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禾儿娶亲的日子恰逢您闭关之时,独独缺了您,我们也是无不遗憾啊!”陆黎开口,尽是客气。
空闻抹了抹一把蓬松的白胡子,神情很是满足,道:“世间之事,哪能事事如意,件件圆满,世事皆为空,缺为空也,圆亦为空也,既然圆缺皆空,又何来遗憾呢?”
陆黎点头,也不知懂是没懂,只开口道:“今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大师,还望大师指点。”
空闻笑,若抹掉方才吃东西的那一段,依然仙风道骨,只道:“指点算不上,夫人有话请讲。”
听得空闻的话,陆黎也不拐弯,开口道:“大师,禾儿这些年在上山,想必大师也是知解他的,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总不愿好好念书,外头一些风言风语的着实也不少。以前总念着他还小,也不在意,可现在已成家,总不能这样混着过日子,谢家家业是大,可总也要有个人来看着管着不是?这次便是想着来请教大师,禾儿…可能成才?可有什么办法?”
这番话,陆黎憋在心里已是多时,之前只因心中愧疚,想着无论如何要将明因娶进门,虽也有想到谢禾平庸,却总忽略不愿去想,前日听得谢叔恒对自己道:“娶了明因进门,也是想着能将禾儿往好了带,现在这混小子,就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扶不上墙的烂泥…陆黎这才意识到,若是谢禾一辈子不成器,那岂不是自己害了明因?心中不禁焦虑,才叫了谢禾带着明因一起上山来,见师父是虚,寻良方才是实。空闻大师能在樊城享得第一圣僧的尊号,绝非空穴来风。相传空闻的预言,从来未曾失算过。陆黎此行,也是想趁机问问空闻,究竟谢禾能否成才,只是空闻此人,极少愿意说出这些,口头禅就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所以话虽已问出口,心中却无底。
“哈哈哈…”空闻一阵轻笑,道:“夫人可是不相信老衲?”
陆黎疑惑:“大师此话怎讲?”
空闻起身走开,望了望树上青涩的杏子,“凡事有果必有因,种之以善因者必不得恶果,种之以恶因者必不得善果,夫人一心向善,夫人的孩子,必能得以善果,虽成不得天子龙凤,却也受得百姓爱戴。至于虚虚,答应收他为徒那日老衲便说过,这孩子天资聪颖,一点就通,现如今夫人已为他寻得指路人,又何需徒添忧虑呢?”
陆黎一怔,心中大服,早知这空闻大师知晓前因后事,这时便是连陆黎心中大忧也三言两语道破。
“杏子将熟,总是要落入泥土,才能发芽抽枝,若有一日要熟透落地,莫不舍得啊!”空闻抚着胡子,风吹过牵起素衣,脸上依然安逸闲适。
“你怎的说话也不带遮拦的,师父面前怎的可以这么说呢!”明因才走出院子,便忍不住说了起来,“师父与你亲近,放松点自然是好的,只是尊师重道还是要遵守着的,话不可随便乱说,平日里在家中也就罢了,怎的吃了这么多的亏还是记不住呢!”
“娘子你有所不知,”谢禾见明因有些嗔怪,靠近了神秘道:“你可知我师父法号为何叫空闻?”
明因以为谢禾正转移话题,心不在焉道:“法号不是由师父给的么?怎的还有得选?”
谢禾听了脚步,眼往四下无人,趴在明因耳边低声道:“其实师父听不见别人说话的。”
“什么?”明因瞪大眼回望他,方才还交谈甚欢,这时又说他听不见,难不成是在逗她玩的?
谢禾见明因不怎么相信地看着他,道:“是真的!据说师父自小失聪,又排了空字辈,祖师爷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可是方才明明与他说着话呢,怎的可能听不见?”
“没发现我和娘同师父说话的时候都要对着他的脸么?”
“你是说…唇语?”虽也有听说过,有些江湖人能有看唇语这技能,只是总是听听罢了,从来不想有人真的会。
这么说,空闻大师,还真是人如其名了?
“嗯,我娘子真是好聪明呢!”谢禾点头,大加赞赏,“没想到娘子如此见多识广,连这个都知道!”
明因白了他一眼,却又笑得无奈,这谢禾对自己从来不吝惜那些个溢美之词,可是每回听得,都觉得有些言过其实,溜须拍马之嫌了。
谢禾见她也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双手背着,慢慢悠悠跟在明因身后道:“人们都说师父人如其名,在市集静坐念经三日不受半点侵扰,真乃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却不知他是真的耳根清净,师父说,若是他也如常人般耳聪目明,怕是也念不得这么多年的经书。”
见明因放缓了脚步,谢禾接着道:“若是太过意他人,也做不成自己要做的事了。”
“你方才说什么?”明因回头,有些不可置信方才听到的话是从谢禾口中说出来的。耳边似乎想起娘亲开朗的笑声,娘说,若是不在意别人世俗的眼光,那世俗的人便不会让你好过。明因这些年来一直深信并遵循着,却因为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甚至于有些丢弃了后半句:可若是太在意了,便即便是别人不束缚你,也会被自己束缚得不敢放开手脚。
谢禾的所作所为,便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思想?
