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悬有白色纱帘,灿烂的阳光被纱帘过滤,在地上留下浅浅淡淡的柔和光晕。
窗前立着一位艳装妇人,约莫年过五旬,稍显富态,珠圆玉润,保养的极好,虽然美人迟暮,但仪态万千,从那优雅端庄的面容仍能依稀窥见往日芳华。
这妇人身着一件铭黄色的蚕丝罗衫,本应明艳雍容,可不知为何,置身这一室黑白当中,倒显出几分悲怆。
她正轻眯双眼,全神贯注地眺望着远处不知名的什么地方。
忽听门“砰”的一声洞开,妇人稍一愣,待看见沈飞,脸上现出慈祥的笑容,迎上前去:
“飞儿,你回来啦?这是跑哪去了?大半年也不见个人影。”
说着,就要亲热地拉住他。
沈飞略一侧身,避开她的手,冷冷答道:
“雪姨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哪?倒是我,被雪姨蒙在鼓里,鼓外面发生什么,全然不知!”
雪姨手僵在半空,眼风微微飘向沈飞后面的Anson,只一眼,那七尺男儿竟有些瑟缩。
她却笑容未动,语如潺潺流水:
“哦?是说那边的事吗?你怎么会不知呢?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现在不过是终盘收官。我们稳操胜券,你又新婚燕尔,不想打扰你,随便让他们办了就得了。”
寥寥几句,滴水不漏,
沈飞自知语带机锋不是她的对手,索性直截了当。
“雪姨!你既知道我娶了一笑,为何还要妄下杀手?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声音虽未拔高许多,但言语中毫不掩饰责怪之意。
雪姨闻言,笑容隐去,面色一沉:
“飞儿,你的家教都去哪里了?谁允许你这样同长辈说话?”
“与你商量?商量什么?此事有什么好商量?”
“你一个招呼都没有就娶了颜某人的女儿,又可曾与我商量?”
“退一步讲,颜一笑是你的事情,无须与我商量,颜昊天是我的事情,也不必与你商量!”
一番话斩钉截铁,令沈飞无言以对。
可怎能就此放弃?
他仍要争辩:
“颜昊天也是我的事情,是我父亲的事情!”
“呵!你终于还记得你的父亲!你终于还记得你是谁的儿子?我还以为你这个颜家女婿当的不亦乐乎,早就忘祖归宗了呢!”
雪姨隐隐动了肝火,雅致的妆容凝了寒霜。
沈飞被她一阵抢白,也知道自己怎么说都不在理,只得放低姿态,好言相求:
“雪姨,我爱一笑,我不能失去她。颜昊天终究是她的父亲,现在天宇没有了,宜园也没有了,颜昊天已经得到了他的惩罚,就算为了我,为了我和一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过……”
“飞儿!”
雪姨厉声喝止他。
如果说刚才的顶撞还可原谅,她却无法原谅他真敢把这恳求说出口。
她不敢相信昊宇的儿子竟会说出这种话。这是背叛,这是不能容忍的背叛!
雪姨愤然转过身去,她不想看到这样的沈飞。
恨声斥道:
“飞儿,你去你父亲的灵前,你自己去跟他说,说你要放过颜昊天。只要你问的出,你试试他答不答应!”
“你不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可是我记得!我每个夜里都能听到他在熊熊大火里的凄厉喊声。”
“我告诉你,我不怕报应,我不怕入地狱,我只要想一想昊宇所承受的一切就已经身在地狱!”
“你知不知道,要是怎样的痛苦一个人才会选择自焚?亲手把自己一点一点活生生地烧成灰烬!”
“你竟然为了一个仇人冲我喊?就算你不记得你的父亲,也应该记得我是怎么对你,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对你?”
“她可曾有一日抱过你?她可曾有一次对你笑?颜昊天就是勾结了这个女人,活活逼死了你的父亲!”
“昊宇……”
雪姨声声泣血,句句含泪。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昊宇的孩子,竟会有一天为了她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仇人来求情。
让她有何面目去见昊宇?
她的昊宇……
仿佛连老天都感受到她的悲愤,一阵疾风穿过,纱帘倏忽扬起,扑在她的肩上,又飘飘落下。
这可是昊宇的抚慰?
