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作荣一行人,看着眼前的景象,比九五之尊还要九五之尊的宋之徽,素来从容沉稳,淡漠疏离,又有谁见过他这样手忙脚乱,状似惨不忍睹,虽然从来听说摄政大人宠爱顾家千金,却不知道他竟然宠成这样。
傅以兰一眼就看见了这一件紫色甲衣,她本也暗自托人寻求了许久,却被长公主抢先一步得手,长公主是先帝之姊,陛下之姑,地位尊贵,傅以兰托人去长公主府求了很久,也说动不了长公主忍痛割爱。
她得不到的心爱之物,却穿在顾妩身上,可见是宋之徽的功劳,傅以兰既艳羡顾妩身穿紫色甲衣的明媚照人,又嫉妒陪伴在顾妩身边的的宋之徽眼光温柔宠溺,争强好胜的心,再次生起。
傅以兰仗着从来娇惯自己的父亲,和宠爱的自己的兄长们都在身后,不想压下这一口气。
她仗马跑了几步,姿态又从容,又潇洒,一派将门之女的英姿飒爽,对比顾妩,自然是高下立现,她不远不近地距着顾妩和宋之徽,开口语带嘲讽:“骑着千里马,穿着紫色甲衣,也瞧瞧自己配不配,也不怕糟蹋了好东西!不愧是江南来的娇滴滴的弱质千金,马都骑不好了,还想着去狩猎!只怕连弓箭都没有见识过吧?”
宋之徽看在傅作荣的情面,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了傅以兰,心中顿时生起怒气,脸上却不动声色。
顾妩笑得娇媚,声音甜甜的,略倾了倾身,半个身子几近都靠着宋之徽,姿态极其暧昧亲密:“口头攻击最是无聊!”
“我会不会射箭,看我能不能射死你,就知道了!”最爱口头攻击的顾妩,侧头娇俏一笑,探手接下背囊上的一把木弓,又取过一支箭,弓并不大,她轻易就可以拉开,弦一松,箭离弦而出,就朝着傅以兰而去。
顾妩不会骑马,却极其会射箭。
初时,她对宋之徽深恶厌绝,又因为整日整日地被拘束在摄政府,不能够出门,于是天天呆在园子里,对着宋之徽的画像能练上一天的箭,权作消遣和发泄心中熊熊怒火。
她虽然性格疲惫懒散,却天资聪颖,不知不觉中,竟然练出好眼力来。
离弦之箭笔直迅疾,正好射中傅以兰戴在发上的绒花,箭尾“唰唰”地滑过她的发间,顿时沁出一抹薄薄血痕,傅以兰还迷迷糊糊回不过神来,正在惊诧之间,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就瘫倒到马下。
偏偏始作俑者脸带嘲讽,:“这样就吓到了将门虎女?似乎不止一次跟你说过,离我远一点!下一次,你再敢晃晃悠悠地来惹我,我就给你来个一箭封喉!”
傅以兰被箭擦破了皮,发间的血痕渐渐沁下来,半个额角殷红,她的父亲傅作荣和一群姑表兄长惊呼了一声,就齐齐跃身下马拥挤过来,簇拥着她。
宋之徽从来知道顾妩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她怕是也敢一箭毙命的,此刻,知道傅以兰只受了皮肉之伤,知道顾妩只是恶作剧一场,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
傅作荣一群人的脸色实在难看,受伤的是傅以兰唯一的掌上明珠,场面这样僵持,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宋之徽叠声吩咐“快点传唤御医”,又转向顾妩,心想,比口头攻击更无聊的是无所谓的威胁,偏偏那个呆子坐在马上还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她,语调冷冷的:“下马,过来给傅小姐请罪,一天到晚心血来潮,耍小孩子脾气!回去给我闭门思过,看我怎么惩罚你!”
宋之徽不过是以退为进,他先发作起来,说是两个小姑娘斗气,傅作荣要给他面子,到底不好步步紧逼。
关起门来,谁又知道他怎么惩罚她,她一笑靥如花,他立刻就会心花怒放,她一柔声撒娇,他立刻就甜滋滋地找不到东南西北,哪里还想得起她闯了弥天大祸。
顾妩冷冷旁观,宋之徽的脸色阴沉得难看,他是在关心傅以兰吗?真殷勤,他是关心,在京都中,除了傅以兰还有谁更匹配他,只怕等着做傅将军的乘龙快婿,好稳稳当当地把持着这个江山。
这一个念头,让顾妩的心中酸溜溜的。
这是怎么啦,自己不过只是宋之徽的金屋藏娇,只等着他厌倦了玩弄自己,再把自己一脚踢开,管他做了谁的乘龙快婿,管他与谁珠联璧合、举案齐眉。
难道自己,还幻想与他天长地久不成?
“惩罚?宋之徽,你又不是没少惩罚过我!大不了,又被你关在房中不见天日!”顾妩扬起马鞭,重重地抽了一下雪驹,声音冷冷的,“我们小门小户女,就是这样小孩子的!你去高门大户,找志当存高远的贵胄千金吧!”
