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彼此。”师雨笑语嫣然,将缰绳又往他跟前送了送。
边陲百姓就是奔放,眼见此举竟当场鼓掌叫好起来。
即墨无白只能伸手去接,手指刚要触到,忽然一阵破风之声迎面而来。他眼疾手快,推了一把师雨,自己顺势后仰,一道鞭子已从他和师雨中间甩了下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
“何人放肆!”葛贲顷刻带人挡在师雨身前。
鞭子的尽头是一只纤秀的手,手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窄袖胡服,肤色偏黑,五官却很秀气,只是绷着个脸太过严肃。
她身骑黑马,不知何时已混入士兵后方,看也不看葛贲,目光牢牢盯着即墨无白:“即墨大人,多年不见了。”
即墨无白抽了抽嘴角:“是啊,呵呵……”
士兵们将之围住,葛贲已拔出佩刀:“来者何人?敢在城主面前放肆!”
女子这才看向师雨,上下打量了一遍,下马抱拳施礼:“小女子乔月龄,家兄是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乔定夜。方才失礼,请城主多担待。”
“你这岂只是失礼!”葛贲怒气冲冲地质问,被师雨拦下。
“原来是乔大都护胞妹,不知因何会来墨城?”
“有些事情要来见城主和太常少卿。”乔月龄说着话,又瞥一眼即墨无白,不知何故,脸上竟满是鄙夷。
师雨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面上若无其事道:“那便请去府上详谈吧。”
乔月龄拱了拱手,翻身上马,眼见即墨无白已先一步上马要走,冷笑道:“怎么,即墨大人见到我就跑,这么怕我么?”
“乔姑娘威名远播,在下自叹弗如。”即墨无白语气敷衍。
乔月龄面色森寒:“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难怪当初灰溜溜的辞官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再出山?”
“……”即墨无白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摇摇头,大概是觉得她不可理喻,扬鞭策马,先行一步回城主府去了。
乔月龄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看他走远,忙也拍马追了上去。
被丢下的师雨看着二人远离,默然无语。
刚回到府上,夙鸢便小跑着到师雨跟前报告,说那位乔姑娘自进府开始就跟少卿大人斗个不停,不是武斗就是嘴斗,言辞极尽打击嘲讽之能,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估计这会儿还在斗呢。
说完夙鸢总结:“少卿大人一直在躲她,可她咄咄逼人,就是不肯放过他,想必二人有仇。”
“若真是如此,倒是好事。”
堂堂安西大都护的妹妹和她的对手有仇,实在再好不过。师雨笑盈盈地解下面纱,也不急着见她了,干脆听之任之。
放跑了犯人,好歹得善个后。师雨下令描像发往各处,全城搜捕邢越,而后便待在书房埋头处理周边各城镇送来的奏呈。
正忙着,即墨无白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还从未见过风度翩翩的太常少卿这般失态,师雨故作惊诧道:“贤侄这是怎么了?”
即墨无白神色有些不自然:“嗯……我来与你商议一下邢越的事。”
师雨搁下笔:“看你跑得这么急,我可得听仔细些才是。”
即墨无白反身掩上门,走到她对面跪坐下来:“邢越招摇撞骗一事,计划周详,他是中原人,却故意取道西域进入墨城,还有通关文牒,如此周详,我会怀疑师姑娘也无可厚非吧?”
师雨点头。
“但那日审问,师姑娘对邢越一无所知,事后我又返回再次审问了邢越……”
“贤侄,”师雨打断他,虽有笑意,脸色却很冷:“我不是说过你我同审犯人?为何你后来又独审了他?”
即墨无白笑笑:“正是因为此次审问,我才下决心放了他,因为我觉得此事幕后主使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
“不错,眼下看来若羌最有嫌疑,毕竟邢越就是从若羌入的墨城,目的便是挑起你我争端,从中渔利。”
“若真如此,贤侄你便是最配合他们的人了。”师雨嗤笑一声,提笔继续埋头公务。若羌一直打墨城的主意,她对此并不惊讶。
即墨无白但笑不语,随手抽了桌案上的一幅卷轴,展开欣赏片刻放了回去,又取笔蘸墨,开始描自己的扇面。
师雨自一堆文书中抬头看他,窗外投入几缕残阳,被一株高大的白杨遮了些许,斑驳地落在他身上。
高冠素服,垂眉敛目,执笔描画时长睫宁和。如匪君子,才是长安交口称赞的太常少卿,但出现在她眼前未免就太奇怪了。
这厮从未主动找过自己,每次见面也从不多留,今日这是吃错药了?
她不问,即墨无白也不说,就这么坐着,半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师雨静观其变,端起凉茶饮了一口,埋头继续自己的事。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夙鸢进来奉茶,推门见到太常少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主子对面,惊讶地险些把茶水给打翻了。
“少卿大人原来在这里啊,乔姑娘找了你许久了呢!”