轻纱如雾,白丝胜雪。
她第一次见到昊宇也是在一片白色中……
那是在医院。
那年她二十岁,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穷困潦倒、游手好闲的男人,不知是什么迷了眼,她竟死心塌地的跟定他,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与他浪迹天涯。
她怀了他的孩子,他却越发不耐烦,直到她临盆,他终于找到机会,收拾细软消失不见,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
也许连孩子也不愿见到这般悲惨,刚一落地就不肯呼吸。
一夜之间,失夫丧子,她躺在病床上,眼泪早已流干,连寻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唤着那个负心人的名字。
这时一个伟岸男子来到她的床前,满脸憔悴,声音粗哑。
他说:“帮我喂我的儿子,我给你把男人找回来。”
接着,不由分说地把一个婴儿塞进她的怀里。
不知为什么,她相信他的话,他让她觉得可靠。
那个小毛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竟自己找到了奶水。
那一刻她终于体味到做母亲的喜悦。
多么好,一个孩子,一个在她怀里的孩子,这是老天赔给她的孩子。
她从此进入沈家。
昊宇从此进入她的生命里。
一天,昊宇真的把那个男人带回她面前,她却不再想要他,她连见都不想见到他,他令她觉得羞辱,她为自己居然爱过这样一个人而羞愧难当。
她愿意和昊宇在一起,还有小飞儿,每当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爸爸、妈妈和宝宝,多么美满的一家人。
可他们不是真的一家人,昊宇不爱她,但她不求他爱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假装做一家人也是好的。
可为何就连这么卑微的愿望都无法保全?
因为那个贱女人!
那女人夺走了昊宇,她夺走他的欢乐,夺走他的幸福,甚至夺走他的生命。
也夺走了她所有的希望。
那女人是个魔鬼,披着画皮的魔鬼。
她曾无数次看到他为她黯然神伤,为她流血,为她心碎,甚至为她哭。
她的昊宇,是面对枪林弹雨,刀光剑影都不眨一下眼的昊宇,竟会为一个女人哭。
为那个女人的冷漠,为那个女人的不忠,为那个女人的背叛。
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爱上她。
她就用他的爱折磨他,虐待他,甚至还伙同另一个男人逼死他!
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一个是他至亲的弟弟,他们竟一点活路都不肯给他!
……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那些伤口,历近三十年,仍鲜血淋漓,每每碰触都痛彻心扉。
雪姨痛苦地闭上双眼,无法抹去的回忆清晰如昨。
那日,昊宇回到沈宅,面如土色,目光呆滞,连飞儿叫他爸爸都不应。
天色渐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她说:
“照顾好飞儿,今晚不要带他去别院。”
那眼中闪过一道黑色的锋芒,令她恐惧,还没等她明白,他便毅然决然地走出家门,头也不回。
入夜,风起。
呜呜的风声如幽幽凄叹。
她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好不容易哄飞儿入睡,立刻出门向别院赶去。
老远就看到了火光!
她发疯一般冲过去,眼前烈火熊熊,木制的二层小楼被火苗贪婪的吞噬。
她听见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如同利爪,一下下的撕扯着她的心!
那是昊宇!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却一次次地被烈焰逼退。
那叫喊渐渐淡去,渐渐消失。
她的魂魄也跟着去了。
她一步一步向火中走去,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她只想去陪昊宇。
有人抓住她,不顾她的挣扎,七手八脚往外拖。
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一个激灵!
听见昊宇说,照顾好飞儿。
飞儿,飞儿……
昊宇的飞儿,昊宇把飞儿给了她,六年前就给了她。
她不能死,她不能辜负昊宇,她要去照顾他们的飞儿。
心中燃起一丝求生的意志。
她撑起身子,正待回家。
忽听人群中喊“抬出来一个,抬出来一个”。
她扑过去!
却只看见颜昊天。
颜昊天!
……
雪姨咬碎银牙,蚀骨的仇恨盖过无边的悲苦。她曾经无数次的恨!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现在,她终于可以在这恨中加入一丝庆幸。
幸好他没有死,幸好他还活着,他终于落在她的手上。
昊宇尝过的痛苦,昊宇受过的煎熬,她要他一一偿还!
她要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
微风阵阵,白纱轻舞。
屋内一片宁寂,愈发显得肃穆。
沈飞凝视着她冰冷的背影,良久,沉声说道:
“雪姨,飞儿不孝。如果您一定不同意,……我自己想办法。”
雪姨面无表情,朱唇微启,撂下一句话,悠悠离去。
“飞儿,我劝你不要自作主张,记住我的话,活罪如逃,死罪难了。”
那声音轻轻柔柔,甚至不像是在威胁。
沈飞和Anson却僵在当场。
他们清楚,沈家若要一条人命,本就无须威胁。
过了许久,Anson不敢动,瞄着沈飞。
忽见沈飞紧了紧拳,转身向一扇黑木大门走去。
这次,Anson连跟都不敢跟。
――――――――
门内。
一位清矍的老人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身着最简朴的布袍唐装,似乎穿得久了,甚至有些旧。身上金银铜铁全都没有,只在手中转着两粒硕大的核桃,那核桃应是被什么浸过,泛出玄铁一样的光芒。
谁能相信,全世界多少豪绅贵妇佩戴的璀璨钻饰都是从这双拿核桃的手上经过。
沈飞再是桀骜,在这间房内,也要垂手静立。
可无论他说什么,老人都是平平淡淡的一句答复:
“此事早已应了她,全由她作主。”
一副概不过问的模样。
沈飞急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老爷子不出面,普天底下无人可以阻止雪姨。
可为了一笑,他必须阻止。
他要孤注一掷,赌上一局!
