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原抬眼看了她一眼:“你姑母来信了,说是让咱到八里庄去,自己人,也照顾得到…我捉摸着,你娘…你当初说要守孝三年,现如今也快到了,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爹想…嗯…你姑母说,到那儿,给你寻个好婆家,你觉得…觉得如何啊?”陆原着一番话说的要多结巴有多结巴,心中是觉得对不起这女儿,她娘亲在时,一家人走南闯北,只为了他习识医道,前几年他娘亲去世,埋在这八里庄,这孩子孝顺,说是要守孝三年,才在这里安定了下来。好容易现在落住脚跟,他的医庐也是在这附近小有名气,却又要搬走,最要紧的,是从今便留下妻子一人在这客乡异处,这孩子,不知会怎么想。只是,这是姐姐的想法,为的又是明因的终身幸福,他,不得不答应啊!让孩子一人去,他不放心,而离开妻子长眠之所,他又舍不下,前思后想了好几日,终于是下定决心了,不为别的,只为了女儿。
“爹…”
见女儿犹豫,陆原赶紧补了句:“你不愿意爹也不逼你,爹只是…”
“爹,”明因打断她爹的话,“既然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吧!”既然她爹说的如此纠结,可想而知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留下娘亲爹肯定也很不舍,可爹既然都说了,肯定也有爹的用意,明因也不愿多想,就听爹的吧。
“明因…”大概没想到女儿答应的这么痛快,陆原还是有点愣。
“吃饭吧爹。”
“…哦…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八里庄的小姐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又是一年春,三年了,看着当年的新坟已成了长满新草的小山包,明因边拔着坟头的杂草边说道:“娘,我和爹明日就要去樊城了,只留下你一人在这八里庄,我和爹也是很舍不得,但是爹说要走必定有爹的道理,不过你放心,一得空我们就回来看你。”
此时,陆原拎着一个描着童子放炮仗的竹编食盒走上山坡来。
“爹!”今早要上山来,爹说还有事,让明因先来。
“嗯。”陆原应了一句,放下食盒,打开盖子,一阵袭人清香香四散开来。只见陆原端出了一盘白色呈花状的糕点出来。
明因知道,是杏花糕。娘爱吃,每年春天都会摘些新鲜的杏花来做。这三年,每逢娘的忌日,爹都会亲手做一份。爹不说,明因也不说帮忙,似乎这是父女俩的默契,也似乎,非得爹亲手做,才显出这心意。
“知道为什么你娘这么喜欢杏花糕么?”陆原盘了腿,随地坐在了坟前,“我和你娘自小就
相识,她爱吃杏子,又爱杏花,我便试着用杏花给她做了碟糕点,其实一开始做的真的不好吃,我偷偷尝过的,只是你娘不忍,便硬说是好吃,我是知道的。”陆原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明因说,又似是在对着面前的小丘说。明因也不搭话,杏花糕的事,她是知道的,娘以前就说过。她知道,这是爹对娘的一种怀念。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让爹单独待着,自己往山坡绕一圈。
正是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的时节,故而缓坡处,小溪两岸的杏林,杏花白粉嫣然,开得绚烂。当初将娘葬在此处,也和这缓坡处的杏林有着极大关系,爹说,这样,每年春天,娘都能看到她最爱的杏花了。
在溪边找了处干净的石头,明因便坐了下来,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一年来发生的趣事,似是这样,娘就能听到了。
正当这时,一阵歌声从不远处传来。
明因起身,顺着歌声的方向走去,轻手轻脚的,怕惊扰了那唱歌的人。
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杏花开得繁盛,挡住明因的视线,隐隐见到,似乎是两个女子。只听得: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明因识字,除开医书食谱,也杂七杂八地看了许些书,虽不会吟诗作词,但还是看得懂听得清的。对这女子所唱,粗粗听来,句句尽诉离愁,曲子婉转哀怨,似乎是在思念情郎。
正想着,便听一女子道:“小姐,谢公子既已去,你也不该继续沉迷此道,万一老爷夫人知道了,可怎么是好啊!”
“巧心,我与谢公子情投意合,可为何他却不愿我告诉爹娘呢?我想他,我好想他!”
还真是思念情郎啊!这主仆两还真有意思,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就为了唱歌念情郎?明因心下觉得好笑。
“小姐!不是巧心说你,依巧心看来,那谢公子本不是真心要与小姐共结连理,只是见小姐也爱听曲儿,便结了个伴罢了,小姐不该自欺欺人的!如今那谢少爷已回樊城,那樊城乃烟火繁华地,那谢家又是樊城数一数二的大户,怕是一回去,那谢少爷便将咱这八里庄丢到脑后了吧!”唤作巧心的丫鬟说的有些愤懑不平。
“可…可是…他说我便是他的知己了啊!还说能遇知己如此,此趟出行也不枉费了啊!”