她这么一嚷嚷,师雨才明白他是在躲人,亏他还一身悠闲的模样。
“你到底哪儿得罪乔姑娘了?”她蘸了蘸墨,尽量问得轻描淡写。
即墨无白停笔吹了吹扇面:“没什么,当初参过他哥哥一本而已。”
“原来如此……”师雨抿唇淡笑,朝夙鸢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放下茶水出了门。
不过片刻,门口蓦地响起了乔月龄的声音:“城主要见我?”
前一刻还悠闲从容的即墨无白倏然抬头,起身就朝窗口走。
师雨一把拽住他衣袖:“诶,贤侄这是要做什么?门在那边呢!”
即墨无白转头看着她:“你这里有没有躲避的地方?”
师雨笑颜如花:“有啊,你叫我一声姑姑,我便帮你。”
即墨无白眉头皱得死紧,摇摇头,“不好。”他忽然凑近:“这样吧,我叫你两声姑姑,你再帮我把住处换了。”
第八章
城主府的客房都在西南角,好几处环境清幽的院落,景致也好得很,即墨族人便被安置在那里。
乔月龄是女客,为了避嫌,居于最边角的院落,但对于不堪其扰的即墨无白而言,离得还是太近了。
师雨以为即墨无白人如其表,哪知他私底下脸比城墙厚。叫了两声姑姑之后,还笑眯眯地问:“要不要我用官话、润州话分别叫一遍?”
“……”师雨原先那点征服他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不给他换住处就说不过去了。整个城主府只有师雨的地盘儿最牢靠,他便被安排住到了代城主的闺房附近。
开头着实清静了几天,但乔月龄若是轻易放弃,即墨无白也不至于这般灰头土脸了。
代城主的威名也没能震慑住她,她依旧对即墨无白围追堵截。久而久之,连下人们也指指点点、议论不断。
夙鸢每日都向师雨汇报她如何刁难即墨无白,原本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情,但这几日却有些肉疼。因为那两人斗来斗去,免不了有动手的时候,府上已经有不少东西都遭了秧。
师雨觉得即墨无白一定是故意要住到她附近来,两人动静吵闹,如今让她也嫌烦了。她干脆修书一封,将这些时日城主府损失的东西列了一份单子,给安西大都护乔定夜送了过去。
不出几日,乔月龄主动来见师雨了。
师雨正从内室出来,上着纱面上襦,下着抹胸细绸高腰长裙,露一截纤秀洁白的颈部,胸前一小片细腻光洁的肌肤,胳膊上挽着细长的纱罗披帛,美人如诗,扶风弱柳。
她不禁出了出神,来这里数日,也就刚来那天在大街上见过师雨一面。当时师雨蒙着脸,她并未瞧见她真容,如今眼前惊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自然深感意外。
“乔姑娘怎么来了?”师雨明知道是她哥哥写了信过来斥责了她一顿,还装作不知道。
乔月龄拱了拱手,面有愧色:“城主见谅,其实我此行是奉命来办事的,但这几日只顾着与即墨无白寻私仇,实在不该。如今他四处躲我,我恐怕很难请得动他,还请城主派人去请他过来,我有事要告知二位。”
师雨请她就座,吩咐夙鸢去请即墨无白。
住得近就是方便,不过片刻即墨无白便到了。
乔月龄这会儿很安分,即墨无白在她旁边坐下,她只是鄙视地翻了记白眼,一句话也没说。
师雨道:“太常少卿已到,乔姑娘有什么事请直言。”
乔月龄从袖中取出一份信函:“家兄日前回长安觐见陛下,得到陛下发给墨城的诏令,本要亲自赶来,但都护府事务繁忙,只能命我送来。”
即墨无白皱眉:“陛下书谕何等重要,你为何到现在才拿出来?”
乔月龄竟没出口反驳,只是气愤地瞪着他。
师雨打圆场:“这些先不提,陛下诏令要紧。”
乔月龄这才收敛情绪,将书信递给即墨无白。
师雨眼见他动手拆阅,心中紧了紧,但愿这是皇帝准许她接任城主的诏令。然而眼见即墨无白从书信后抬起眼,嘴角竟带着笑,她的心便沉了。
“陛下书谕,命你我奉老城主衣冠回乡立冢。”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姑姑放心,到了中原,我一定好好招待您。”
“……”师雨忽然后悔让乔月龄说出这正事了。
已是六月末,守丧期已过,墨城恢复声色之娱。即墨无白早已没有留下的理由,嘉熙帝此时来这道诏令,也是想帮他。
杜泉是最高兴的一个,来时的情景还让他心有余悸,巴不得早点回去,一收到消息就乐滋滋地收拾着东西去了。
即墨族人也松了口气,总算是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了。
天气炽热干燥,到了夜晚才好受一些。
夜深人静,师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离开墨城,便等于入了即墨无白的老巢,哪会有好事!可不去就是不孝,何况皇帝亲下诏令,特地交给乔定夜传命,无非就是在用安西都护府压她。
正愁着,夙鸢掌灯进了房中,急急忙忙地道:“城主,不好了,葛校尉派人来说,军营里闹起来了!”