决心已定,沈飞抬起眼,淡然说道:
“沈叔,雪姨为何如此仇恨颜昊天,为何一定要置其于死地,以您的睿智不可能不清楚,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像……”
奇怪,他没有说下去,只直直地看着老人。
沈叔脸上波澜不惊,手上的核桃以不变的速度兜转着,略一沉吟,像是在等沈飞说完,又像是在斟酌什么,终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飞儿,你不必试图激怒我,我已经老了,想的事情很简单。”
“我这辈子,得到的已经太多,人不能不惜福,不能一丝一毫都计较。”
“她跟了我二十余年,出生入死,不离不弃,从没开过一次口,从没求过一件事,有生之年我只想满足她一个心愿,任何心愿。”
“飞儿,沈叔把你从小教到大,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今日要再教你一句,――聪明容易,难得糊涂啊。”
一声微叹,老人合上双眼,凝神入定。
沈飞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无声退出。
门外,Anson正愁眉苦脸,搞不明白为什么坏消息总得由他来说。
看到沈飞出来,硬着头皮迎上去:
“飞……刚刚庄园管家打过电话来,说,说夫人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一早也乘直升飞机走了,随身物品什么都没带,开始他们以为只是去城里散心,结果……整晚未归,一查才知道去了首都机场,应该是回,回上海去了。”
Anson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沈飞却听了个开头就明白了。
她走了,她又离开他,她永远都不肯等他。
无论何时,只要是颜昊天,她就立刻舍他而去!
颜昊天颜昊天,永远都是颜昊天!
“去上海。”
沈飞冷冷丢下三个字。
……
风浪中的上海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十八) 几回魂梦与君同_上
上海,浦东。
一笑风尘仆仆,满面倦容,久久地伫立在机场大厅,在忙碌穿梭的人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路归心似箭,可待真的踏上这块土地,反而无所适从。
她该去哪?
宜园没有了,颜昊天不知身在何处,也不会再有柳叔来接她。
偌大的城市,家在哪?
一朝一夕,天翻地覆。
最初的震荡虽已过去,可一笑仍然时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甩了甩头,不能再这么恍惚下去!
时间紧迫,发呆无济于事,只有冷静才能思索应对之策。
她静下心,把思绪梳理了一遍,即刻想到该从何处入手。
―――――――
唐氏律师楼。
一笑与唐律师面面相对,各自都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寒暄了几句,唐律师终于略带迟疑地开口问道:
“一一,听说你一直同沈飞在一起,他……待你可好?”
一笑听出他言语中的顾虑,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她从包中拿出那叠报纸,放在桌上,低声回答:
“唐伯伯,我心中有数,事情因沈飞而起,是沈氏暗害天宇,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指控颜昊天骗贷?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唉!唐律师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天宇落得今天这个局面,任谁也料不到啊!”
接着,他将风波的来龙去脉,前前后后一一道来:
“三个月前,突然爆出有人食用天宇生产的巧克力中毒入院,就在两三天内,中毒人数直线上升,媒体迅速介入,一时人心惶惶。”
“事发突然,昊天当时还在国外度假,得到消息立刻折返,一方面派人查找病菌源头,另一方面命令不计任何代价回收市场上所有涉嫌带菌的产品,并且通过公关公司积极回应外界质询,安抚患者家属,配合监管部门的调查。”
“应该说对于这场危机,天宇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积极应对,局势也确实有所缓和。”
“但就在这时,一名儿童不治身亡,死者父母煽动其他患者家属到公司大闹,索取巨额赔偿,再次引起媒体新一轮的关注,事情越闹越大,一些业内人士惟恐殃及自身,也纷纷出面抨击。”
“为了控制事态发展,天宇不得不同意与对方谈判,并尽可能做出让步。”
“可无论是召回产品还是赔偿损失,都需要大量资金,唉,一一,你知道,天宇近一年都在集中全力拓展业务,在技术和设备上投入巨资,流动资金本身就已经紧张,再加上查封停产造成的巨额损失,一时半会儿根本周转不开。”
“实在没有办法,昊天才决定将公司抵押贷款,以解燃眉之急,靠得他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和信用,虽然艰难但总算还是贷到了。”
“本以为可以稍获喘息,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举报天宇股价有异,称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