“所以说,方才说的话,师父听不到啦!”谢禾笑得欢喜,签了明因的手沿着那山中幽径深处跑了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看他这一脸欢快,明因将方才脑中闪过的想法一扫而空,这样的谢禾,怎的可能是藏拙?明显是真的很拙!
“诶…慢点慢点,看着路!”
山中林密,即使是相隔不远的两个院子也被林子挡得严实,若不是谢禾带路,明因是怎么都不知道空闻住的院子旁还有这么一个小院落。
“我以前便是与师兄弟们住在这里的,现在这时辰大约都还在大殿念经,院里该是没人的,我带你进去瞧瞧。”方才明因怕自己一介女流,乱闯了僧人们的居所总是说不过去的,不愿意进其他院子,谢禾这时这么说,其实也不确定,毕竟有时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留下来挑水做饭的小沙弥在院里的。只是这是自己住了好些年的屋子,虽说简陋,莫名的,谢禾就是希望明因能来看一看。
明因本不愿进去,听了他这么说,道:“这是你以往住过的屋子?”
跨入门槛,迎面而来便是一阵桂花香,果真空无一人,禅院安静得,能听到风吹桂花簌簌落地的声音。
“这是第一年来的时候从家里带来种的。”两人坐在桂花树下的小石板上,谢禾拍了拍那棵长得有些笨拙的树干。
“你喜欢桂花?”明因伸出手接住了一朵旋转着落下的淡黄,凑近了鼻子,“可真香!”
谢禾摇头,“我喜欢桂花糕。”
明因手僵了僵,就知道又是吃的…
谢禾也没理会明因这时想的什么,只开口道:“娘子,很香吧?”
“嗯。”
谢禾站起身,大手扶住不算细的树干,手上使劲一摇,树上本已熟尽的桂花如下雪般纷飞落下。
明因坐在树下被落花轻砸了头,抬首才发现自己早身置于这一片桂花雨中,站起身子,笑得娇靥如花地受这香风花雨洗礼。
花香人娇,谢禾看得痴了去,明因见这花雨停下,转头冲谢禾甜甜一笑,轻启朱唇:“谢谢你啊,虚虚!”
谢禾由痴转呆,一脸痴笑就这么僵在脸上,就说不能让她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夫纲
“濯锦江头…成…昨梦,芝麻山下又新年…”谢禾坐在饭桌前,抓耳挠腮地背着那几句诗。
谢禾心中苦恼啊!这明因本不是温柔贤淑地无人能比的女子么?怎的成亲这才一个多月,怎么看着都不是自己当初娶进门来的人啊!尊礼守规矩是在别人面前,怎的搁了他这里便全然变了味了,就像现在……
“是紫芝山!什么芝麻山!再来!”明因站在一旁听得快吐血,就这么几句诗从昨晚到现在都背不下来,说不气那是安慰别人的!谢禾不爱念书,明因是早知道的,想了不少法子,发现还老祖宗说得对,民以食为天嘛!谢禾再是犯浑,说破了大天也就是个小老百姓,还是个嘴馋的小老百姓,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以吃来要挟他。先是让他看到书上记载的某些奇特精巧的吃食,再连着牵出与之相关的诗文,若是背下了,明因便做出那菜来,让他大饱口福。
一开始谢禾兴致大好,十六句的七言律诗一个时辰不到便能背得滚瓜烂熟,可没几天便懈怠着,要先吃了再背,吃完了便开始耍赖,说是吃都吃了,便不背了吧!明因气得两天不跟他说话,他倒好,坐在门前给她背弟子规,撒泼打滚溜须拍马地求明因原谅,保证往后一定好好念书。可这才几日,那懒毛病就又犯了。
“娘子…”扁了扁嘴,看着前面那一桌香气四溢的美食,鸳鸯灸雉、笋蕨馄饨、真君粥、广寒糕…还有那个什么玉延索饼。那陆放翁也是,吃个饼也要写下来,这劳什子的饼,害得他只得在这里背诗,生生地看着近在眼前却吃不得碰不得的一桌子,委屈道:“先吃点,吃了再背…”说着便向桌子伸出手去。
谢禾早上没吃饭便被谢叔恒抓着去检查了一遍,直到日近中午才放他回来,明因想着,确实也该饿了,才犹豫着,便看到那不老实的手,念头一闪,坚决道:“不行!”他若开了吃,便不是一点两点的事了,“背!”