宋之徽听见顾妩吆喝了一声,她的马本就是名驹,一跑动起来,就迅疾如驰,她初学骑马,在马背上七倒八歪地颠颠撞撞,直让他看得心惊肉跳。
白马上紫衣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青翠的浓荫下。
宋之徽心中惶恐,只担心顾妩不小心摔下马,再没有心思去管傅以兰的伤势。
惹怒了傅作荣,决裂了就决裂了吧!
他的一颗心,只在胸口起伏晃荡,再不能够冷静,对着侍卫疾令:“叫司马将军带一队人马去追!马上!”
迅疾的清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顾妩勉勉强强驾驭住马,跑不过百步远,已经前仆后倒了好几次,时不时地就要颠下马,她的性格却倔强,俯低身,死死地贴在马上跟紧。
幸运的是这一匹白马性子极其温驯,照着来时的路程,穿过林间小径,径直朝着京都内城而去。
顾妩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得腰酸背痛,臀部卡在马鞍上,也火辣辣地生疼,抬头看见城门就在眼前,她下了马,扔了缰绳,也不管白驹没头没脑地跑向何方。
宋之徽又急,又怒,咬牙切齿冷笑——一言不合,她竟然就扔下自己,一点也不顾忌自己会担心受怕,更可恶的是,明明不会骑马也敢逞英雄。
等一会儿抓住她,一定要重重惩罚她,把她压在怀中,狠狠吻肿她的唇。
9
9、美人在侧花满堂 。。。
第九章——美人在侧花满堂——我未曾出嫁,没有夫家,又哪里来的娘家!
京都城门前,人声鼎沸,车如流水马如龙,摊贩的叫唤声熙熙攘攘。
顾妩只觉得双腿,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忍着痛,一低一高地瘸着脚走了几步,想去雇一辆马车回家,不禁怔在那里。
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住在宋府,在潜意识里,似乎那就是自己了家了,可是今天,她既然与宋之徽负气出来,难道还腆着脸,独自一人、可怜兮兮地回到宋府去,那岂非很是丢脸,又该以何面目,面对宋之徽的嘲讽眼神?
然而,至亲兄长,远在千里之外的博陵,天下之大,她竟然无处可去?
顾妩站在路口,抬头去看苍青色的天空,正心神惆怅之际,突然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茫茫然失神无措地回头。
一辆四轮大马车在距她不过十步远的地方,已经静静停下。马车旁,站侍着一位垂首侍立的青衣小婢,顾妩只觉得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待视角静静扫过了,顾妩突然悲喜交加地扑过去:“哥哥,三哥!”
那个站在马车旁,笑脸盈盈的美男子,不正是她的三哥顾伞吗?
他远比一年前的时候,成熟了一些,神色间增加了沉稳,显得愈发英气逼人,头上戴一顶朴素的鸦青色士子帽,帽心簪了一粒珍珠,珍珠的光晕映在他冠玉般的脸上。
她的三哥,脱去从前的倜傥风流,却平白增加了书卷气,身上一件鸦青色的外袍灌了风,空空的,他清减了,隐隐有仙风道骨的韵味。
顾伞冲着她暖暖一笑:“小……小五,你怎么在这里?”他一笑,脸畔两侧就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那一些温煦的柔情藏匿其中,他本生得唇红齿白好看,笑起来越发风姿如画。
顾家两个儿子里,顾妩的大哥顾长,是长兄嫡子,早早继承家业、当家作主,个性最是老成持重。
顾家还没有落败之前,顾妩的三哥顾伞最风流,有着京都世家子弟身上的一切毛病,纵情放荡,喜好冶游,个性却最温顺最和气,最会怜惜姊妹。
顾妩未语先泪,扑在他的怀中,声音稍有哽咽:“三哥,你怎么突然进京?”
她的心中惴惴不安,宋之徽似乎不喜欢顾家,虽然若不是有他,那时,顾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想起那个人,就觉得恨恨的,却似乎又有一点让人心定的安全。
顾伞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的发被风吹得乱糟糟、毛茸茸的,:“为了秋闱才进京!小五,你过得好不好?那个人对你还……”
他推着她转了一个圈,眼中有惊艳之色:“哪里找来的这衣服,竟然这般好看,紫得像是能生出光来?”突然苦笑着喟叹了一句,“也对,天底下只有一个宋之徽,京都也不过只一个摄政府!”
世家子弟自有自己的门路,一般不需要经由科举出仕,只是从来有重儒学,重诗文的传统。
若能在秋闱上,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荣登三甲,是世家子弟一生的梦寐以求的荣耀而已。
顾伞虽然放荡不羁,但是博陵顾家,从来是以诗书传家的,祖上曾经出过无数文坛巨匠、经纬鸿儒,顾伞从小至今也是饱读诗书,自负自己的文辞谋略的。
※※※※※※※※※※※
秋岚山庄本在京都的郊区,司马战已经派人追往能够进出的几条路。
宋之徽坐着马车,朝京都内城回去,本就心急如焚,还在半路,就看见顾妩原先骑着的白马回转旧路,许是名驹识途。
只是马上,又哪里可以看到顾妩的身影?
