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商望着山坳中已然整装待发的众人,一言不发。春华面上还算镇定,心中已然翻跳如鼓。山坳中,一人伏在地上化作虎形,低首嘶吼了一声。韶郎自高台之上跃将下来,骑在那黄睛大虎之上,将手中利剑一挥,喝道:“除襄南,诛恶贼!”
众人高呼一阵,随着那猛虎之后缓缓移动身形,瞧起来竟是训练有素的模样,丝毫不亚于九商先前在宝春凹出所见的姮娥手下众傀儡兵士。这哪里是一日之功!九商心内冷笑,春华轻轻伸出手来扶住九商,道:“恩人,咱们这便启程罢?”她眼眸示意着,要九商一道折回襄南所在之处。
九商不置可否,横竖不过三个时辰,且这霞影峰中如今的弯弯绕绕如今尽数记在了心中,还怕身旁这小娘子能玩出甚么花样来不成?她既教自己随着这群虎兵士一道,自己便走一遭——襄南同韶郎这兄弟二人皆不是甚么好东西,如今恶犬相咬,她亦来瞧一回好戏!
春华见九商身形一动,自己同她皆隐在了空中,心中又惊又喜,托着九商的那只手更有力些儿。眼见着前头的韶郎那般英武模样,她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忐忑——若韶郎这回能一举击败玉面郎君,自己这个本该溺在井底之人再现身亦不为过。且当年韶郎在郎君身侧时曾见过自己,还流露出惊艳之色,指不定是自己咸鱼翻身之大好时机;若韶郎兵败……只怕霞影峰之上最后的一片地界皆成了襄南郎君的领地!
九商如今知晓了这段路上的各色禁制,施起隐身诀并悬浮术来自是得心应手,连带着春华都体味了一回甚么唤作“凌波微步”。眼见下头蹙在一处,密密麻麻的重兵蜿蜒一路,春华低声喃喃道:“正不料这睥雄一脉还有这般多壮士!”
九商懒怠理她,这百十号人便瞧作大仗势,可见春华的眼力见儿亦是一般。当年在锦玦岭,沧澜手下只怕有万众之人,都不敢自称大军。九商收了心思,只是在上空望着这整个霞影峰的地形。她脑中回忆起先前所见的地形图,发现倒还有些出入,如先前在襄南那宅子中的流水亭之源头,若从地形图上瞧来,乃自奢海那一侧的溪流引出。可如今在空中放眼望去,只见那霞影峰上亦有一条水源,正是通往襄南的那处红尘豪宅。
这虎啸岭中定然还有某些秘法不曾教自己知晓。九商心中暗道。当年在崎木岭上,狼王曾经启动挪山大法,若不是那回阴差阳错,只怕自己难逃梓衿之手。如今亦不知晓崎木岭上是个甚么光景?九商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只可惜了黛姬那般好的小娘子,竟葬身毒谷之底。待接出了阿娘,若还有机缘,定要下毒谷去一探,将黛姬的尸身找到一处好的所在葬下,也算圆了自己一片感恩怀念之心。
程云亭在芙蓉庄中等得心焦,不停地算着时辰,偏生那芙蓉庄中的时辰同外头并不相同,真真教他是度日如年。白凤树见他如困兽一般,宽慰道:“九商自有打算,你无需焦心——左右不过三个时辰便能见分晓——”
程云亭怒道:“好容易千辛万苦到了霞影峰上,竟被一个小丫头子算计得狠了,真真教人气恼。若九商再一心软,非要助其中一人得胜……”
九商已隐隐绰绰瞧见底下那飞檐如雀,众虎族兵士密密麻麻将那宅子包围起来,却无一人敢步入那正门。九商带着春华放低了身形,栖在一株古木茂密枝叶之中。只听见韶郎在虎背上喝道:“襄南无状,速速出来受死!”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九商见他虚张声势,光挥舞着一把剑,却半步不肯朝前动,想必是不愿当那探路之人。那些个兵士们在路上时皆雄赳赳气昂昂,如今到了此间却是相互推推搡搡,半点都不肯动弹。九商不由得在肚里暗笑,这韶郎原先瞧来倒也是个硬角儿,实则是个色厉内荏的,一丝担当也无——身侧这唤作春华的丫鬟这番可是押错了宝。
春华见了那宅子门前乱哄哄的形容,面上滚过一阵青白。她并不傻,心中知晓若韶郎真个兵败,自己定然是在这霞影峰之上活不成了!
