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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早知道这消息一出必然温氏会有人进宫来跟她谈心,但她没料到来的居然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面前垂下一幕珠帘,慕仪跪坐的姿势标准而恭敬,背脊挺得笔直,一脸肃穆地听着珠帘之外的父亲一句一句足以让她崩溃的亲切垂询。
“我听你阿母讲,说你的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可有其事?”温恪口气温和。
“诺。女儿身体康健,劳父亲挂念了。”她还没蠢到说自己哪哪哪不舒服,惹恼了温恪等他亲自找一个神医来给她瞧病就慢慢哭去吧!
“这样便对了。你不要仗着年纪轻就不注意保养,等到岁数大了才知道厉害。”温恪似乎十分满意,“陛下现在又把皇长子交给你鞠养,以后更是有的辛劳,你要当心。”
慕仪逮到一个表现的机会,立刻不放过:“女儿明白。皇长子如今成了女儿名正言顺的孩子,日后便是温氏的助力,女儿一定会好好教养他,绝不辜负这大好机会!”
温恪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慕仪被看得后背直冒汗,心里哀叹要不要这么犀利啊我昨晚又是一宿没睡、今天的早膳也没用几口,血糖很低啊!你再这么看下去信不信我立刻晕给你看!
“你不要以为装装傻就能混过去。”温恪口气淡淡,“这次的事情你办得不错,江楚城经此一事,算是彻底与万氏结成死仇,正好抵了你上次的胡为之过。
“至于那几个婢子,可处理干净了?”
“崔翘已然被秘密处死,素问杖责四十之后被发落去了昭台馆,然后便会因伤重不治而亡,相信很快就可以回到天机卫了。父亲不是曾说过天机卫里女子甚少,一些任务捉襟见肘么?女儿思来想去,决定把素问这步棋撤了。后宫中实在无谓牵绊住这么多高手。”慕仪低声道,语气冷静无比,脑内却思绪纷乱。
她想起崔翘的死讯传来那日,她与温惠妃正在椒房殿对坐品茗。闻得消息温惠妃眉毛都没动一下,倒是她沉默半晌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前几日刚跟人说过再不希望有人因我而死,如今才过了这么几天,就又害死一个人。”
温惠妃淡淡地瞥她一眼:“你这话说得……要内疚也该是我来内疚啊!”
“你会内疚?”
“自然不会。六年前我在医馆门口捡到冻得半死的她的时候就跟她说得十分清楚。我替她救治病重的父母,她则把她的性命交给我。改换户籍身份、入宫做我的眼线是她亲口允诺的,会有这个下场她早就明白。”温惠妃平静地饮一口茶,“如今她至死也没吐露半分不该说的消息,而我则继续为她照拂父母亲人,这就是一笔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我们都是讲信用的人。”
她的逻辑清晰、态度坦荡,就算慕仪并不赞同听了也只能无言低头。
“素问能回来很好。看在这件事上,你自作主张设计把皇长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了。毕竟无论如何这也不算是件坏事,至少保证了在陛下有别的子嗣降生之前,唯一的血脉是控制在温氏手中的。”
慕仪还来不及高兴,便听到温恪冷淡地补充道:“但是,这个孩子是绝对不可能替代你的孩子,成为温氏真正的倚仗的。”
“为何?”慕仪不由自主地追问,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自然是不可能的。
对她来说,阿瑀是她立了重誓要拼尽性命去呵护的孩子,然而对于温氏,他不过是妨碍带有温氏血脉的嫡子登上储君之位的一个绊脚石,若不是慕仪的多番维护,他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如今,她居然敢暗示他们,打算扶持这个孩子成为储君,还要以温氏为其后盾。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紧绞在一起,慕仪深吸口气,还是决定做最后的努力:“可,陛下的态度父亲您也看到了。他对世家防范之心甚深,绝不会允许带有各大家族血脉的孩子诞生。为了这个他甚至不让任何嫔御产下子嗣……”
“你都不肯与他亲近,自然没有机会怀上他的子嗣……”温恪凝睇着慕仪,慢吞吞地点明关键。
话题陡然发展到这个深度,慕仪立刻有些受不了。她不自在地低下头,神色似乎十分羞赧。
温恪冷眼打量她的神情,不放过每一个表情的变化。许久,他轻叹口气:“或许我当初便错了,不该一时心软被你说动,留了那孩子下来,现在竟造成了这样大的一个麻烦。”
慕仪不语。
“跟为父说说,你与陛下,为何会……”面对爱女,他终是有些难言床笫之事,只得含糊地略过,“你们结缡已有五载,这样的事情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
岂止是没人会相信。皇后归于陛下五年却还是处子之身,这样匪夷所思、让人不得不去怀疑皇帝在某方面的健康问题的事情,简直可以与大晋边疆三十三道关卡的驻军分布图一起,共同列为帝国的两大最高机密,知道的人都得立刻处死才行。
杀完当事人还得顺便把三族给夷平!