难道她已经逞能逞出祸来,从马背摔倒在哪个路边,神志不清了?
她本就是个呆子,宋之徽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蠢的女人,忧思之间,肺腑一阵火烧火燎之际,却看见司马战策马奔来。
司马战策马到宋之徽的跟前,压低了声调:“属下还没有追到顾小姐!只是途中遇见一直监视顾三公子的人马来报——顾三公子已经进京,又在城门口载了一位姑娘上车,听他形容身材服色,只怕正是顾小姐!”
宋之徽松了一口气:“去博陵顾家在京都的老宅!”
博陵顾家在京都的老宅,正在文渊西街,庭院花了数世经营,曾是京都最华丽的官邸之一,后来顾家举家迁回故乡之际,由顾长做主,卖给了京都的一户官宦之家,只剩下分割出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权当子孙进京的落脚之地。
曾经繁花锦绣,过客匆忙的文渊西街,此刻寥落无人。
天空阴沉沉的,马车在小巷青苍色的石板路上穿行,拐角处有一座石墙,白灰斑驳零落。
小巷两旁旧年栽种的木槿,满树花枝,依然吐露着芬芳,隐隐地氤氲进行人的鼻间,馥郁清香缠绕。
“木槿花,朝在夕不存”,木槿荣凋在晨昏,世家起落又岂非如此?
宋之徽突然不想继续对着顾妩步步紧逼,罢了,只要她安全无虞,她想放肆,就许她放肆吧!
顾家祖宅如今还剩下的一个小小院落内,院子的石板地上,灰尘积得比鞋帮子还厚,雪白石板就有一点灰蒙蒙的,萧瑟了参天古树,零落了一角芭蕉,开谢了半圃蔷薇。
顾妩站在窗户边,透过半角窗棂,看着蜻蜓在园子里的灌木丛上低低地盘旋飞转,扯着顾伞的一只衣袖,声音急切:“哥哥嫂子好不好?”
顾伞一边抚去她身上沾着的烟尘,一边回答:“家里人都好,你侄儿、侄女都甚是淘气!”
顾妩不由地又泪,又笑:“三哥,三哥,你如今有没有心上人!”她的三哥最是风流,总不会忘记左拥右抱吧?
顾伞啼笑皆非:“你三哥我,改了脾性,如今一门心思向学,别说心上人了,一看见美人就赶紧往房里躲!”
顾妩死去的父亲是个探花,念念不忘顾家已经几辈没有出过状元,偏偏她的长兄顾长早早地世袭了博陵州牧,没有参加科举。
顾妩不禁想起小的时候,她的三哥顾伞曾意气风发“将来我一定要蟾宫折桂,名扬天下”。
他是博陵顾家的子孙,于是再不可能在京都大展宏图,在仕途上再无出头之地的一天,这一次挣扎着进京参加秋闱,也不过是一全他自己毕生的向往,圆他对荣耀的梦想。
两人正在闲话家常,院子里突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起来,这里偏僻了,除了留守在祖宅的几个旧仆,也不可能有访客。
顾伞把窗户全数推开,一眼就看见园子中站着两排的侍卫,一辆青帷大车疾驰进来。
顾妩吓了一跳,认得这是宋之徽的马车,他这么快就追过来了,自己得罪了傅以兰,还不知道他气成什么模样,会怎么惩罚自己。
难得三哥已经进京,宋之徽一生气,说不准又要赶走他。
她再顾不得三哥顾伞,撒腿就往门外奔去,石径上颇少人过往,此刻已经起满青苔,印下她深深浅浅的足痕,惊起半边灰尘,气喘吁吁地跑到青帷大车旁。
宋之徽出了车帘,正打算迈步下来,把让他又爱又恨的姑娘抓回家去,一抬头,却发现顾妩紫衣的身影。
她匆匆忙忙跑得急,一到马车旁,就紧紧地抱在他的腿上。
他还没有下车,站得高,她却屈身在那里,只用小鹿一样无辜惹人爱怜的目光瞅他。
宋之徽不禁愣在那里,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吞吞吐吐地忍住,留神上下打量了她,知道她不过腿间受了一点皮肉之苦,并不曾坠马,心中暗暗放心。
顾妩状似极其可怜,一边吸着鼻子,眼眶中似是蓄满泪水,盈盈的,就要落下:“大人,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自以为是了!我们回家去吧!”
宋之徽一眼看穿她在做戏,她低声下气求饶,只怕他迁怒于她的三哥,有时,她的确很是诡计多端,只是自己,在她心中,就是这样不体贴、不堪吗?
他明知如此,脸上却缓缓一笑,似是疑问:“我们?”
“嗯,我和你,我们回家去吧!”顾妩还不曾察觉,她在不经意间,用了极其取悦他的词语,抓在宋之徽的手上,借力手脚并用地上了车。
她刚刚得罪了他,不敢随意开口,也不敢轻举妄动,偷偷地坐了车厢的一角,时不时地用余光瞄他。
她向来嚣张跋扈惯了,几时学过这样小媳妇一般察言观色。
宋之徽在心中暗叹,天底下的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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