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艺
暮色四合,一轮火红的夕阳半悬空中,映得周围的云团如烧着了一般,红得炫目惊人。青凌江如一弯玉带,静静奔流在碧色旷野,似一块翡翠玉石上略浅一些的天然纹络。夕照映上江面,给它也染上一层绚丽明媚的色彩。
江畔竹楼的高台上,两个风姿夺目的女子各据一案,一人抚琴,一人弹筝,白嫩纤细的十指拨动出的是举世难求的美妙乐声。
琴声悠扬,筝声清越,二者时而相互牵引,时而相互配合,有时甚至各自南辕北辙,但落在姬骞耳中,却没有半分不合之感,反而因为这小小的分离,令曲声更显韵味。
姬骞凝视二女,心头各种情绪一并涌上。片刻之前听到秦姒墨抚琴,便已知她是精于此道之人,但此刻听到她与慕仪合奏,琴声中透露的精妙技艺和高远意境仍然让他微觉意外。
但更令他意外的还是慕仪。她琴艺过人他是知道的。温氏对于族长嫡长女的教育自然分毫不敢马虎,慕仪五岁那年便拜了素有“琴艺国手”之称的高僧慧行为启蒙之师,后来的傅母余氏亦是曾一曲动天下的妙人。在这二人的先后教导之下,她小小年纪便琴艺非凡,更在十一岁那年以一曲《朝露尽》艳惊四座,被陛下赞可承宗师衣钵。
但他从不知她的筝弹得竟比她的琴更好。秦姒墨的紫檀筝一听音色便知是上佳之品,但却是决计比不了慕仪惯用的名琴“绿猗”,可此刻她素手拨弄下如泉水般流泻而出的乐声却无论是技艺还是论意境都远胜她素日所奏的琴曲。
筝声清越而婉转,彷如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溪流,每一个转折都让人心头一紧,惶恐着即将遭遇的未知,却又期盼这未知会是更美的景色。
金色的夕阳中,慕仪着一袭吴绫齐胸襦裙,神态自若地拨动筝弦。短襦是珍珠白的料子,上以同色较深的丝线绣着杜衡纹络,裙子则是黛蓝色,因绫罗用了八幅,故而裙摆宽大、显得极为飘逸,丝滑的裙面没有绣纹,却以特殊的银粉绘着一簇白昙,在夕照下闪烁着银光,远远望去,便如白昙绽放在黛蓝的夜空中一般。因尚未及笄,乌发绾成一个少女间风行的飞仙髻,看起来清雅而不失高贵,端坐案前的身姿更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如果秦姒墨是在淡静自然之外略显清贵,慕仪便是从内到外皆散发着世家贵女的高华之气,明明是身处简陋的竹楼,却硬生生将那里衬得如白玉为阶、金玉为堂的权贵府邸一般,真是不服不行。
姬骞凝视着她低头弹筝的模样,脑中不自觉地闪过“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心头亦是一动。
他忽然想起慕仪刚开始学习音律那年,曾与他说过一次,说她其实一点都不乐意学琴,比起琴来,她更喜欢弹筝,觉得那个叮叮咚咚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意思。只可惜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为。
琴乐是由于圣人孔子的提倡而在逐渐文人中盛行开的,孔子在提倡琴乐之初便曾教导说:“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操琴通乐乃是君子修养的最高层次。甚至在从前很长一段时间,琴乐不仅仅是君子个人的修身之乐,更是容纳天地、教化百姓的圣乐。
琴乃“正音”。
慕仪身为左相嫡长女,走的又一直是端庄优雅、仪态高华的路线,在公共场合献艺自然只能选择跟她一样矜贵的琴艺,因此练好它属于工作范围内的要求,不可轻忽,就如要带出门应酬交际的正头夫人一般,平日里也得好好尊重关照着,而心头真爱的筝艺就只能委屈做个妾侍,私下里多多宠爱便是。
姬骞此前听她弹过很多次琴,却从未听过她弹筝,此刻陡然领教此等绝佳技艺,惊叹之余亦添了一层莫名的涩意: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她都会告诉自己,而他也并不如自己原以为的那般知她懂她。
筝声猛地一转,变得急促激昂,隐带杀伐之气。秦姒墨微惊,尚不及反应手下已被带了过去,琴声亦随之变得急促,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
筝声琴声相互纠缠打压,似一对厮缠的怨侣一般,曲声慷慨激烈,直如欲冲上云霄一般。两人神态都失了方才的淡然,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十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姬骞见状微惊,右手握拳,只待情况不妙便出手。
“铮——”,秦姒墨猛地收回右手,指尖已经微微红肿,面前桌案上的七弦琴断了三弦,剩下的四根琴弦灰头土脸地躺在那里,似乎在诉说着落败的狼狈不甘。
秦姒墨凝视素琴良久,方抬头看向对面神态自若的锦衣女子,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并未有半分胜利的矜骄,仍如深潭静水般沉静。
“我输了。”秦姒墨看着她,神态自然地说道。
“是,你输了。”慕仪颔首,看起来比她还要自然。
此前虽未言明这是一场斗艺,但两人俱是玲珑剔透之人,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不需点明。
“但是,我不喜欢你后面奏的曲子。”秦姒墨神情淡淡,“杀伐之气太重,戾气也太重。我听了不舒服。”
温慕仪低头,指腹抚摸着筝弦:“我心气难平,自然只能奏出暴戾之音。”语声轻微,散入风中便再不可闻。
秦姒墨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也不在意。她会说先前那句话并不是为自己落败寻找借口,而是心之所想便宣之于口,再自然不过。至于别人是否分辩、如何分辩却是与她无关。
“我输了,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呢?”
