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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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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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多丽!”“很多美丽吗?还是英文的Dolly?”他也摇摇头,学她的样子,颇不欣赏的:“很多美丽是土里土气,英文名字就是洋里洋气!”她愤愤然的跺了一下脚。

“别胡扯!我的名字是朱丹荔,当红颜色讲的丹,荔枝的荔!”“好名字!”他赞美的。“我的名字是志气的志,飞翔的翔!”

“这也不错!”她点点头。“你是留学生?从台湾来的?还是香港?”“台湾。你呢?”“瑞士。”“瑞士?”“我家住在瑞士,我爸是从香港移民到瑞士的。所以我有双重国籍,我们是来罗马度假的,这是我第一次来罗马!”

“丹荔!”那个中年绅士在叫了。“咱们走哩!看来看去都是石头雕像,实在没意思。”

朱丹荔对志翔悄悄的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

“他们没兴趣的东西,偏偏是我最有兴趣的东西!跟爸爸妈妈出来旅行,是天下最扫兴的事情!树有什么好看?花有什么好看?博物馆有什么好看?雕像有什么好看?壁画有什么好看?最后,就坐在暖气十足的大餐馆里吃牛排!”

听她说得坦白而有趣,志翔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悄眼看了看那对父母,他低问:“你喜欢雕像?喷泉?怕不怕冷?”

“笑话!怕冷?”“要不要我当你的向导?我对罗马每一□的土地都好熟悉!”“丹荔!”那个父亲又在叫了。“你在干什么?咱们走哩!”

朱丹荔犹豫了两秒钟,就很快的对志翔说:

“你等在这儿,别走开,我去办办交涉!”她跑到父母面前去了。志翔站在那儿,遥望著他们,丹荔指手划脚的,不知在对父母说些什么,那对父母缓缓的摇摇头。丹荔抓住了父亲的胳膊,一阵乱摇,又跺脚又摔头的闹了半天,那父母往志翔这边看看,终于无可奈何似的点头了。丹荔喜悦的笑著,一面往志翔这边跑,一面对父母挥手:

“拜拜,妈,我吃晚饭时一定会回酒店!”

那母亲扬著声音叮了句:

“不要在室外待太久,小心受凉呵!”

“我知道!”那父母走出了博物馆。丹荔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好不容易!”“我看没什么困难!”志翔说:“你父母显然拿你根本没办法!”丹荔笑了。“这倒是真的!因为他们太爱我。每个儿女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父母的爱来达到目的!”

志翔深深的看了丹荔一眼,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稚气未除的女孩,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想必,她的内涵比她的外表要深沉得多。“你对你父母说些什么?”

“我说我碰到熟人哩!”她笑嘻嘻的。

“刚刚你还大声骂我是小日本,又说是熟人,岂不是自我矛盾?”“我说我看错哩!”“你父母相信吗?”“当然不相信哩!他们又不是傻瓜!”她笑得更甜了。“他们不过是假装相信罢哩!”

“他们知道你撒谎,还让你跟我一起玩吗?不怕我是坏人,把你拐跑?”“拐跑?你试试看!”她扬扬眉,睁大眼睛,满脸的俏皮相,浑身都绽放著青春的气息。“我爸爸和妈妈都很开明,他们知道把我管得越紧越不好。何况,我跟爸爸说,如果他不让我跟你一起去玩,他就得陪我去逛博物馆,包括圣彼得博物馆、圣保罗博物馆、圣玛丽亚博物馆、圣方达博物馆、马丁路德博物馆……他一听头都炸了,慌忙说:你去吧去吧!让那个呆子陪你去逛这些博物馆吧!”

志翔怔了怔。“嗨!”他说:“你说的这些博物馆,我可一个也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哩!”丹荔咧著嘴,她的牙齿又细又白又整齐。“这都是我顺著嘴胡诌出来的,反正我念得唏哩唿噜,来得个快,他也弄不清楚!”

“你……”志翔惊奇而又愕然的望著她,然后,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丹荔也跟著笑,她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在博物馆里,这样笑可实在有点不礼貌,但是,志翔又实在熬不住,就一面笑,一面拉著丹荔的手,跑出了博物馆,站在博物馆外的台阶上,他们笑了个前俯后仰。

笑完了,志翔望著丹荔。自从来罗马之后,他似乎从没有这样放怀一笑过。丹荔那对灵敏的眼珠在他面前闪动,围巾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飘荡,她那年轻的面庞,映著阳光,显得红润而光洁。志翔有些迷惑了。

“你预备在罗马住多久?”

“一个星期!”“今天是第几天?”“第二天!”“还有六天?”“唔!”“看过《罗马假期》那个电影吗?”

“我不是公主!”她笑著。“你也不是记者!”

