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白虎没得到指示,话接不下去。“老大,该怎么说啊?”白虎暗询。
是啊,怎么说啊。真是糟透了。乐菱拼命抹着止不住的眼泪,喜泪。小文皓来看我了,他没忘记我!可我现在这个样子,该死,要怎样回答他?骗他?乐菱垂下了双目。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不骗不舍又将如何?……走吧,无话可说。
白虎转身就走,行将远去。方文皓,紫衫少年终于崩溃了,祖父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哭喊着狂追:
“姐姐——,你看见我身上穿的衣服了吗?这是你最喜欢的颜色啊……你说我皮肤黄的时候穿着不好看。做了又拿回去。我不管你是什么,你只是我姐姐!文皓一个人的姐姐啊……别走,求求你再看看我吧……别扔下你的文皓……文皓想你念你日夜呼唤你,我做错什么你打我啊,不要不要再离开文皓,求求你不要啊……”
撕心裂肺的恸哭。园中所有人都被感染了。白太妃不复雍容,扶着泪流满面的宫女的手,颤巍巍地往厅下急走,差点跌倒,滴落一地的泪花。白寒俊想去搀扶。白太妃摆了摆手,焦急地指向方文皓摇摇欲坠的背影。白寒俊瞬间追了上去,紧紧抱住。方文皓晕倒在他怀里。手里紧紧拽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乐菱换回白虎。久久背对不能转身。再回首时,泪痕已抹干。她吸了一下鼻子,叹了口长气。推开鹰缅伸来的手,走向白寒俊抱在怀里的文皓。
还是那么可爱的文皓。皮肤恢复了,又像以前那个小小的婴儿了。眉头攒这么紧做什么?是在恨姐姐吗?哦哦,姐做这件衣衫,表面看起来还凑合,仔细看针脚就歪歪扭扭的了。你还真好意思穿到王宫里来。还喊这么大声,丢姐姐的人啊?
乐菱笑着,泪水又蓄满双眸。取下文皓手里拽着的包袱打开。里面一件大红簇新做工精致的男孩夏衫,一封书信,一个小首饰盒。夏衫一定是被文皓不知何处换下来的。信封上是方擎南的字迹。肯定没啥好话。首饰盒是祖母的。打开来来看——是那三件紫金佩饰。祖母……你们今天是安心来刺我的心哪……
乐菱不舍地摩挲了一会儿方文皓的脸,强作冷漠对白寒俊说道:
“谢谢你们今天专程来看望我。不过以后别来了。帮我把文皓……送回去吧。”
“你不想亲自送他回去吗?啊?他是你的弟弟啊。”白寒俊的声音很冷,“弟弟”二字咬得很重。
乐菱转头看向鹰缅,低声说:
“要不,你去。”
鹰缅伸手去白寒俊怀里抱文皓。白寒俊猛然闪开一丈多远:
“别碰他!我会好好送他回去。他也是我的弟弟。”
看了一眼鹰缅,转向乐菱:
“别忘了,你我已有婚约。”仿佛忘记乐菱可怕的身份。她只是他落跑的新娘。在外野够了,早晚得回去。今生今世,别想让他放弃。哪怕只是名分。
白寒俊转身往月亮门走去。他们是从那里来的。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转回身朝白太妃方向跪下:
“姑祖母请恕罪,孙儿考虑不周,连累您生辰之日不开心了。请您原谅。今日寒俊离去,以后有机会再给您赔礼。”放下文皓,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抱起文皓起身离去,再不回头。
“这孩子。”目送白寒俊背影消失,恢复了仪容的白太妃,拉过鹰缅、乐菱的手往长寿亭走去。席桌上的东西还无人动过。
“来。闹这一歇,都饿了吧?快吃点东西。我看这宫里宫外的孩子们啊,都一样。全惯坏了。圣虎大人别见笑,老身见你也还是孩子,就让老身倚老卖老一次,可好?”
白太妃笑眯眯地布着菜,见鹰缅、乐菱开动,这才又说出一番话来:
“这南炎联盟啊,不管是外面的还是宫里的孩子。也不管是人族还是兽族。只要他是南炎联盟境内的孩子,就该亲如一家,你们说对吗?”
乐菱、鹰缅各怀心事。抬头看向白太妃,胡乱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九章 风树之悲
白天的街上没有月亮。太阳不是东方不败,是给点就灿烂的天堂。月亮很多时候,并不代表柔情。
一夜之间,赤州城人族门户上出现的血色展翼蝴蝶,比秋风扫落叶还干净地清理了白天街面上的人族行人。人族店铺纷纷倒闭。烈焰熊熊,四处惨景。十八层地狱有很多种推演。以慈悲的名义,就说这里只有十七层吧。最底一层,留给真正的罪人。
在南炎联盟军队的高压下,仍然没能将兽族压服。兽族的真正兽潮,悄无声息地爆发了。这一次,原种兽的确绕过王城。规模、行事方式,和从前一样。神王们要是亲自去屠戮的话,可以杀到头皮发麻。也难免顾此失彼。只好将各要害部门护住。何况其中,还有四处敲锣打鼓,煽风点火的神秘强劲势力。
南炎联盟出现自成立以来,最大的统治危机。王盟正在紧急调配各方力量,避其锋芒,暗中择机,准备予以强势打击。人族为此则更要付出更为惨痛的牺牲。
乐菱躺在水晶穹顶的花蓬摇椅上,又拿出方擎南的那封书信来看。信笺上只有一个字,“回”。乐菱百思不解其意。
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就一个字,断句揣测情绪更不可能。[·]
是要我回去?问我回不回去?听我解释?不让我解释?骂我?惩罚我?灭我?