慕仪看着她:“我想要知道什么,秦姐姐想必已然心中有数了吧?”顿了顿,再开口竟是直接说了实话,“三个时辰以前,阿蕗随世兄于琼华楼二楼览胜,怎料三楼却突然传来异响,我们因为担忧而擅自闯入,却发现室内原本供奉着的太祖御笔已不翼而飞,我二人更是被随后而至的官兵诬为窃宝大罪。姐姐当知,此乃抄家灭族的大不敬之罪,我等焉能含冤领受?正当那官兵要将我二人擒拿之时,却见一黑衣人突然闯出,打伤了官兵便朝南遁去,我们当即追了上去。岂料那黑衣人轻功甚好,不过半个时辰便甩掉了我们,正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却瞧见姐姐独钓青凌江,好生自在!”
以她这么多年的相人经验加上方才与秦姒墨的一曲合奏来判断,这确然是个品格纯良、心性自然的女子。有点冷僻,却是因为天性使然,不喜与人交往,并非故意拿乔。她心头怎么想,便怎么做,严格论起来却是个直爽通透的性子。思来想去,对付这种看似孤傲、实则朗直的姑娘,说不定直接挑明了效果更好。
果然,秦姒墨听到她的话神色一变,目光中透出几分意外,似没料到她会这般直言,直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反应过来,把头移向另一个方向,语气尽量保持了平静:“听姑娘言下之意,是觉得我与此事有关?”
“不敢。只是想求姐姐襄助,惩治那敢对太祖大不敬的诛心匪类!”这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姬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应是在恼怒有人不守规矩闯了她都不敢闯的地方、同时还偷走了她连一眼都没看过的东西……
见秦姒墨不语又补上一句:“姐姐也不愿见我等无辜含冤、枉死法场吧?”
以秦姒墨的心性,不像是会胆大包天去窃宝的,但与此事有所牵扯却是必然。只不知她跟那窃宝者到底是何关系,若太过密切自己这番言论怕也是不中用的。
秦姒墨略一沉吟,再开口却是毫无干系的一句话:“姑娘自言唤作温静蕗,那么敢问,姑娘与那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温氏,有何干系?”
“秦姐姐真是个妙人!姐姐会这般问可是因为知晓温氏这一辈女子取名皆从静从草,认为阿蕗必然大有来头,即使被冤枉了也会有家族出面,为我伸冤?只可惜怕是要让姐姐失望了,阿蕗不过聚城温氏一旁支庶出之女,在族中原是无足轻重,若出了此等令家门蒙羞之事,族人碍于情面或许会为我出头,但我回到族中之后的命运却是莫测了……”
秦姒墨瞧着慕仪轻轻笑了:“姑娘是欺我不知高门之事么?区区一庶出之女,如何能有姑娘的才华气度?再者,哪有庶女会将自己是庶出说得这般坦然的,姑娘莫非将旁人都看做了傻子?”
慕仪也是淡笑:“嫡庶尊卑原是命数注定,我无法选择亦无力改变,只能安心接受。既然事实如此,又有何难以启齿?至于高门之事,姐姐怕是当真不知。想我温氏一族是何其显赫清贵,聚城温氏一脉更是其发源本家,论显达论富贵皆仅次于北迁的煜都温氏,这样的门庭教养出来的女儿会若寻常庸妇吗?秦姐姐觉得我不凡,不过是因为不曾见过我温氏‘女公子’,那般才华气度,才真真是不凡不俗、令人高山仰止!”
所谓“女公子”,本是对别人家女儿的敬称,在温氏却衍生出别的意思。因温恪给自家长女取了那么个特殊的名字,真真践行了将女儿当作男儿教养的宣言,故而温氏这一代的女子在提及慕仪又不便点明的时候便用“女公子”来替代,时日一长不知怎地便传了出去。一开始还只是在女眷中通用,后来连外头的公子郎君们都知道了,说起“温氏女公子”便知是指左相嫡长女,倒成了江湖上赐的一个花名。慕仪听闻后不过一笑,横竖没什么不好的意思,便由得他们去了。
但终归这名号只在世家贵族间流传,寻常人等并不知晓,慕仪此刻突然提出,便是想试试秦姒墨这儿的水到底有多深。若她连这花名都清楚,便定然与权贵之家多有牵扯。毕竟这种事情不会在论及正事的时候提起,只可能是风流雅宴上的谈资。一个与权贵牵扯甚深的女子却独自住在这荒野之外的简陋竹楼,里面的文章说不得便大了。
姬骞虽然明知她的用意,但见她这般不含糊的夸奖自己还是禁不住一阵好笑,看着那故作深沉的小脸也觉得有趣。
变故
秦姒墨微微蹙眉:“女公子?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位女公子?温氏这一代的女公子不是多了去吗?”