一辆马车缓缓的驶到他们的面前,那意大利车夫用不熟练的英语招呼他们,问他们要不要坐马车环游布希丝公园?丹荔立即兴奋了,毫无考虑的就往马车上跳,志翔一把拖住她,问那车夫:“多少钱?”“三千里拉!”这是敲竹杠!志翔心里明白,他口袋里一共只有六千里拉,还是早上志远硬塞给他的:“晚上请忆华去看场电影,别老是待在家里清谈!”他想讲价,可是,丹荔已用困惑的眼光望著他。他那男性的自尊封住了他的口,他拉著丹荔跳上了车子。车夫一拉马缰,马蹄得得,清脆的敲在那石板路上,像一支乐曲。丹荔愉快的笑著,那爽朗天真的笑声,像另一支乐曲。志翔抛开了心中那微微的犯罪感,一心一意的陶醉在这两支乐曲声中了。



忽然间,罗马的黄昏与落日,变得出奇的美丽。忽然间,罗马的夜晚,充满了缤纷的彩色。忽然间,连那冬季的寒风,都充满了温馨。忽然间,连那路边的枯树,都绽放著生命的光辉。志翔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沉睡了二十四年的感情,在一刹那间觉醒了,复苏了。

一连几日,在下课以后,他都和丹荔在一起。虽然丹荔像一块强而有力的磁铁般吸引他,他却不肯为她放弃自己的功课,因而,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在享受罗马的黄昏与落日,夜色与星光。丹荔是活泼的,是快乐的,是无忧无虑的,她脸上永远带著笑,每晚有几百个希奇古怪的主意来玩。她爱穿红色的衣服,鲜艳得一如她的名字,丹荔,因而,志翔对她说:

“你那么艳,又那么娇小,我要叫你小荔子。”

“小荔子?”她微侧著头,月光涂在她的颊上,闪亮在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人叫我小荔子,我喜欢它!”她喜悦的对他笑著:“那么,我叫你小翔子!”

“很好!”他盯著她。“这是我们之间的专门称呼吗?小荔子?”“只要你高兴,小翔子!”

“那么,告诉我,你今晚想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出来!”

他们走在罗马的大街上,这是冬天,罗马的冬季好冷好冷,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丹荔穿著件毛绒绒的红大衣。戴著顶白色的毛线帽子,围著白色的长围巾。她娇小玲珑,活泼风趣。她伸手去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冷,”她说:“你穿得太少了。”

“不,我一点都不冷。”他回答。“和你在一起,我根本不觉得现在是冬天。”“你的嘴巴太甜,这样的男人最可怕!”

“在遇到你以前,我是有名的笨嘴笨舌!”

“别骗人,我不会相信!”她侧头研究他。“你为什么来罗马读书?大部份留学生都去美国。”

“要学艺术,只有到欧洲,何况,我哥哥在这儿。”

“你的哥哥在做什么?”

“他……”志翔沉吟著,半晌,才轻声说:“他在歌剧院工作。”“歌剧院?”她惊呼,兴奋得跳了起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去歌剧院。我从来没去过歌剧院!”

“不!”他站住了,脸上变了颜色。“不要!我不去!我不想去!”她凝视他,研究著他的神色。

“为什么?”“不为什么,”他掩饰著,相当懊恼。“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歌剧都是又沉闷又冗长的玩意儿,而且,我们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而且……”他咬咬牙。“老实说,我很穷,我请不起你。”她上上下下的看他。“不去就不去好哩!”她说:“干嘛又穷啊富啊的!你如果真穷,你就不会来罗马,更不可能念这种贵族学校。”

他怔了怔,欢愉从他的身上悄悄溜走。

“丹荔,”他望著脚下的石板路。“你们为什么要移民瑞士?你父亲很有钱,是不是?其实,我问得很傻,你家一定很富有,因为你从没穿过重复的衣服。”

“我爸爸是个银行家,他被聘来当一家大银行的经理。至于移民吗?爸爸说,全世界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除了瑞士!我老爸又爱钱又爱命!哈!”她笑著。“说实话,所有的人都又爱钱又爱命,只是不肯承认,这世界上多的是自命清高的伪君子!我爸说,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不愿意我待在香港。”

“为什么?”“香港人的地位很特殊……”

“怎么讲?”“这些年来,香港一直受英国政府管辖,我们拿的是香港身份证。”她抬了抬下巴。“爸爸是北京人,早年还在剑桥留学过,大陆解放,我们到了香港……你知道,香港人都说广东话,只有我跟著爸爸妈妈说国语,我们很难和香港人完全打成一片,再加上,香港历年来,又乱又不安定,而且那是个大商港,不是一个住家的地方,也不是个生活的地方,最后,爸爸决定来瑞士,我们来了,我就成了瑞士人。”“瑞士人?”他凝视她。“你是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

“是的,可是,我拿香港身份证和瑞士护照,爸爸说,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只能寄人篱下!”