否则皇帝的脸面往哪里放!
慕仪想起那个哭哭啼啼、混乱不堪的新婚之夜,她与他各自怀着一腔怒气,背对着背地睡了。第二日一大早,侍女进来伺候二人起身。
她坐在妆台之前,任由瑜珥握着她的长发绕来绕去,珠翠钗环一样一样招呼上去,搞了快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好。
因这是她第一次梳妇人髻,且一会儿要入宫觐见,势必要做到华贵端庄、艳压群芳,因此她一脸任人鱼肉的决绝悲壮,头皮都被扯痛了也没发表任何异议。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一只修长的手却忽然从瑜珥手中夺过【“没错,是夺过。”慕仪肯定地点头。】那支赤金点翠烧蓝长钗,慢悠悠地插入她的发间,然后半蹲在她身前,目光温柔地审视半晌,赞道:“一会儿入宫父皇定要夸我前世修的福泽甚深。”
她知道他在做戏给那些暗处的眼睛看,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顺着他道:“为何?”
“因我的新妇太美,远胜世间所有女子!”他抚摸她的脸颊,脸上是满满当当的柔情。
她被酸到,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状似羞涩地低下头,好掩藏面上纠结欲死的表情。
正在里间收拾被褥的瑶环寻了半晌也没有看到某种预期之内的、群众喜闻乐见的痕迹,正在疑惑,转头却瞄到温情脉脉的夫妇二人,再看看身侧的姬骞的心腹婢子,却见她也是一脸微妙。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觉得貌似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之情,表情淡定、动作迅速地把被褥换下来,脚步生风地出去了。
慕仪与姬骞温情脉脉的同时,瞥到那两个迅疾离去的身影,不由瞅姬骞一眼。对方依旧一脸平静,甚至还十分有闲情地拿了眉笔开始给她细细描眉。
见他这个反应,她也懒得担心了。瑶环十分机警,自然不会乱说什么,另外一个看来也是他信得过的人,那么主子这天大的秘密就交给她们去想法子守住吧。
这个任务搞不好还让她们很是激动呐!
反正换了她就一定很激动。
家人
之后的几晚姬骞也一直与慕仪宿在一起,只是他再未试图要与她亲近。这点慕仪很能理解,如姬骞这样的人,骨子里有多么刻薄就有多么骄傲,对女子用强这种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哪怕这个女子是他的妻子。
床笫之事到底只是夫妻闺阁内的私事,只要当事人双双铁了心要隐瞒,哪怕周围有再多双眼睛盯着也很难抓到破绽。
对这件事情清楚的除了瑶环瑜珥,便只有杨宏德与姬骞那名心腹婢子,然而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成亲一年之后那名婢子就染病过世,世上知悉内情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他们就这么同床异梦【字面含义和引申含义皆有】、相敬如宾【绝对精准】地过了下去。直到姬骞即位、他们搬入皇宫,事情才变得难办起来。
祖宗规矩,御幸后妃必须有人在旁记录,帝后之间的这个大秘密瞒得过旁人,却绝不可能瞒过彤书女史。
不过权势实在是个好东西,慕仪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上一任的彤书女史发落了,然后将自己多方斟酌挑选最终敲定的傅氏扶上了这个位置。
对此姬骞未置一词。
傅女史并未在彤史上造假,依旧是据实记载,只是宫中规矩,有权查看彤史的人只有帝后与太后三人,如今没有太后,所以纵然白纸黑字把真相记载在那里,旁人却根本没有窥探的机会,隐瞒这件事情再次变得顺利。
慕仪想起傅女史初初瞧明白这个情况之后的震惊与不安,心里苦笑。也难怪她会不安,知道上位者的秘辛对下人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是这种级别的秘辛。她本可以放过傅氏,怎奈当时的情况已没有别的选择。突然撤换彤书女史已属异常,如果接任的人再是与自己有干系的,难保不会引起万黛等人的警觉,进而探出这内里的玄机。可若要找到一个表面上与她没有牵扯却值得信任的人,则必然需要家族的帮忙,然而这件事情又是绝不能让家族知晓的。她苦寻多日,方找到了傅氏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只能很不厚道地把她放上这个危险的位置。
守口如瓶、不为利所动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啊!
慕仪知道,私下里傅女史必然猜测过陛下与皇后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知道她必然没有得出合理的结论。事实上,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境地。
她只记得,一开始是她不肯,他也没兴趣勉强,然后……
然后。
慕仪抬起头,一脸平静地看向正等待她回答的温恪:“是女儿不愿意。我不愿意与他亲近。我厌恶他。”
温恪气极反笑:“到底是你厌恶陛下,还是你心中记挂着那个秦绍之?”