慕仪仔细打量她神色,见不似作伪,心头大惑:难不成这竟真是一个极清白的?
秦姒墨没等到她的回答,还当她是不愿告知,便自顾自转开了话题:“姑娘你既这么说了,我便姑且先信着。既然你说你只是聚城温氏的旁支庶女,那么这位公子想必也并非什么世家嫡子吧。”
姬骞此刻已经上了二楼竹台,正含笑静立不远处,此刻见秦姒墨提到自己,敛衽长揖:“某乃煜都郑氏郑清源,表字子溯。此前一直未对姑娘言明,还请恕罪。某倒是煜都郑氏嫡系之子,可惜亦是庶出。”言辞中淡淡的自嘲调侃令秦姒墨侧目,倒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锦袍玉冠、俊逸潇洒的男子,星眸中露出思量的意味。
慕仪待她打量完姬骞方道:“所以,我二人虽是世家出身,却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惹上这等麻烦,家族固然会为我们善后,但回头族中的处置说不得比官家上刑更重,一生的前程尽毁都是有的。还望姐姐大发善心,救我们一救!”最后这句话语声微颤,似乎终于无法控制地露出几分真实的不安情绪。
姬骞看着她言辞恳切,上身微弯,说着恳求之语却不显卑微,这种时刻维持仪态却最终泄露出几分凄惶的端庄女子形象,比伏地哀求抑或恫吓威胁不知触动人心多少倍,不由感叹她的演技真是益发炉火纯青。
秦姒墨果然大受触动,从来少有情绪的眸中竟露出几分愧色。轻叹口气:“原不是我不帮你们,只是今次涉及之人乃是我至亲,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事。若牵累到你们,我深感歉疚。”略一思忖,“不若,你们将我带回去,便说是我窃了那太祖御书,以我的性命相抵,可好?”
慕仪几乎是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盯着秦姒墨良久,终于判断出她不是在捉弄自己也不是失心疯更不是诡计多端杀招暗藏,那张美丽的脸上确确实实是一览无遗、如假包换的真诚……
“你倒是个厚道的……”她呵呵呵假笑三声。
“怎么?不可以么?”秦姒墨蹙眉。
慕仪学着她刚才那般深沉地叹了口气:“自然不可以。你说你窃了太祖御书,那么那太祖御书长什么样子,你如何窃的,为什么要窃,有无人指使,这些你都答得上来吗?再者,你看着也不像身怀绝世武功的,可那楼中现身的黑衣人可是顶尖的高手,在场那么多兵士都是心里有数的。事关重大,不是你想揽下来就可以揽下来的!”看秦姒墨还想开口,便道,“最重要的是,你既出面顶罪,官府自然能猜出你与窃宝之人关联甚深,说不定便会以你为饵,诱他上钩。到时候才真是弄巧成拙!”还有一句没说出来,便是姬骞这会儿暗中的安排正是以你为饵、诱他上钩。公门之人当真无耻之极……
慕仪此刻训导秦姒墨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却没想到在七年之后,她会被同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当做诱饵,要钓的还是同一条鱼,真是让人泪流满面的命运……
秦姒墨闻言果然不再出声,低头看着七弦琴不知在想些什么。慕仪几乎要仰天长叹,这么个看起来清高出尘、慧质通透的,内里居然是这般不解世事……难不成她从小便是在这竹楼长大的,没出去过?咦咦咦?似乎有哪本传奇里面的女主角就是从小在古墓里长大的啊!她们若是认识定然有共同语言……
姬骞在一旁眼睁睁见事情朝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实在不知是否该发表点什么意见。看着这对少女莫名其妙就互掏了心窝子,他只能感叹女人果然还是一种太过冲动的生物,说好的徐徐图之、慢慢套话呢?
正自无力,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鸟叫,他神情微变,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山色葳蕤、芳草萋萋,远远还能看到农户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端的是一派宁静的田园景象。可那哨声,他却是知道的,分明是谁发出的示警之音!
他不露声色地朝秦姒墨看去,果然见她嘴唇微抿,垂下的眼睫轻颤,似是在克制着某种情绪。因她本就少有表情,此刻又低着头,慕仪并没有发觉异常。便是他,若非是存了心思去观察她,怕是也看不出来的。
轻咳一声,对上慕仪随之抬起的小脸,他轻声道:“我方才听到一声鸟叫,想是官府派来搜寻我们的人找到附近了。我们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吧。”顿了顿,“秦姑娘也随我们一起吧。”
秦姒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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