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陆续到来。
酒会开始十五分钟后,琉璃也到了。不过今天她并不显得迟,因为这种酒会迟到的人总是很多,尤其是一些公仆人士。
明月升空,灯火初明。处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一笑忽然瞥见家明独自一人立在角落,颇有些孤单,心里暗暗自责,今天是她特意把他请来的,却不小心冷落了人家。
于是端起一杯红酒,向他走去。
“家明,真是不好意思,没能好好招呼你。”一笑很是歉然。
“没关系,人这么多,怎么能都照顾到。”说是这样说,见她过来,他仍然由衷微笑。
“怎么不去结识些新朋友?心理学家不是最擅长与人交往?”
“并不,很多人一知道我从事心理咨询职业,会下意识闪躲,也许是怕被窥见心中秘密。”
“哦?会这样?我就不怕,你又不是放射线,一定看不到我心里的秘密。”说着,她调皮的笑了笑。
家明不语,只微笑地看着她。
一笑只觉从未见过别人有这般温和的目光,仿佛那目光会有重量,落得重了会压到她一样。
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难得的坦然和舒适,或说或笑,毫无顾虑。
正聊着,一缕发丝从她的额迹飘然落下,家明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她轻轻拢到耳后。
温热的指尖轻轻触到她的耳侧,有点不好意思,一笑像小女孩一样吐了吐舌尖。
她没留意,
远处,有一道目光,正牢牢地注视着她和他。
目光的主人无意识地轻摇着杯中美酒,忽见家明抬手,那酒杯一颤,几滴艳红色的液体溅洒出来,落在衣上,洇晕不见,如风过无痕。
可终究还是渗进去了吧?
……
“一一,一一。”远处,颜昊天在叫她。
一笑应了一声,忙同家明道歉,急步离去。
“嗨,看什么呢?”琉璃不知从哪冒出来,大力拍了拍家明的肩。“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位本城名媛?”
“不用。”他的目光尚未来得及收回。
“你爱她?”琉璃有时就像个巫婆。
“有那么明显吗?”家明苦笑。
“在她面前还没那么明显,在我面前你还得修炼修炼。”说罢,琉璃郑重道,“爱她就去跟她说啊。”
家明摇头,“一笑心里有间屋,屋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在里面住了很久,贸然去敲那扇门她并不会让你进去,反而会避之如洪水猛兽。”
“嘁~,那你就站在门口守着吧,守到她自己肯出来。”琉璃显然对守株待兔的故事不以为然。
她转身欲走,还不忘加了一句,“小心那房子没门也没窗,她一辈子都没打算出来。”
留下家明独自落寞。
那边,颜昊天正带沈飞和一笑见唐律师。
唐律师是老熟人了,不过一笑自从回家后还没见过他。
今日重逢一笑颇有些羞赧,想当年她被唐律师“押送”到美国,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做了些什么反应过激的举动。
唐律师是宽厚长者,自然不会与她计较,不过还是打趣地说:“一一当年,哇,真是好厉害,我一路都在庆幸还好飞机的窗是打不开的,不然肯定要被她抛出去。”
一笑脸色绯红,正要撒娇耍赖。
突然,旁边不远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引得大家看过去。
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妖艳女子可能是看到主人在这边,正要过来敬酒,偏巧不小心撞到正在收拾酒杯的柳妈妈,杯中残酒洒了几滴在女子的衣裙上,立刻像踩了炸药桶一样,好一顿埋怨!声音虽然没有响得满场都听到,却仍是尖锐刺耳。
柳妈妈一向懂规矩,只是不停地道歉。
一笑一看,心头火起!
柳妈妈在宜园从未被当佣人看待,一笑更是把她当长辈敬重。今天的酒会本来也不用柳妈妈出来收掇,自有酒店侍者代劳,可老人家闲不住,看到了就想动把手,却惹来这等麻烦。
一笑气不过,咚的放下杯子就要上前理论。
“一一!”一个声音喝住她,同时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
出声音的是颜昊天,出手的是沈飞。
此地众人,非富即贵,谁也不能得罪,何况来者都是客,作为主人怎能失礼?
一笑被这一喝一拉,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
那边二人嘴上讨够了便宜,掉头换上一双笑脸,向他们走来。
只见这中年男人一身白衣白裤白鞋白袜,品位十分古怪,年轻女子还算正常,曲线玲珑,上身穿着掺合金丝的黑色紧身低胸上装,下身是一件虎皮纹路的火辣短裙,脚蹬长筒马靴,浓妆艳抹,美得嚣张。
一笑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却无可奈何。
颜昊天为他们介绍两位客人:
“沈总,一一,这位是XXX的王主任和殷小姐。”
双方握手,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这位王主任听说沈飞是法籍人士,非常兴奋:
“法国好啊,绝对的时尚之都,我每次去都要找当地的专业裁缝定制手工西服,就是和国内的不一样!”