“与绍之君半分干系也无,我就是厌恶陛下!不,我不是厌恶他,我是恨他!全天下我没有见过比他更薄情寡义的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看到一贯沉着自制的爱女陡然情绪失控,温恪有一瞬间的惊讶。看着珠帘之后、那张爆发过后的脸犹自带着起伏的情绪,他慢慢道:“你厌恶陛下也好,恨他也好,都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慕仪轻笑出声:“是。从温氏这边讲,我是温氏这一代埋在朝堂之下的基石,有责任尽快生下一个继承人巩固和延续温氏的尊荣;从陛下那边讲,我是他的正妻,是一朝国母,有义务为祖宗社稷诞下嫡子!”她语气不甘而愤恨,近乎控诉地看着温恪,“那我自己的想法呢?就完全不重要了吗?”
温恪冷冷地凝视她许久,猛地站起来:“看来你母亲说错了。你的病不仅没好,我看反而更重了!这等愚蠢荒唐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
慕仪别过头不看他。
“你好好休息,臣会为娘娘您延请名医,好好治治您这神智昏聩的毛病!”
扔下这句话,温恪行了个礼,转身大步出了殿门。
慕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正坐原地。珠帘摇晃,她的神情也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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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是在下午的时候正式搬到长秋宫的。
慕仪提前五天就开始收拾,因不愿意阿瑀离她太远,还特意将椒房殿偏殿辟了出来,一应物件的陈设摆放都是由她亲自决定。
由于这一日期待了太久,是以直到姬瑀闷声不响地走到她的面前时,她还是觉得略不真实。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大安!”小小的姬瑀规规矩矩地在她面前跪下,行参拜大礼。
她忙把他抱起来,握着他的小手:“阿瑀怎么了?不认识阿母了么?你小时候阿母抱着你摘杏子的事儿你不记得了么?”
姬瑀面无表情地瞅她半晌:“那时候儿臣还太小,不记得了。”看着慕仪表情有些失落,又补充道,“不过,儿臣记得母后。”
宫中日常饮宴都能相见,自然是认得的。慕仪苦笑一声,牵着他进了偏殿。
眼见这一幕的宫人都有些为皇后不值。身为嫡母为了这个庶出的孩子费尽心思,嘘寒问暖、无处不周,奈何这孩子却似乎并不领情。
进了内殿,见身边只余瑶环姑姑和瑜珥姑姑两人,姬瑀朝慕仪调皮地眨眨眼睛:“阿母,阿瑀装得好不好啊?”
慕仪笑着刮刮他的小脸蛋:“好!阿瑀装得最好了!”
“是阿母教的好!”姬瑀笑得十分可人,“阿母说,只要阿瑀不要对阿母太过亲近,就没有坏人要来分开我们,阿瑀就可以一直跟阿母住在一起了!只要能不再跟阿母分开,阿瑀什么都愿意做!”
慕仪蹲下来,抱住姬瑀小小的身子,语声坚定:“阿母跟你保证,再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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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骞夜间来到长秋宫的时候,慕仪正与姬瑀坐在椒房殿外的石桌旁说话。
时年不过四岁的皇长子抬头看着庭中枝叶茂密的海棠树,一句一句地背诗,皇后则不时柔声解释。
“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
“这是说海棠艳美高雅的。”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这是描写海棠艳丽繁复的花朵和层层叠叠的绿叶一起与朝日争辉的样子。”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
“恩,很好。还有呢?”
“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真厉害……”
姬骞远远看着这一幕,那个清婉美丽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脸上流露出的是如今再不肯施舍给他的融融暖意。
那是他的发妻和独子,是他如今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可他却无法真正与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亲近。
甚至,相杀成仇。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他们才变成了这样?
慕仪看桌上姬瑀最爱的松瓢鹅油卷已经吃完了,回头正打算吩咐侍女再去取一些过来,才发觉皇帝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杵在那里半天了。
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她换上一副恭顺温柔的面具,起身优雅施礼:“臣妾参见陛下。”
她这样矫揉造作的模样姬骞早就见惯了,然而今日却似乎格外受不了,心头一阵烦闷,只淡淡让她起来,就转而询问起长子来。
“在背诗?”
“诺。母后在教儿臣背海棠诗。”
姬骞一笑:“这个时节海棠都谢完了,你们倒来背海棠诗。”
见姬瑀闷头不语,他再问:“你喜欢海棠?”
姬瑀思索片刻,谨慎地答道:“母后说海棠花姿潇洒,乃花中神仙,儿臣喜欢。”
姬骞本来有意多问几句,却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迅速败了兴致。乏味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看着慕仪:“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