花蓬有点多余。阴霾的天罗结界上空,白日邈其踪迹。不闪电,不打雷,雨要下不下。天罗结界里察觉不到风起。
鹰缅血染战袍,站在水晶屋下面望她。见她一脸诧异,低头伸手环顾自己:
“不是我的。”
废话,当然不是你的,你看起来很有痛状吗?乐菱撇了下嘴角:
“干嘛,这么多天没见影子,杀猪去了?”
“想来看看你。……马上就走。”鹰缅停顿了一下,说道。
乐菱无语。来看我貌似应该打扮得油头粉面吧?这算什么?见鹰缅真转身就走,急了:
“等等我!”飞身扑至鹰缅背上,双手绕上鹰缅的脖子。这个姿势已经习惯了。
“带我出去玩玩嘛,好无聊哦。”地魂换了十分深奥的书籍,暂时不需要调换。小弟们刻苦学习勤练操举,自己帮不上忙。啥叫不唯血统论?瞧人家那觉悟。乐菱自愧不如。
鹰缅嘴角又挂上了弧度:
“你要是不害怕,我就带你出去。”好古怪的说法。
“不怕不怕,我什么都不怕的。”乐菱兴冲冲地回答。啥事比关起来没人理睬更可怕?
见过。
见过见过见过。
见过很多……前不久我不是见过很多吗?还有比这更超出想象的夸张画面,电视电影,纪实。包括自己那一世灰飞烟灭前的场景。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想吐?恶心,眩晕,一阵阵袭来。然后是什么样的感觉啊?——恐惧?仇恨?
因为前不久看到的是无知的熊兽吗?我只是同情?
电视电影纪实,没有恶心、眩晕。是没有身临其境?
灰飞烟灭的时候很淡然,是因为同归于尽?
仇恨,产生于我的同胞被屠戮,物伤其类?
从鹰缅背上跌落。鹰缅伸来的双手,被乐菱受伤野兽般的目光逼回。只好跟在她身后。
一步步走在西区的街道上。最后停留在一堆支离破碎的骨肉,象牙肤色的裸女。白得惊秫刺目。吴氏大药房门内,脸膛通红的呻吟。有点熟悉的印象。身下一片血污。眼见是活不成了。正想结束他痛苦。电光火石间想起门口那残肢的色泽。
踉跄奔出。没有找到头颅。啊——
乐菱一束白金火焰喷出,象牙色的残体化为洁白的清烟,袅袅升空。留下一堆洁白的灰烬。黑血的地面上,如散落玉骨冰髓的花瓣。
梅之灼灼,凛然其香。不采而佩,于梅何伤?
……曾经温婉的笑容。紧握的手。
什么人族兽族都是亲人?
乐菱俯身拾起齐宝斋门前遗落的一把人族宝剑,飞快地循声冲向各处狞笑乱舞庆典中的一堆堆化形魔兽。为它们奉上鲜血绽放,血肉横飞的彩头。没有比手刃更痛快淋漓的复仇方式。从笨拙到精妙,数量堆积一个质的飞跃过程。
鹰缅亦步亦趋,如影相随。拦下所有溅向玉儿的血污。
都给我滚出来!你们这些垃圾!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閤下,白首太玄经。
太白老儿,都是你的错!
什么形神俱妙,什么无人能敌,什么金身正果。此情此景,我不入地狱,谁入?
屠戮一空的西区街道。还能站立的是雕龙镌凤。
疲惫,空虚。我要回家,哪里是家……方府。那里才有我的亲人。
而方府。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小文皓,祖母……乐菱惊恐起来,不敢设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至外城西区,却又猛然停了下来。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转身背对城区街道,低下头,浑身紧绷,抑制不住阵阵颤栗。鹰缅迅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坚实的怀抱温暖着冰凉的身体。许久,乐菱慢慢转头看去。
只见人族世家聚居的外西城区。从未步行走过的街道。兽尸正被陆续清理出区。战袍清爽雪白的猴越正信马由缰,远远看着军士堆积焚烧。转眼见到鹰缅乐菱,欲走过来,鹰缅冲他摆了摆手。猴越笑笑驱马离开。
街道布满岗哨,街垒。往来巡逻队五花八门,分不清出处。沿途尽皆高墙大院,院内古木参天。墙头密布岗哨,严阵以待。马踏青石,不闻回声。与人间地狱的主城区大相径庭。
见此景象,乐菱一颗狂暴的心才渐渐定了下来。快步奔向方府。
方府就在前面。重兵把守,军容整肃。如门前石狮。西侧门外那株怒放的火红石榴树下的花瓣都无人践踏。乐菱默默看了一眼身旁的鹰缅。秋风吹拂着他桀骜的长发,俊美的凤目正察看着方府四周。
见到鹰缅乐菱,有将领跑上前来致敬。鹰缅低声吩咐。将领跑上方府台阶叩响黄铜螭吻门环。
“小姐……”身后迟疑的声音不敢相认。但还是大着胆子喊了。
乐菱回头。玉鹤怯生生背靠在高大的院墙下,似刚刚站起身子。满头满身都是泥土碎草。衣着破烂。脸色蜡黄,还有淤血泪痕。
乐菱皱起了眉头:
“外面这么乱,你出府做什么?”