沈飞又开始展现他蜜糖般的笑容,
“王主任好眼光,您和这位美丽的小姐很远走过来我就注意到了,非常的与众不同。哦,一下子还让我想到两个很经典的荧屏角色。”
一笑不解,这个人虽说讨厌,但从来都不谄媚,今天是发什么疯?
“哦?是吗?”王主任觉得法国人的马屁拍起来就是比中国人拍的舒服,仿佛自己真的有明星的感觉了。
“是谁呀?沈总说说看嘛。”一边的女子也来了兴趣,嗲嗲地追问。
“白龙马和孙悟空。”
沈飞万分认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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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终于知道世上真的有忍到内伤这回事了!
体内五脏六腑都扭曲得打成了蝴蝶结,脸上却要保持矜持的微笑,还得为沈飞圆场,“Felix,不要乱讲!”
一边转向面部也已经在扭曲的王主任和殷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沈总从小在国外长大,对于国内文化不很了解,经常说错话,二位一定要包涵!”
“是吗?我又讲错话了?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沈飞的国语突然蹩脚起来,态度却异常诚恳。
但一笑发誓,在他点头认错的时候,分明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半个笑。
(十四) 只许庭花与月知
宴终人散,宜园回复往日的安静。
忙碌了许多天,总算圆满结束,一笑觉得一阵轻快。
许是多喝了几杯酒,有些胸闷烦热。她信步走出小楼,想到外面透透气。
庭院里,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草坪上,一个人影长身而立,望月凝思。
是沈飞。
若是往日,她定要远远躲避。
可今天不同,她对沈飞的好感从初识到现在全部加起来都不会有今天这样多。
再加上心情大好,她破天荒地主动接近他。
“嗨。”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本是个最平常不过的招呼,一笑居然有点不习惯,可见是积怨已久。
沈飞闻声回头,向她望过来。
有那么一瞬,一笑感到些许惊奇。
沈飞脸上的神色与以往所有都不同,不是嬉笑,不是讥诮,不是凌厉,也不是高深莫测,那可是……哀戚?
稍一错愕,那丝异样转眼即逝,沈飞一切如常。
但也并未像要调笑,也许是珍惜她这难得一见的友善。
“嗨。”他简单地回了一声招呼。
两人之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相处,既不恭敬疏远,也不嬉笑怒骂,仿佛只是老友相见,随意却也亲昵。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沉默显得尴尬,一笑试图寻找话题:
“华人最重中秋这个节日,怎没回去与父母团聚?反正公司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忙完的。”
“我父母早逝。”沈飞淡淡回答,语气并无太多起伏。
一笑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何显得那般孤清,无意中触痛别人伤心处,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时隔久远,无须介怀。”沈飞今天出奇地温和,“我由乳母带大,后来乳母嫁给养父,二人待我极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笑没想到沈飞竟然有着与自己相似的身世,顿时心有戚戚。
温言安慰他:“那还好啦,至少你还记得他们,你看我,连一丁点回忆都没有。不过,颜昊天也对我极好。”
沈飞眼中一暗,弯了弯唇角,试图微笑。
虽然今年天气冷的晚,但终归已是中秋,夜凉如水。
一笑卸去盛装,穿了件宽松的家居服,长发半干,站得久了,觉出丝丝寒意,不禁蜷了蜷双臂。
沈飞见状,随手把身上的西服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那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一笑觉得难为情,连连推辞,沈飞却很坚持。
争执了一会儿,她不想破坏两人之间百年不遇的平和,只好让步,乖乖披好。
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来,我教你一个专治坏心情的好办法吧,很灵的。”一笑挖空心思想话题,试图活跃气氛。
“哦?”沈飞表示感兴趣。
“嗯,就是望天。最好是在有很多很多星的时候,你看着那些星,就会想,每一点星光,从它被发射出来到进入你的眼睛要走上百十千万年,宇宙是这么大,人是这么小,人类和人类世界的所有就只构成这颗星球表面薄薄的一层生命层,一切都那么微不足道。于是,一个人的悲哀算什么?难过算什么?伤心又算什么呢?”
