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徽看着顾妩,她烟青色的裙摆上,缀满环绕的玫红色花苞,与花树上的繁密蔷薇花相映照,这并不是她最明媚的裙子,她有几个屋子的华丽衣裳。
全京都,再不会有比她更虚荣的女人。
她脸上的肌肤本就盈洁,又因为长日不出门,越发白到透明,突然沉静下去的脸庞,不过一掌可以覆住。
她拈了一朵花,揉碎,又不满意地扔在地上,脸上厌嚣之色突起:“我要去清徽殿!”
因着陛下年纪尚小,宋之徽大事小事一把抓,政事繁忙,又时不时地要与文武百官议事,宫中特地收拾出一个殿阁,供他处理政事和休憩之用,名字就叫做“清徽殿”,取他出自清河宋氏,名“之徽”之意。
她并不曾在宋之徽的事情上用心,宋之徽看了她一眼,还来不及开口。
“怎么,傅以兰能去,我就去不得?”顾妩的情绪倦倦的,声音厌厌的,“只许你们暗度陈仓,孟光偷接梁鸿案!她不过你同僚的女儿,我至少是你家金屋藏的娇!”
她的态度,多多少少像是在吃醋,他本应欣喜若狂,然而,宋之徽的挫折感,难以言表,难道自己对她的种种,在她的心中,只配用一个“金屋藏娇”概括吗?
明明在她身上用的心,都已经可以再建起一个王国。
偏偏她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敏感得厉害,她本就活在他小心翼翼构造的世界。
宋之徽心中激荡万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唯恐又招惹起她的狂性,下意识的、不忘记急匆匆的解释一番,用词却是斟酌了,再斟酌:“傅以兰只是跟着傅作荣来过两次,妩妩,你别多心!”
顾妩俏生生扭过头去,挥开他的手,闷闷地轻哼一声:“哼,我算什么?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罢了!多心?我哪里有资格,可不配做那多心的人!”
清徽殿小小一间殿阁,坐落在高树浓荫之中,殿阁后面是一片碧绿芭蕉林,殿前却是一片白茶,茶花开得频繁,花期又长,此刻清徽堂前是一片雪白的香雪海。
外殿空旷开阔,一扇扇大幅窗户洞开,风起云涌间,花香肆意涌进来,宋之徽喜静,清徽殿本就幽静,殿内坐着几位属官,正埋首在手中的卷宗,抑或压低了声音商谈,突然听见殿门外传来的脚步,其中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齐齐抬起头来。
摄政大臣宋之徽,挽紧一位丽妆少女进来,他平常很是疾言厉色,让人敬且恐惧。
众大臣急忙齐齐战战兢兢地站起问好。
这一日,这一位年轻摄政大臣的神色,对比往常,却是异乎寻常的柔和,站在他身边这一位少女,身段纤柔,姿容明媚。
众大臣都在心里猜疑,难道这就是那个传说的顾家千金吗,然而非礼勿视,他们又齐齐低下头去,以示避嫌。
“都坐下吧!”宋之徽轻轻吐出一句,旋即携着少女的手进入内殿。
顾妩好奇地四处打量,内殿略小一些,右侧整面墙,俱放着书架,一只一只书架排开,层层叠叠地累放着典籍,另一面却是打开的大幅长窗,正对着满园灼灼的白茶花,长窗前,放一张大书桌,卷宗叠起半座山高,此外还有一张长榻,榻上安置了一些寝具,又放着一张矮几。
宋之徽坐在书桌前,眼前面对的明明是白茶如雪,一朵一朵花瓣宛如白瓷碗口大小,正是怒放极妍的时候,他却没有观赏的心情,只暗暗侧头,用余光去瞥顾妩。
深色木架已经陈旧,颇有一点年头,表面斑斑驳驳,书架高至殿顶,顾妩正蹲坐在书架底下,去瞄最底层的书籍,她懒洋洋地伏在那里,越发显得身形纤柔,似乎没有了平时张牙舞爪的骄嚣。
坐在外殿的臣子内监们,只能够透过门看见宋之徽的侧脸。
他缓缓缓缓地含笑,笑得极淡极淡,素来淡漠的脸上,意外地有了缱绻,他本就长得好看,脸庞就带上了浅浅的光晕,容光耀眼过窗户外面整片的雪白茶花。
不过一瞬,那一些笑,已经一隐而逝,仿佛只是幻觉。
不过片刻,傅以兰就急匆匆地穿过外殿,气呼呼地进入内殿来。
顾妩斜斜靠在书架上,看着傅以兰——她倒是熟门熟路,驾轻就熟得很!