玉鹤猛摇头,泪水洪水般冲出眼眶,朝乐菱扑过来。军士呛啷一声,利刃出鞘,就待迎上阻止。鹰缅挥手拦住。
玉鹤紧紧抱着乐菱,不顾一切地哭喊:
“我爹我娘都死了,弟弟妹妹也死了,都死了,爷爷奶奶都死了,全家都死了。只有玉鹤没死。小姐,求求你给玉鹤报仇啊。玉鹤一直在这里等你,玉鹤知道小姐一定会回来。小姐那么善良,一定不会不管方府,一定不会不帮玉鹤报仇。”整个方府,怕也只有玉鹤一个人认为乐菱是善良可靠的了。哦,除了方文皓和方家祖母。
但乐菱对此并不知情。她只是忐忑于逃婚一事,还有不久前在文皓面前暴露的白虎形象。如今她迷途知返。然错已成铸,百口莫辩关于自己兽身的事实。虽才一路痛快淋漓,双手沾满魔兽的鲜血。但无关取悦人族,只为本心。能有勇气再次站在这门前,实为心若飘萍,渴望见到亲人。
玉鹤现在孤苦伶仃,自己杀了无以计数的魔兽,算得上已帮她报了仇。不想再造杀孽了。将她送回方府去好好养着,慢慢疗伤吧。拉上玉鹤,也许算个牵强借口。大不了,被赶走。
现在看到方府平安,见不见,也不是之前那么迫切了。自己也只是奢望再看一次祖母文皓。就算连祖母文皓都将自己当魔兽看待,唾弃自己,甚至……该承受的说不得也得受了。既到了这门前,只要有一线希望,不试试,怎能死心?
红色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希望升起。乐菱拉着玉鹤欲上台阶。不料,玉鹤迅速挣开她原本握得不紧的手。
“怎么?还有什么事要做吗?你的仇我答应替你报了。现在你回方府去,今后再不要轻易出来。”乐菱说道。
玉鹤却摇着头:
“玉鹤不能进去。玉鹤已经不是方家的丫鬟了。小姐您最好也……自己进去吧。”
“哦?你爹娘给你赎身了?不是说做到十八岁,表现好的话,方府给你找户好人家嫁吗?方府的嫁妆不比你家丰厚?你家……不,你还是回方府吧。现在也只有这里是你最好的去处。乖,听话!”乐菱记得之前玉鹤唧唧咋咋说过的贫困身世和方府将来对她的不错安置。
但是玉鹤说什么也不挪步,欲言又止。眼泪长淌,拼命摇头。乐菱奇了,莫非这小丫头还有另外不可告人的出路?
见乐菱与玉鹤僵持不下。鹰缅对乐菱说道:
“你先进去吧。我来处理。”
也只能暂时如此了。乐菱点点头,整理了下玉鹤头上的凌乱,转身提步迈上台阶,向方府大开的正门走去。她还从来没从方府正门进入过。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
鹰缅目送乐菱进入方府的背影。心里暗道,玉儿,我会等你归来。当自己踩着亲兄弟们的鲜血步上王座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肩负起族人的未来。作为兽族至高无上的王者,怎能不经历一场血祭呢?鹰缅将永远追随于你,我的玉儿,我的女皇。你肩上的责任比我更重大。鹰缅将为你荡平寰宇,粉身碎骨,绝不停息。
当我将你背负在身上的时候,就知道这宿命的安排。鹰缅嘴角又挂上了弧度。
第三十章 亦真亦幻
府门,外院无恙。门房将大门重新闭合。院内墙头无频繁的刀戈剑戟晃动。方府不用遣人上墙幸苦守护。但奇怪的是。安享太平,却没有一丝欢颜笑语,迎面而来的是与世隔绝的苍凉。
走进内院,白幡飘荡,满院缟素,更空无一人。这是怎么了?府内何人故世?还是,为府外的无辜生灵祭奠?乐菱相信,凭方擎南那人族浩荡正气,完全可能如此作为。拒绝恩施,沉默抗议。可是人呢?为何内院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日子也不过了吗?
继续前行,终于见到曾在风亭水榭品茗弈棋,等候方文玉姐弟归来的方擎南,一个人独自背手站在内院正堂的中央,背衬堂上“高风峻节”巨大的牌匾。正静候着乐菱到来。
看见一袭雪氅,纤尘不染,依旧清纯如故的乐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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