一笑仰着头,向着墨蓝色的夜空,开始还说得有些起劲,不知为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乎变成喃喃呓语:
“山河大地尚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之躯且归泡影,何论影外之影……”
蓦地,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慌忙收拢心神,对沈飞浅浅一笑:
“可惜今天好像没什么星星。”
可是沈飞看到了星。
那是她的眼睛。
片刻之间,他又一次捕捉到那种难以名状却令他心头一震的东西,正在那眼波中隐隐流动,沉浮不定。
见他盯着她,一笑低首垂眸,躲避他探询的视线。
这次他没有放过她,
一抬手,托起她的脸,深深望进波心深处。
终于了然。
“一笑,为什么你的眼中有一种带着绝望的渴望?你在渴望什么?或是――,渴望谁?”
他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温柔,温柔得宛如一片飘落的羽毛。
落在她的心底,却如一块巨石,迅速激起涟漪!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
即使在颜昊天面前她都把自己掩饰的很好,更遑论其他人?!
她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眼,思绪如团团乱麻,在心中飞速闪过,一时竟忘了甩脱他的控制。
“Howard。”沈飞倏的放下手。
“我没有!!”
一笑惊恐万状,脱口而出!
声音低而急促!
沈飞神情古怪地看向她。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两个人在聊什么?”
竟是颜昊天!
一笑急急转过身,只觉头嗡的一下,完全乱了阵脚!
电光火石间,只一个念头要逃走!
慌乱摇头:“没,没聊什么,我……我回去了。”
说罢,也不待回答,撇下他们,自顾自地向小楼跑去,像极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因为跑得急,竟忘了身上还披着沈飞的外套,连它落在地上都不发觉。
身后,沈飞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随着那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小楼里,园内一片静寂,
仿佛连花草树木都受到惊吓,忘记随风摇摆。……
颜昊天当然发觉有异,却不追问。
只弯身把地上的外套拣起来,上前几步,交给沈飞。
沈飞下意识地接过,不知是一时回不过神还是不愿回过神,竟未言谢。
颜昊天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看着缕缕轻烟在空气中散尽。
终于打破沉默。
“Felix,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一一取名一笑?”他说得随意,像是平常闲聊,
“一一小的时候,遇到一场车祸,从鬼门关里拣回一条命,医生说她不会死,但可能永远也醒不了,即使醒来也会失去记忆,甚至智力不全。”
“那时她只有八岁,那么一小点的小人儿,包裹在层层纱布里,可怜得任谁见了都会心疼。”
“所幸医学昌明,后来,她终于重新睁开眼。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可她竟会笑。”
说着,他的眼前似乎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十六年前深深打动他的笑容,正是那个笑容坚定了他心中一个反复犹豫的决定。
“你相信吗?一一笑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亮起来。”
“我想给她一个能让她永远笑的世界。”
“可我没想到的是,是她带给了我一个还有笑的世界。”
“一一是我唯一的欢乐。”
颜昊天沉浸在往日的思绪中,手上的雪茄多时不动,烟灰冷寂,渐渐熄灭。
沈飞一言不发,似是在听,又似是出神。
良久。
颜昊天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一一现在也常常笑,可那不是她的笑。你明白吗?一一的笑容不是这样的。”
“一一是个好孩子,她很真,很善良,也很重感情,可她太年轻,太执着,还不懂得放下,就像她的母亲……”言及此,他收住话音,像是被什么打断。
旋即缓缓道:“她需要时间从自己的心里面走出来,或是需要一个人,让她忘记心中的执念。”
沈飞依然不语,垂眸静立。
颜昊天却突然转向他,神情凝重,问:
“你会否珍惜她?”
这话没头没尾,十分突兀。
却分明是托付。
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复杂神色在沈飞的眼中闪过。
但他说:
“我会。”
……
夜色更深,人影已去,庭院空空,只有月色。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明月有知,明月会想:百世红尘,不论今古,又真见几人放得下?
(十五) 也无风雨也无晴
清晨,天已大亮,一笑却不知道。
她正蜷在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第一万次地想,
昨晚的谈话究竟是怎么从一个最平常的招呼演变成一场灾难的。
她第两万次地痛责自己!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说星星?!
为什么要去跟沈飞搭话?!
为什么晚上不睡觉却要溜到外面去?!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外面,一阵阵的敲门声已经响了几次,从轻缓到急促,可她正纠缠于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之中,丝毫没有听见。
早已过了上班时间,一笑却一直没有出房,听上去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柳妈妈心急,担心出事,终于自己扭开门,走了进来。
一进门,看到床上滚作一团的被子,吓了一跳,急忙走过去把她拉出来:“一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是啊,她瘪着嘴唇,眼圈发乌,脸憋得通红,头发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