师雨惊坐起身,连忙披衣下床,一面吩咐道:“赶紧去请霍擎将军。”
霍擎是当初跟随即墨彦的左膀右臂。即墨彦占着墨城和太。祖叫板时,许多部下不敢冒险,弃他而去,唯有霍擎始终追随他左右。后即墨彦拿下墨城,感念其忠诚,一直以兄弟之礼待之。
虽然墨城诸事由城主一人说了算,但霍擎手中执掌着墨城大半兵权,地位也不容小觑,连即墨无白都赶着拉拢呢。师雨一直对他以“叔叔”相称,也最信任他,遇事自然也是第一个想到他。
人人都以为贸易是墨城命脉,实际上军队才是。西边以若羌为首的几个国家哪个不在打墨城主意?一旦军中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师雨心急如焚,披上披风,罩上面纱,策马就走。
还没到军营,老远就见到火光通明,人声嘈杂。
师雨快马加鞭,奔到营帐入口,就见双方竟已刀兵相向。葛贲已领着士兵制止,闹事的倒是不多,只有十几人,已被围在一处。
葛贲眼尖,见到师雨,连忙打马到营门口:“城主,属下管束士兵无能,竟让他们闹起事来。”
师雨眼睛注意着那边动向:“他们因何闹事?”
“听闻城主要去中原,这些人以为可以钻空子了,便私自偷了军中物品去卖,人赃并获,竟还有胆子闹事。”
师雨打马上前,看着那群闹事的士兵:“我还没走呢,你们就这样,要真走了,还得了?”
闹事的士兵纷纷丢下武器,跪地大哭:“城主,我们知错了,请城主法外施恩啊。”
师雨还没说话,只听旁边传来一阵笑声,转头看去,即墨无白身着常服,打马而来。
“无白怎么来了?”
“为姑姑分忧解劳嘛,应当的。”即墨无白优哉游哉地骑着马晃荡过来,在她面前停住:“军中闹事是重罪,该军法处决,以儆效尤。”
对方一听,哭声骤停,有人当即大喊:“城主饶命,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一时糊涂而已啊!”
即墨无白冷哼:“上有老下有小还敢这么嚣张,就算赦免了你们,以后还会有下次,姑姑千万不要心软。”
师雨默不做声,有人以为求情无望,忽然指着葛贲道:“我们是冤枉的,此事是葛校尉指使的啊!”
葛贲脸色一变,怒喝道:“胡说什么!”
即墨无白笑着安抚他:“葛校尉莫要动气,你也是一番好意,想要留住你们代城主,我们都可以理解的。”
师雨转头盯着葛贲:“此事当真?”
葛贲垂头不语。
“好得很,我已派人去请霍老将军,等他来处置你吧!”师雨怒气冲冲地勒马离去,还好可以推给霍擎,不然真要当着面处置,葛贲就保不住了。
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下中原不去也得去了。
即墨无白跟着她打马缓行,师雨朝天翻了个白眼,转头看他时又带了笑:“不知贤侄是如何得知真相的呢?”
“猜的啊。”即墨无白答得理所应当:“兵不厌诈嘛。”
“……”
霍擎是看着师雨长大的,如何不明白她心思。半路收到消息,当即打马回府,称病不再露面,葛贲胡闹的事就此压了下来。
即墨无白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师雨已经答应去中原,他也没必要穷追猛打。
出发之前,许多事情都要交代。师雨借着探病的名义去了一趟霍府。
霍擎在书房奉了好茶招待,见她神色不佳,劝道:“老城主与本家关系不善,但丰功伟业如斯,岂能不入祠供奉?归乡立冢也是应当的。何况皇帝久不下册封诏令,必然是有所忌讳,城主此行去中原,也能让他宽心。城主若是担心墨城政务,老夫与刺史可以一同担待,大事自有飞鸽传书聆听城主训示。”
师雨点了点头:“霍叔叔言之有理,那就这么办吧。”
霍擎这才放了心,又与她商议了一下离开后的安排,起身送她出门。
回廊空寂,仆人掌灯在前引路,走到一半,师雨忽然脚步停住,转头看去,远处花丛之后,有零星灯火闪烁。
她没有惊动引路的仆人,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只看到一截雪白的衣角,嘴角便露出笑来。
“阿瞻,是不是你?”
花丛后缓缓走出个男子,披一件白色薄衫,瘦瘦高高,手中举着一截烛火,微微笑着:“我当你已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师雨快步上前,扶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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