“佛说众生皆是佛,所以人人皆可自度。自助者,天助之。”
即墨无白朗然而笑:“不错,既然人人皆可自度,何须劳烦大师插手?”
“……”
屏风后的夙鸢惊讶地对师雨低语:“想不到少卿大人竟真能将封摩迦大师说的无言以对啊。”
师雨摇头:“他一开始就设好了局,封摩迦是被他引歪了。”
正当此时,屏风外的即墨无白起身站了起来,身如兰芝玉树,声如玉石相击:“佛经三藏十二部,瀚如烟海,哪一部都教化世人随顺世缘无挂碍。大师自称读经书万卷,却仍不识‘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的道理,如今字字句句已与澄俨经相悖,难道你要说佛经是错的不成?”
“这……”封摩迦脸色微变,持佛珠的手都不自觉得垂了下来,但很快又道:“澄俨经下部究竟如何,也许并不像即墨施主所想那般,至于个中详细,待贫僧再翻阅经书,为施主答疑解惑便是。”
“多谢大师,但不用了。”即墨无白展颜一笑,眉目清俊,瞧着却有几分不厚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澄俨经,那是在下胡编乱造的。”
“……”封摩迦脸色骤变,四下一片哗然,连屏风后的诸位官员都惊得坐不住了。
即墨无白展开折扇,笑得云淡风轻:“大师自称阅经书万卷,为何连一本假经书都区分不出,甚至还与我辩白到此刻?”他走近一步,眼神转冷,“又为何,连头顶戒疤都还是新的?”
封摩迦原本平和的眼神一下变得慌张起来,左右看了看,忽然窜起来就往外跑。
杜泉最先回味过来,大喝一声:“原来是个假冒高僧的骗子,抓起来!”
侍卫们齐齐出动,“封摩迦”被团团围住按倒,挣扎不断,哪里还有半点高僧的架势。
陡然转变,在场的人惊愕不已,客栈里炸开了锅。
墨城刺史及时出面,吩咐侍卫将假和尚押去大牢,这才将乱哄哄的场面稳定下来。期间他感慨不断:“当真是想不到,此人眉眼和善,气质神态无一不专,辩证佛理头头是道,连我这个遍访高僧的人也毫不怀疑啊。”
显然并不是一人有这想法,在场许多商旅百姓也纷纷点头应和。
即墨无白冷笑:“若有心细查,又岂会被他蒙骗?”
拿人是师雨下的令,葛贲是她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要揽下责任,出列向即墨无白拱手道:“下官拿他时未能验明正身,此事是下官失察。”
师雨的声音从屏风后柔柔的传出来:“也不能这么说,此人身份证明、通关文牒都有,细查也未必查得出来,还是无白慧眼识珠。”
骤然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还直接唤少卿大人名字,不是上级便是长辈,在场的人立时明白此人是谁。
流言里的当事人皆在此处,实在叫人惊讶。
即墨无白不置可否,环顾四周商旅百姓,朗声道:“此番谣言四起,诸位必然已认定所指是我。然墨城城主之位究竟该由谁坐,全凭朝廷做主,岂是几句闲言碎语就能决断的?”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屏风,“所以有些人大可不必费心赶我出墨城。”
最后一句,矛头直指师雨,别说官员,就连百姓们都听了出来。
在场官员大多支持师雨,不禁面露愤色。刺史倒是够精明,一见情形不对,连忙拖来掌柜,吩咐他将客人们全都赶出去。
客栈很快被清空,只剩下了官家人,掌柜的又拉着伙计躲去了后院,再也不敢出来了。
屏风后的师雨手指轻轻点着膝头,轻轻笑了一声:“无白多心了,你我至亲,墨城有谁敢赶你走?”
即墨无白朝屏风走了一步:“将我赶走后谁获益最大,谁就敢。”
“可我倒是觉得,你在这儿也未必能让谁损失什么呀。”
“……”
刺史见状不对,慌忙上前圆场:“还请城主和少卿大人放心,下官会尽快审问清楚,一定揪出幕后主使。”
即墨无白竖手:“不劳刺史费心,还请师姑娘将此人交给我审问。”
师雨起身自屏风后走出,笑眯眯地按下他手臂:“怎可让贤侄受累呢?”
即墨无白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若是交给他人,怕是会包庇幕后主使吧。”
稍作思虑,师雨终是点点头:“也好,此人就交给你审问,不过我要从旁监督。你我姑侄联手,必能早日揪出主谋。”
即墨无白面色一沉,拂袖出门。
气氛着实尴尬,刺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讪讪上前对师雨道:“少卿大人向来温和处事,今日许是被那假和尚给气着了,才会与城主置气,城主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师雨一副不惊不扰的样子:“不生气,我岂会与晚辈计较?”
“是是是……”刺史陪着笑,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出门回府。
葛贲亲率侍卫护送,跨马贴车缓行,隔着帘子对师雨低语道:“少卿大人今日未免太过跋扈了些,城主有何打算?”
车中沉寂许久才传出师雨的声音:“能于逆境扭转乾坤者,是为敏;能于迷局悍然对峙者,是为勇;能于眼下铺就后招者,是为谋。今日一件小事,即墨无白敏勇谋皆显,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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