春华当年被妍娘赶出宅子采花作汤浴,晓得除了霞影峰,外头是个甚么情形。莫要说那些身手莫测的妖族之人,便是这灵毓山中的一草一木,皆能无形当中要了人的性命。她心念电转,又瞧韶郎那些手下半点气也不争,忽然挣脱了九商的手,在那古木之上遥遥朝韶郎招手道:“韶郎,听我一言!”
九商唬了一跳,心中暗恼,故意隐了身形半点动静也无。春华甫一挣脱九商的手,忽然觉着身侧一阵空荡荡的,又见底下韶郎根本不曾朝自己看来,心中不禁大骇,却倒生出一股子狠劲儿来,朝着树下大声道:“韶郎!韶郎!”随即拼了气力闭目朝下一跃。
那古木粗有二三人合抱,高更达十余丈,如今春华这般不要命地朝下坠去,倒惹得底下众人一阵骚动。那韶郎却亦有些本事,施展身手,四处枝蔓迅速结成了一张网,堪堪将春华连头带脑兜住。
春华一落地,立马便以首伏地道:“韶郎大人,奴乃原先襄南之婢,却无故差些惨遭毒手,如今逃出便为了见大人一面。”她微微抬首,正露出一面楚楚可怜的脸来,韶郎瞧着面善,心中便是一动。又听得她殷殷道:“大人,奴知晓这宅子中的各处禁制,不若教奴作个先锋罢?”
韶郎一喜,这真真是方瞌睡了山神便送了枕石来!他亦算有几分城府,威严道:“你若真个除贼有功,我自然有重赏!”他微微一顿,心中忽然意识到面前此人,是先前有过两面之缘的婢女,下意识便想搀了她起来。又见众兵士将他二人围在当中,便倒转了剑柄将春华的下颌微微挑起,道:“如今便封你作个‘红fen’前锋,如何?”
当下春华带着一批人,将那红木朱门合力撞开,春华自踏入的那一刻,分明朝九商藏身之处望了一眼,放佛教她莫要望了三个时辰之约。
九商心中冷笑一声,忽然发现那些冲在前头大摇大摆的兵士们骚动起来,慢慢地如同瘟疫一般,动也不动了。九商忙运足了目力,放眼瞧去,那朱门之后仍旧是一番花红柳绿,可那些兵士们身上放佛裹了一层石屑,渐渐地半点也不动了,石化在了当地。
春华本自温情默默地望着身侧俊俏的韶郎,如今听到前方颇有些不对,忙环顾四周,瞧见了那些化作石像的兵士,一时间愣在当地,放佛被人自头到足泼了一身冰水——她在这宅子中服侍多日,方才陪着那“狐娘娘”一道自此处出了宅子,并未遇到甚危险,如今怎地……
九商隐在枝桠之中,忙问白凤树道:“这是甚么秘法,你曾经可见过?”
白凤树隔了好半晌才道:“若真个说是化石咒,却是不像的……传闻中只有山神才会懂此种秘法,抑或是那襄南的障眼法,也未可知。”
程云亭听出九商竟十分关心,忙道:“你可莫要犯傻!甚么秘法就莫要去瞧热闹了,便好好在此处等着三个时辰过了,咱们亦好上枫雪岭——我再不愿独个儿在芙蓉庄中待着了。”
前头春华正惶惶然不知所以,脖颈却一把被人掐住了。她挣扎着往后扭首,正瞧见韶郎一张盛怒的脸庞:“贱婢!我竟敢轻而易举信了你!”