“你爸爸太崇洋,什么叫寄人篱下?为什么你们不去台湾?而要来瑞士?”他忽然激动了起来。“你从香港来,带著一身的欧化打扮!你知道吗?我认识一个老鞋匠的女儿,她是出生在欧洲的,可是,她比你中国化!”

“哈!”丹荔挑著眉毛。“看样子,你很讨厌我的欧洲化!”

“不,我并不是讨厌,”他解释著:“事实上,你的打扮又漂亮又出色,我只是反对你父亲的态度……”

“算了!算了!”她迅速的打断他。“我们不讨论我爸爸好吗?在这样的月光下,这样的城市里,去谈我的老爸,岂不是大杀风景!”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这大约是旧历的十五、六,月亮又圆又大,月光涂在那些雕像、钟楼、教堂,和纪念碑上,把整个罗马渲染得像一幅画。“哦,小翔子,”她喊:“你猜我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想骑一匹马,在这月光下飞驰过去!”

志翔望著她,她的眼睛里闪著光采,月光染在她的面颊上,她的面颊也发著光,她周身都是活力,满脸都是兴奋,志翔不由自主的受她感染了。

“我可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马来给你骑啊!”

“如果找得到,你会帮我找吗?”她问,好奇的,深刻的看进他眼睛里去。“我会的!”他由衷的说。“只要我高兴做的事,你都会带我去做吗?”

“事实就是如此!”他说:“这几天,我不是一直在带你做你高兴的事吗?”她歪著头想了想。“是的。可是,你肯为我请两天假,不去上课吗?”

他沉思了一下,摇摇头。

“这不行!”“为什么?”“上课对我很重要,”他慎重的、深思的说:“我的前途,不止关系我一个人。我很难对你解释,小荔子,我想,即使我解释,你也很难了解。将来,如果我们有缘份做长久的朋友,或者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将来吗?”丹荔酸酸的说:“谁晓得将来的事呢?再过两天我就走了!而且,”她耸耸肩:“你焉知道我要你做我长久的朋友呢?”他怔了怔。“我是不知道。”他说。

“那么,明天请假陪我!”她要求的。“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好玩,可以当天去当天回来,我们去开普利岛!”

他摇摇头。“去庞贝古城?”他再摇摇头。“去拿坡里?”他还是摇头。“你……”她生气的一跺脚。“你这个书呆子,画呆子,雕刻呆子!你连人生都不会享受!”

“我不是不会,”他有些沉重的、伤感的说。“我是没资格!”

她站住了,扶住他的手腕,她仔细的打量他的脸。

“你真的很穷吗?”她问。

“那也不一定。”他说。

“我不懂。穷就穷,不穷就不穷,什么叫不一定?”

“在金钱上,我或者很穷,”他深沉的说,想著志远,高祖荫,忆华,和自己的艺术生命。“可是,在思想、人格、感情、才气上,我都很富有!”

“哦!”她眩惑的望著他。“你倒是很有自信呵!”

他不语,他的眼神相当坚定的对著她,她更眩惑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处缓缓的驰来。得儿得儿的,很有韵律的,敲碎了那寂静的夜。丹荔迅速的回过身子,一眼看到一辆空马车,正慢慢的往这边走来。那车夫手持著鞭子,坐在驾驶座上打盹。丹荔兴奋的叫了起来:

“马来了!”“别胡闹!”志翔说:“那车夫不会把马交给你的,而且,驾车的马也不一定能骑!”

“那么,我就去驾一驾车子!”

她奔向那马车,志翔叫著:

“小荔子,你疯了!”“我生来就有一点儿疯的!”她喊著,跑近那马车。车夫被惊醒了,勒住了马,他愕然的望著丹荔。丹荔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那车夫缓缓的摇头,丹荔从口袋里取出一大把钞票,塞进那车夫的手里。车夫呆了呆,对著手里的钞票出神,然后,他们彼此商量了一下,那车夫就把马鞭交给了她。自己坐到后面去遥控著马缰。

“唷嗬!”丹荔喊,跃上了驾驶座,拉住马缰,她神采飞扬的转头望著志翔。“我是罗马之神!我是女王!我是天使!”她一挥鞭子,马放开蹄子,往前奔去。她控著马缰,笑著,高扬著头,风吹走了她的帽子,她不管,继续奔驰著,月光洒在她身上,洒在马身上,洒在那辆马车上,一切美极了,像梦,像画,像一首绝美的诗!她在街头跑了一圈,绕回来,跳下马车,她把马缰交还给那迷惑的车夫。

车夫爬回了驾驶座,回头对志翔说:

“先生,你的爱人像个月光女神!”

月光女神!他第一次听到这名称,带著种感动的情绪,他望著那激动得满脸发红的丹荔。丹荔还在喘气,眼珠黑幽幽的闪著光芒,含笑的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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