“小姐……那谢公子也无承诺与你,你这不是……巧心只想劝小姐,不要再沉浸于那些劳什子的曲子,您看您这半月来昼夜弹唱的,人都瘦了一圈了。”说完便传来那小姐传来低低的呜咽声,稍少又传来那丫鬟轻轻的哭泣。
明因听着,觉着毕竟是人家的事,偷听墙角不怎么好,转身便走了。
……
“明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我还琢磨着去找你呢。”见明因回来,陆原站了起来。
明因举起拎着一个袋子,“前面杏花开得好,我摘了些回来,还有这个。”说着打开袋子,拿出一株小苗,“爹,我们就快离开八里庄,我想在娘坟前栽上一株杏花,好陪着娘。”
陆原没说什么,只点头说好。
种好了树苗,明因将那一袋子的杏花铺满了小丘,父女俩便走了,留下那胭脂万点的小山丘
和身姿挺拔的小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初到樊城
樊城。
坐了一天的驴车,又走了五日的水路,下岸后又颠簸了整整三日的马车,陆家父女终于是到了这传说中的繁华地。
一进入城内,便见得熙熙攘攘的人,樊城地处两江汇流处,来往商客云集,商铺林立,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街道两旁店肆林立,一路走过,茶楼,酒馆,当铺,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作坊,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各色各样展现在眼前。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普洒在红砖绿瓦或那眼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盛的樊城晚景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
放下帘子,明因移了移位子,坐久了屁股都麻了。
陆原见了,笑着说:“快到了,再忍忍。”
这一路,陆原给她讲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姑母的情况。原来姑母是樊城的谢员外谢叔恒的续弦妻子,这谢家,在樊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了。家有一位少爷和一位小姐,少爷谢禾是谢叔恒已逝的夫人所生,但是由于生母去得早,谢叔恒续弦时他才三岁,而姑母陆黎为人温婉和善,又对谢禾疼爱有加,自然是与亲生的无异了;小姐谢如儿则是姑母所生,据说是个刁钻古怪,伶俐调皮的性子。明因倒想了,樊城数一数二的谢家的少爷?不就是那日杏花林里主仆二人提到的…原来是这般人物!
正想着,窗外传来吵吵闹闹的一阵,明因掀了帘子一角,瞧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圈,大约是围着看热闹的,中间的两个年轻人大概是这闹剧的主角了,正各自带着身后一群人对峙着,都是一脸的凶神恶煞。明明挺俊秀的长相,怎的如此不待见自己,外头惹事是怎么的?马车匆忙,一目掠过,只瞧了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华楼上当当挂着“荟萃楼”。
等到夕阳完全躲进天边的大山里,明因终于听到马车前叮叮咚咚响了一路的铃铛安静了下来,掀帘一看,黑底烫金的门匾上大大的写着“谢府”二字。
终于到了!刚刚车夫竟绕错了路,绕了小半个樊城才到了谢府。
还没下车,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到了到了,舅老爷和表小姐到了!”下车跨上门前的石阶,便见一穿着湖蓝色弹花暗纹交领襦裙,头梳倾髻的妇人一脸喜色的迎出门来。
见她一张标志的瓜子脸,柳眉杏目,笑时眼角眉梢隐露着浅浅的皱纹,眉眼间有种让明因觉得亲切的熟悉感,想必这就是姑母了吧!明因心想着。
果然一上来,就捧着明因的小脸心肝宝贝地叫,末了还死抱着明因,激动地泪流满面。明因有些尴尬,倒是陆原,似乎是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景,走近拍拍他姐姐的肩膀,跟明因说道:
“这是你姑母。”
明因福了福身子,颌首温顺的叫了声“姑母”,陆黎这才觉得失态了,拿起手帕擦了擦满脸的泪水,一手拥着明因,一手扯了扯陆原的宽袖,道:“赶紧进来,厨房菜都做好了,就等着你们呢!”就挽着明因进门了,边走还便念叨着:“好孩子,路上风餐露宿的定不好受,一定很累了!我早让人把厢房收拾好了,今晚好休息的舒服些。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今天就先将就些,你若有什么爱吃的再告诉姑母,明日就叫人安排着。”
明因听着她关切的话,心里一暖,又想起娘亲,鼻头有些酸。“姑母,不用那么麻烦了,这些个我不挑的。”
“真是好孩子…”一听这话,陆黎心中思忖着,究竟是委屈了这么乖巧的孩子,便又开始掉泪。
明因一见,有些无奈,这姑母…可真爱哭…
陆原默默走在一旁,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谢家的庭院与它漆着朱红色的大门一样,里外并无太大差距,典型的江南风味,粉墙黛瓦的。这些年,明因跟着陆原走南闯北的,对这些倒也是觉得不足为奇。倒是院中的花草藤蔓,种类多得让明因不住咂舌。
刚踏进屋,便见一中年男子面色不佳的从屋内另一个门走了进来。
陆黎见他,便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见陆黎带着客人进门,男子脸色稍稍一缓,微微一笑,道:“原是大舅子到了。”
陆原微微颌首,也微笑着道:“姐夫,多年未见,可好?”