春华扭着身子嘶声道:“奴亦不知!奴方才在此处行走,半点禁制也无!”
韶郎心思活络,亦有些本事,知晓一些禁制不是一日之功,若春华不曾扯谎,那自己的兵士定然是中了障眼法,以为自己已然遇了不测。他想得通了,仗剑虎吼一声,便听到窸窸窣窣甚么枝叶四下散落之声。原来,那些所谓石屑不过是些花木枝叶,教那些虎族兵士们误以为自己已然中了化石术法。原先躺倒在地下的手下一个个懵懂地立起身来,只以为是韶郎出手相救,便差在此处倒地拜下,大呼“郎君英明”。
韶郎心中得意,举剑一挥,喝道:“何人能挡我!”他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嗤笑。
“不过是一群宵小之徒!”一把傲气十足的女声自屋檐上传来,九商远远望去,不是妍大娘子又是哪个?只见她一身儒袍,气势竟十分高雅清贵,同那先前在阁楼之中娇媚的女子判若两人。妍娘望着地下的韶郎并春华两个,面上十分不屑,冷笑道:“不过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便能教韶郎君唬得大惊失色——怎地,在韶郎君心里头,我家郎君便如山神一般不可逾越么?”
妍娘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映出了韶郎那几乎扭曲变形的一张脸:“妖妇休要胡言乱语!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众兵士先有些畏缩——这妍娘听闻乃是襄南郎身侧第一谋士兼禁脔,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国色生香,光那番冷艳气质,已然教那些方自幻觉中醒来的兵士们软了半分身子。又见韶郎面色凶狠,生怕将来被怪罪,便咬咬牙,一哄约上,那琉璃作瓦的飞檐之上,立马便作了厮杀斗场。
九商离得远,那贴身肉搏便瞧得不甚真切,却能隐隐看清那妍娘手中的一串珠链大有蹊跷,挥舞起来长达数丈,在金乌光之下,一闪一耀都大有玄机。芙蓉庄中的阿兕忽然刨起了蹄子,声音呜咽,程云亭怎地都拉不住,忙叫道:“九商,阿兕可是瞧见了甚么,怎地这般躁动?”
九商眯了眼,远远地望着那处的光景,心中一动,忽然道:“可是阿兕瞧见了那串链子?”阿兕听闻,微微低了首,眼中竟有泪。白凤树原先极不喜阿兕,如今瞧见了这般光景亦微微有些不忍。九商心中寻思,阿兕本乃兕兽生魂,论理该同白凤树一般,在芙蓉庄中能口吐人言,如今却是半句话也无,想来是因在奢海之下已然镇了太久伤了元气。可如今阿兕瞧见那珠链闪耀,竟反应激烈,只怕那东西亦来自奢海睨兕一脉。九商此时不由得庆幸起春华的自作聪慧起来——若当初就此出了霞影峰,只怕阿兕再不能开口出言。
如今无论如何,定要将那珠链取回来!九商心中思量已毕,再也留不得,腾身自那古木之上浮起,隐了身形朝那宅院中而去。待靠得近了,正瞧见那妍娘手中那串珠链金光一闪,击打在一虎族兵士身上,对方皮肉立刻绽裂开来,放佛被烈火灼烧了一般。那兵士惨叫一声,跌将下去,再也不动了。
九商离那珠串越近,便越能觉着阿兕在芙蓉庄中的不安与焦躁。她潜着身形,渐渐靠到妍娘身侧,用冰蚕丝裹了手,瞅准了时机,猛地握住了珠链的另外一端!
妍娘正如鱼得水之际,忽然觉着虚空中一股大力将自己控住,心中大骇,拼命想将珠链夺了回来,却总不能如愿。又见身侧那些兵士们瞧出了端倪,如狼似虎一般扑将上来,不禁呼叫出声道:“郎君救我!”