顾妩冷冷嗤笑:“你爹今天却没有来!傅小姐,该不会是来伺候宋之徽的吧?顶着头破血流的脑袋瓜子,你不嫌难看,宋大人也嫌碍眼!这样夙兴夜寐,长日不忘,果真是殷勤得很,用心得很。也对,红袖添香磨个墨,玉手皓腕剥个橘,都是极其淫靡的事情。”
垂头在卷宗重的宋之徽,暗笑了一下,“淫靡”,也亏他的妩妩用了这一个词,他知道傅以兰虽然胆子大,个性爽朗火爆有足,言语之上,却只怕不是顾妩的对手。
顾妩本就铁齿毒舌刻薄得很,他自己就常常吃她的挖苦,宋之徽私心觉得看她耍嘴皮子也是不错的乐子。
傅以兰兴冲冲而来,以为顾妩已经出宫,有满心的话语想要倾诉,乍然见到顾妩,心中不竟一楞:“你,你——怎么在这里?”
顾妩直起腰,伸了一个懒腰,闲闲地看了她一眼,语调是一贯的懒洋洋:“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傅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俗话叫母大虫的虎,果然霸道得很!”
“只来了一次清徽堂,就嚣张成这样!”傅以兰冷眼看她,竟不掩饰眼神中的鄙夷,她的个子,对比顾妩略高,将门之女从来自诩门第,又是宋之徽最倚重的臣子家的掌上明珠,姿态自然有一点高高在上,不把顾妩放在眼里。
顾妩笑眯眯:“不过,不巧的很,今天宋之徽大概不需要你的服侍!”她看向书桌上的一碟梨片,对着宋之徽眨了眨眼,像是无辜稚气女童,“宋之徽,我突然想吃梨子,烦请把碟子递给我……”
宋之徽果然慢慢地踱步过来,拿了碟子放在她的手上。
顾妩不过是想向她炫耀——你傅以兰自以为,偶而在宋之徽面前斟茶倒水,就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得他另眼相看了,殊不知你伺候他,他伺候我,如此高下立现,你傅以兰不过是我手下败将而已。
顾妩甜甜娇笑,手指拈起一瓣梨片放入口中,轻轻地优雅地咬:“我看傅小姐,你心火旺得很,要不要赏你一片梨润润肺,好凉一凉——你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心?我劝你呀,轻松一些,这样介意,又哪里介意得完?天底下,我想来就来,你却不能去的地方,多着呢!”
傅以兰的脾气虽有一点火爆,心性也争强好胜,脾气一上来就想“贱人”,“荡妇”乱骂,却又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委实开不了口,只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我哪里去不得?”
顾妩把碟子放在案几上,举重若轻,云淡风轻:“比如,宋之徽的床上……”
饶是宋之徽再冷静,凝神在卷宗上再聚精会神,也不由地无语,几乎哑然失笑。
傅以兰不曾想过,顾妩连闺房之事也会不收敛,肆意到这样的地步:“不知礼义廉耻,你你你……”
“我们正想做点不知礼义廉耻的事!”顾妩姿态妖娆地走了几步到书桌边,靠坐在宋之徽的腿上,已然投入他的怀中,似笑非笑:“没有看到我们想亲热一下吗?你你你,你什么……傅小姐,你怎么这么没有眼色,也不知道回避一下。要知道,宋大人脸皮薄,会害羞的!”
脸皮很厚的宋大人,只觉得鼻间暗香盈动,顾妩体弱性寒,连夏天的时候,肌肤都比别人凉一点,他只觉得怀中的她,雪肌无汗,腰肢却异常柔软,她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并不多,宋之徽只觉得一阵心神荡漾。
他的唇角含了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抬起头直视傅以兰的时候,却已经逝去,语调冷冷:“你退下吧!”
怀中的娇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傅以兰,看着她强忍着怒气走出内殿。
顾妩状似乖乖的,不痛不痒地再提点一句:“傅小姐,记得,顺便带上门!”
宋之徽“啪”地一声,合起手中的卷宗,拥紧怀中的佳人,意外地有了玩笑的心情:“怎么,还不继续……”
顾妩侧头,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不是你说的吗?亲热!”宋之徽看着怀中的顾妩,她的脸上突然氤氲满红霞,下一瞬,她已经僵硬着身子,从他的怀中逃出。
作者有话要说:蹂躏霸王!
不霸王者,被宋之徽金屋藏娇,哼^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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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尘有幸识丹青 。。。
第三章——人生有幸识丹青——果然二十四孝,扇枕温衾算什么,他只怕卧冰求鲤都不在话下。
“不是你说的吗?亲热!”