两人相视,接着就都大笑了起来,明因见状有些朦,来了笑着解释道:“他俩原是久识,
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这样。”
坐着寒暄了一阵,谢叔恒道:“家中早已备下酒菜为你们接风洗尘,你我二人今日定要痛饮几杯!”说着便让人上菜。
菜已上桌,只是桌上依旧只有他们四人。
明因坐在陆黎旁边,一边忙着应推着陆黎不断夹进自己碗里的菜,一边纳闷着,不是还有少爷小姐一双呢么?这么这会子都不见踪影?此时陆黎开口道:“家里的两个小魔王…”
“娘!”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欢快的叫声挡了回去。
跑得飞快的一个身影,带的粉色裙摆飞扬,猛地扑在陆黎身上,险些把她扑到。
“娘!你可知道,今日我从小四手里得了这个,好看吧!他本不给我的,可还是给我得了。娘你说,我要把它别在哪儿好呢?”小姑娘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只顾着向她娘亲炫耀今日从戏园子小厮那里得来的东西。明因一见,便知道是谁了,不禁感叹,确实是母女啊!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瓜子脸,一样是标志的美人啊!只是这美人,为何见了有些眼熟?
“如儿!”陆黎轻诧道,“这是舅舅,还有姐姐。”
谢如儿这才发现,餐桌上还有其他人。
“见过舅舅,”又转过头,“姐姐。”做了福,打过招呼,看着谢叔恒脸色很是阴沉,接过身后丫鬟递来的碗筷,坐下吃饭。
“你舅舅和姐姐以后会住在府里,你要懂点事,学着点你表姐。”谢叔恒开口冷冷道。
“是。”谢如儿扒着饭,乖乖巧巧的应了句。
“不不…怎么能学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学我才会坏事的。”明因摇着头表示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学习对象。
谢叔恒抬眼,暗想:“这孩子,很是谦逊。”不觉点了点头。
陆黎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心下愧疚:“既无能给让孩子享受到一丝半点,还让她小小年纪便承担了如此家务,不该啊!”
谢如儿抬眼看了明因,这年头,还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不通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杏花茶
……
吃过饭,经了一番洗漱,明因进屋时,陆黎在厢房里等着她了。
“明因啊!”陆黎这一声叫得亲切,明因不禁心头一酸。
“姑母…”明因糯糯的叫了一声,伸手放到陆黎伸出的手中,就着势坐到了陆黎的旁边。
陆黎握着明因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久久的没有开口,心想着,等了这么多年的这一刻,终于是到了。低着头,溢满眼眶的泪水也不敢轻易地落下,怕明因起疑。此时,明因也因陆黎的情真意切,不觉想起自己的娘亲,也没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明因突然轻笑出声。陆黎知道自己又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疑问地问道:“怎么了?”
明因笑靥如花的回道:“我想起有这么一句诗,说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呵呵…我们现在竟是有些应景呢!”
“胡说!”陆黎佯怒嗔怪道:“这诗讲的是离别之境,我们虽多年未见,但也好容易欢聚一堂了,怎的能和那诗一样呢!”
明因缩着脖子,笑笑着轻吐小舌。陆黎一见,也笑着举手轻抚她的小脸,拉着她的手家长里短的说了好多,又问了她许多以前的事,讲到开心的事,陆黎跟着笑,讲到伤心的事,陆黎便抹眼泪。讲了很久,陆黎才不舍地离去。
江南的春晚,不似北方那么冷,暖暖的,直暖入人的心底。明因分不清,是身体暖,还是心暖。这一夜,明因梦到了已逝的娘亲,远远地看着自己,笑得欣慰。
……
一大早,谢如儿就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睡不着,索性起了个大早,拎着昨儿个从小四那里抢来的石坠子,在手上甩来甩去的把玩着。后面还跟着一个打着呵欠揉着眼睛的丫鬟。
“都说你困就睡嘛,干吗非得跟着我!”谢如儿自顾自的走着,也不回头,不用看也知道那丫头现在肯定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那丫头一听,立马睁大了眼强调道:“不行的!老爷说了,要我看着小姐!”虽说被她跑了很多次。
谢如儿回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