九商都不曾料到自己能这般轻巧地夺回珠链,她方将那链子握在手中,只见芙蓉花上光芒一盛,那珠链便消隐不见。九商识海中传出阿兕欣喜若狂之声:“多谢九娘子相助之恩!”
襄南只来得及瞧见妍娘手中光芒一闪,那珠链便消失不见,不由得心下狂怒。那珠链本是他自睨兕一脉的石殿中寻得的,原同先前缀在鞋面儿上的那两大粒乃是一脉相承,如今先丢了大的,再丢了这串儿,委实教他恼火过甚。只是如今这屋檐之上贼人四起,身侧妍娘又失了方寸,他只得先腾出心思来将妍娘一把抓住,丢出那些个鲁莽兵士的包围圈来,又施展神通,将身侧之人尽数震开,一时之间,花丛灌木之中尽是韶郎的手下。
韶郎见襄南现了身,先是有些慌乱,随后又镇定下来,嗤笑道:“终于肯不教妇人挡在你面前了!”
襄南冷笑道:“好阿弟,你不是水米不进,早已奄奄一息了么?如今在我面前这龙骧虎步的又是谁人?”
韶郎微微一滞,狠狠道:“你先不仁,自然不得怪我们不义!”他身后众兵士有些儿惧怕襄南的手段,有些已然被此处的富贵景象迷花了眼睛,还有那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已然瞧出了韶郎的色厉内荏,就等着韶郎气势一败,便朝着襄南叩首请罪,好歹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春华见韶郎在襄南面前嘴皮子微微翕动,两股战战的模样,心中虽失望透顶,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对着旧主喝道:“我便是血证!不过是正碰在了襄南郎的怒头之上,便差些丢了性命!若非机缘巧合,我如今已然在井中溺死——”她回转了头,对那些已然有些散了心的兵士道:“襄南郎心狠手辣,诸位皆有耳闻。如今莫要以为投靠了襄南郎便能善了——你们已然忘了自己被充作哑奴的阿兄阿弟么!”
春华这一番倒激起了众人的同仇敌忾来,有些兵士又将刀剑举起,眼中已然赤红,连襄南心下都有些暗暗钦佩这丫鬟的两句煽动之语。这唤作春华的原先在妍娘身侧当差,怎地便不曾发现亦是个人物呢!当下他面上不显,只是冷笑道:“你不过先前是服侍妍娘的汤浴丫鬟,犯了错不但不知悔改,如今还要背弃旧主,你又有甚脸面在此处说道!”
春华亦豁了出去,心中知如今不能善了,更是肆无忌惮道:“郎君此话不差,红尘中道:‘旧仆似主’,如郎君这般薄凉之人,自该用我这般宵小为奴!”
韶郎见她牵住了襄南的眸光,暗暗命手下几个往那花园子后头的中庭而去,只盼着先占据此处的先机。襄南心中盛怒之下,竟也不曾理会得,只是听见后宅院中大有喧哗之声,这才骇然,自己这是中了韶郎同那贱妇的声东击西之计!
好在妍娘法术了得,虽无那珠链在手,竟亦将先前那几个混帐一道丢了出来,襄南这才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本就下手甚重,如今已无后顾之忧,收拾起韶郎的兵士来更是毫不留情。此处宅子本便是他的领地,如今各色秘法一一施展开来,只见那花园子中血肉纷飞,不忍睹目。九商在空中瞧得分明,好些个尸骸落在花丛之中,那些个怒放的姚黄魏紫,竟暴涨数倍,那花骨朵儿如同一张张巨口,张大了将他们吞噬殆尽。怪道此处非前厅,而置了个花园子,竟是埋那些个尸身的好去处!
不消一刻功夫,那韶郎的围剿之战已然被襄南反扑。九商放目望去,只见园中央只剩了春华同韶郎二人孤个儿立着,对面正是一脸春风和煦的襄南。那水晶帘一般的流水亭转动如轮,将园中的血腥之气冲刷得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