宋之徽看着怀中的顾妩,她的脸上突然氤氲满红霞,下一瞬,她已经僵硬着身子,从他的怀中逃出,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
方才,她在傅以兰面前的表演,嚣张大胆,得心应手,然而再装模作样,趾高气扬,底子里,也不过只是一只纸老虎罢了。
顾妩跳出几步远,默默垂头,表情似乎有一点局促不安,又怯怯地回首,瞄了宋之徽一眼,似乎想起自己的身份,被他金屋藏娇,自己不过就是娱乐他的一个女人而已,那么这样的亲密,岂非是理所应当、平常至极。
宋之徽看着顾妩,她转身慢慢退回他的怀中,一副任由索求的温良驯顺。
她到底还是忘不了自己的身份,依仗着宋之徽,在宋府的一角天地生存,多多少少取悦着他,看似被宠上天,看似都要把他踩在脚底了,披着无法无天的外衣,骄矜而嚣张做派之下,不过掩饰着她的真心。
事实上,她像任何人一样惧怕他。
一时,满室寂静,只有苍青色天间来去的清风,打在高高挑起半卷的竹帘上,拂来窗前满园的花香。
宋之徽几近成痴,又一次,被生命中不能够掌控的无力感击溃,什么时候她才能够毫不保留地真正的亲近自己,与自己平等而站,出于真实的性情,笑得真正天真烂漫。
会有那么一天,也许……但是不要紧,他从来知道自己的耐心。
那一些生长在他心里的耐心,像草木一样,一茬一茬,时不时被她割去,然而终究又会繁盛蓬勃 起来。
清风拂进来漫天的花粉,顾妩吸了一点入鼻,不由地打起喷嚏来,一阵一阵,脑袋随着动静,一点一点撞上他的胸口,涕泪交加,俱都是蹭抹在他蓝色的衣襟上,流下一抹湿漉漉的水痕。
宋之徽本喜洁净,顾妩意识到自己闯了小祸,怯怯地抬起头歉意地看他,不过一掌可以覆住的小脸上,鼻尖上一抹通红,似乎就有一点楚楚可怜。
宋之徽不敢再看,抱过她坐在椅子上,站起身来关上窗户,顿时隔绝了窗外的花香肆意。
清徽殿内服侍的内监和宫女们煎好茶,恭恭敬敬地送进来,四个宫女捧着茶点,四名内监捧着茶壶,分别奉上洁净的器皿。
顾妩从来不知道给宋之徽送一杯茶,竟然也需要有这么大的阵仗,这样的排场和享受,怪不得人人要为名利争得头破血流。
难道皇宫里的茶,竟然有什么独到之处,顾妩心里既这样好奇,不由地就示意内监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她握在手心,在青瓷茶盏中,吹了吹气,突然听见宋之徽说话。
“仔细茶烫,你就不能再等一等……”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漫不经心,隐约有一点生气她的鲁莽,只是他原本背对着她,只在书桌前的卷宗上用功,又哪里会看到她的举动。
她呆了呆,待茶凉后饮了一口,在唇舌间细细回味了一番:“是明前龙井吗?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怕还不如我惯常喝的。公公们,你就拿这样的茶叶应付宋大人?”
天知道,这已经是皇宫里最好的茶,也不过只招待佑嘉太后和清徽殿,竟然被她嫌弃成这样。
如今,摄政大臣宋之徽大权独揽,文武百官只知道附和应承宋大人,各地官员也会跟红顶白,很有眼色。
各地送到京都来的贡产时鲜,送到摄政府的,只怕是最好的,皇家反而在宋府后面。
这虽然是个事实,众人心知肚明,也不过装作没有听过,装作不曾见到。
臣子家惯常喝的茶,竟然要比皇室的更加好,这样的僭越,摆明了就是实实在在的欺君,顾妩却这样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宋之徽不喜奢华,衣饰用食都朴素简单,偏偏顾妩骄奢无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具服饰无不华丽堂皇,她的生活,本就简单到,只能够沉迷在这一些无聊的细节。
听见顾妩这样放肆的话语,内监和宫女们垂首,心中战战兢兢,宋之徽却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在一定程度上,他纵容了这样的僭越。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之徽已经站在她的身侧,声音轻轻的,却无可奈何,她本极伶俐聪明,谁知她是假无意,还是真有心。
“既然不好喝,就不要喝了,茶喝多了也不好,你本就脾性凉寒,别又伤了身体!”顺手接了她手中的茶盏,放在书桌上,对着内监宫女示意。
宫女内监鱼贯而出,静静推上门。
宋之徽含笑看她:“总有一天,我要被你害死?”
绣榻上铺着白玉凉席,静玉似能够生出凉凉的烟雾来,顾妩伏在一对青色锦缎靠枕上,枕上绣着一枝紫藤花,真丝柔滑无褶皱,听见声音,抬头看他:“对,我就是历来没有眼色的!”
她又怎么会没有眼色?
她只怕是太有眼色了。
她仰仗着他生存,宛如菟丝花藤蔓缠绕着高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过自负他的地位坚如磐石,固如金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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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徽殿内殿,当朝首相欧阳写,正坐在宋之徽对面。欧阳写状元及第出身,宋之徽进京的时候,他已经为吏部员外郎了,多年相交同僚,宋之徽亲近之人极少,欧阳写勉勉强强能够算得上其中之一。
欧阳写不过三十岁年纪,一张刻板的脸,脸色病怏怏的,老成得反而像入定的老僧,一开口却是爆栗子一般:“他妈的,司马战这个动不动两颊通红的将军,怎么好久不见了!我呸,他是死了亲娘,还是埋在哪个窟窿山头了,要不要我替他上一炷香。他妈的,托了老子帮他做事,酒都不请我喝一杯!”
司马战是宋之徽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性格憨厚,舞起枪,弄起剑来,明明比谁都彪悍,偏偏动不动腼腆着脸。
宋之徽抬手,拿了左侧的印盒:“则书,你又何必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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