看明因坚决得很,谢禾只好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背开了来:“濯锦江头成昨梦,紫芝山下又新年。久因多病疏云液,近为长斋进玉延。啼鸟傍檐春寂寂,飞花掠水晚翩翩。支离自笑生涯别,一炷炉香绣佛前。”
一口气顺溜着背了下来,仰脸骄傲道:“这回可以了吧!”便欢快地坐到了桌旁开吃了。
“刚刚不是还背错,这会子竟背得如此顺?”明因疑惑,嘴里喃喃着,只是见他已经开吃,倒也便放着他去了。
“方才爹叫了你去,背得怎样了?”明因坐下,拿起碗筷,夹了块腊肉放进谢禾碗里。大约是吃久了素菜的缘故,谢禾对荤腥并不是很热衷,只是明因觉得多少要有点油荤垫腹,每餐都会让谢禾吃些。
“嗯…还行…”谢禾应得含糊,手里也没停下筷子,将嘴里的东西一气儿吞下,对着明因笑道:“爹没骂我。”
没被骂,算是好的了。明因点头,也不再问什么,让他好好吃饭。
目光一闪,滚到桌脚下的是什么?
明因捡起那团捏得皱巴巴的纸团,展开了看。
“相公,这是什么?”
谢禾吃得起劲,也不看明因拿的是什么,问了句“什么”继续自顾自地吃。
好一阵没声响,谢禾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转头看,明因正沉着脸,手里攥着的,不是昨天晚上偷偷抄下来作弊的小纸条么!
“这是…我读书用的,不不…我写的…我…”谢禾胡乱解释,希望能混过去,哪知明因听也不听,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谢禾心想:这便过去了?
“来人!今日的晚膳不用准备少爷的那份了。”
“不要…娘子,不…”
“唉…”谢禾趴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头埋进臂弯里。
“少来我这里唉声叹气的,不是贤淑温婉得很么?自己的媳妇儿自己管去,来找我也没用。”凤儿刚下了台便听得他在这里长吁短叹的,前些日子还炫耀着自己家的娘子温柔娴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现在又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凤儿不禁斜着眼瞟了他一下,看着好似还圆润了不少,哪里像受虐了的样子?
“你不知道!”谢禾直起身子来,控诉自己成婚以来受到的非人待遇,“每天晚上给我看食谱,看得我嘴馋了便给首诗,第二日若是背不下来便不给我吃…”谢禾几欲声泪俱下,每日为了吃的只好委屈求全,堪堪背下那些个拗口的诗文。
“昨日我不过是写了个小条提示一下便被我娘子发现了,还不让我吃晚饭…”谢禾说到这个更是气愤,没想到明因真的那么狠心,说不给他吃就不给他吃了,爹娘更是狠心,还说明因做得好,早该让他吃吃苦头,如儿更是端了一大碗香喷喷的五花肉到他房门口吃,害他昨晚又饿又气,干脆早早躺在床上睡过去了。
凤儿卸下重重的花冠,解下一头青丝,听了他的话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如儿真端了碗五花肉坐在你门口吃啊?”一想到谢如儿坐在门口吃得喷香,而谢禾坐在屋里看得口水直流的场景,凤儿便止不住想笑。
“你到底听到哪里去了?”很是愤慨怎么会有如此冷酷无情的人,真是误交损友!见他遭了难不但不安慰,还落井下石。
“下回有机会带我见见你家娘子哈!一定向她讨教讨教这是怎么想出来的!这办法对付你实在是再有效不过了!”凤儿觉得,谢禾娘子,好像也不似谢禾说得那般无趣!
“齐凤儿!你别以为你盖了张女人皮我就治不了你!赵元再来要纳你入门可别再来找我了!”
凤儿好容易止了笑,凤眼一督,无奈道:“那你想如何啊?”
想如何?谢禾一愣,自己好似从没想过要如何。
“哼,连自己要如何都不知道,还想撕了我的皮。”凤儿很是不屑,拿了湿帕在脸上轻轻拭去满脸脂粉。
“我…我要振夫纲!”谢禾脱口而出,谁说他没想法的,这不就是想法了!
凤儿手一抖,转过头来,问了一句:“你懂什么叫夫纲?”
凤儿卸了半边妆,脂红融了水,血一般地淌在脸上,谢禾看得一阵哆嗦,直了直身子道:“怎的不知道!你少拿那些文绉绉的酸东西来吓唬我!你们这些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都蔫儿坏,专找人软肉戳!你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你还真当我什么都由着你说就信了,如儿出走还不是你撺掇的!知道你为了逼我下山成日里找如儿到楼里听戏,还拽出那什么花木兰什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谢禾很是激愤地控诉了一番,凤儿听得是一脸的惊讶,这呆子,还真什么都知道!为了收回点脸面,凤儿决定不跟他计较,转移话题,先让他忘了谢如儿那茬儿才是正事!
“那你想好怎么重振你夫纲了没?”今早还因为被娘子气得睡不着觉早早跑出来的人说要重振夫纲,怎么听也是怎么不靠谱啊!
“呃…”谢禾还沉浸在刚刚激昂斗志的言语中,有些转不过弯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不知道!”
凤儿这时已将脸上的脂粉洗了个干净,将一头青丝绑好成了个男子发髻,转头问道:“你们…周公可欢?”
“谁?”周公是谁?
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