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姗失礼,是我管教不当,还望大小姐恕罪。”丁氏朝慕仪微微欠身,诚恳道。
慕仪忙欠身还礼:“夫人哪里的话,今夜之事哪里能怪夫人呢?也是阿姗姐姐被奸人蛊惑,才会一时糊涂而已。何况这原是郑府的家事,阿仪哪有资格插手置喙呢?”
丁氏勉强一笑,不再言语。席上诸人一时都面色尴尬,有机敏的婢子忙唤来歌舞,丝竹雅乐声总算略略缓解了凝滞的气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重露笑颜,有夫人见慕仪正与丁氏遥相祝酒,凝脂皓腕在灯光中美如玉石般剔透,执杯的姿势更是优雅无比,不由轻声感叹道:“妾身今夜得见温大小姐风仪,总算明白太祖当年缘何爱重端仪皇后了!”
另一妇人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哦?姐姐此话怎讲?”
那夫人笑笑:“大小姐容颜清雅美丽,气韵高贵出尘,端的是谪仙般动人。子孙如此,不难想象端仪皇后当年是何等倾世之姿!”
慕仪闻言微微欠身:“夫人谬赞了。阿仪凡女之色,如何能比先祖?”
丁氏嫡出的另一小姐郑娅摇头道:“大小姐过谦了才是。阿娅曾有幸见过端仪皇后的画像,大小姐与皇后娘娘容貌当真有三分相似,更难得是那高贵凛然的气韵竟是如出一辙!”顿了顿,含笑看着慕仪,“小姐乃温氏这一辈女子中最贵者,阿娅不信小姐竟不曾见过端仪皇后的画像?”
慕仪语噎片刻,终是轻声道:“自是见过的。”
“那像是不像?”
慕仪却避而不答,只道:“原是一脉相承的同宗女儿,长相大抵都是有几分相像的。算不得什么奇事。”话虽这么说,眼中却有光华流转,似是心情十分愉悦。
丁氏见状神色不变:“你们既谈到端仪皇后,我倒想起一桩奇事来。”见众人都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丁氏气定神闲,“说的是当年太祖爱重皇后,不可或离。然皇后娘娘在太祖登基之初一度凤体违和,经年累月地住在温泉宫调养身子,不能时时陪伴在侧,于是太祖便遴选出天下技艺最为高超的三百个绣娘,召入宫中不分昼夜地绣了一幅端仪皇后的等身画像,悬在寝殿内终日相伴、以慰相思呐!”
“竟有此事?”众人不料竟有此等先贤的痴情往事,纷纷激动莫名。
“可不!这事儿还是我家夫君跟我说起的。他则是从恩师处一本手札内看来的,那手札是太祖时期的一位女官所著,上面记载了许多当时的宫廷之事,不少都是没有传下来的。”
多年以后,当慕仪也当上皇后、拥有了一位尽职尽责、呕心沥血创作彤史帮她扛过文荒的傅女史,再想起今晚听到的轶闻,不由感叹此等惠及大众的奇女子果然每朝皆有,端仪皇后她活得也不寂寞啊……
丁氏继续讲故事:“据说那副画像绣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隔着纱帘望去,就好像皇后娘娘真的立在那里,下一瞬便要掀帘而出一般!太祖爱不释手、喜不自胜,重赏了那三百个绣娘不说,其中最拔尖儿的一个还收到身边,赐了不错的位分呢!”
因为离不开爱妻所以找人来为她绣像,却因为这像绣得实在太好于是便慷慨地把绣像的女子纳为妃妾……
果然,自己跟端仪皇后是一脉相承的高贵美貌【……】,姬骞跟太祖皇帝则是一脉相承的风流薄幸,俩衣冠禽兽!
话至此处,有夫人语气悠然叹道:“世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
慕仪看她执迷不悟,很想泼一瓢冷水,但考虑到场合,还是含恨作罢。
眼看席上众人忽然从一开始对慕仪挑衅讽刺变为吹捧阿谀,万黛凉凉开口:“可惜温大小姐福气不若令祖,只能让人叹息了!”
众人语声一滞,瞬间陷入沉默。
万黛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在座之人俱是心思活络的,自然能立刻领悟她的意思。天下皆知,温大小姐尚在腹中的时候便已许配给四皇子,而万大小姐却是与太子殿下自小亲厚,虽然在出身上温大小姐略占上风,但细论起来这席上将来母仪天下者却多半是这暂居下风的万大小姐。
有人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方才的错误,连忙补救道:“温大小姐清雅出尘如谪仙,万大小姐却是鲜妍明媚若朝霞,如春花秋月各具风姿,都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说得是呢!妾身观万大小姐仪容,高贵若浴火之凰,自有睥睨世间的气度!”
众人连连附和,万黛在一片奉承声中微抬下巴,挑衅一般看着慕仪,红菱般的唇微微上翘,是一个极得意的笑。
慕仪与她对视片刻,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诱惑
丁氏见状忙道:“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小姐怕是也劳累了。我们差不多也可以散了吧。”
众人似是也想要逃离这个心怀鬼胎的夜宴,忙应和道。万黛率先起身,与众人简单行了个礼便退席而去。受了她礼的人正打算给她回个礼,抬头却见人都快走到门外了,一时僵在那里不知这个礼是不是要继续行下去。
慕仪见万黛挟怒而去,目露不屑,转头却见丁氏正看着自己吟吟而笑:“大小姐若是不急着安置,可愿多留片刻?妾身敬慕小姐久矣,今次终于得见,忍不住想与小姐多多亲近。”
慕仪略一思忖:“承蒙夫人抬爱,阿仪固不敢辞。”
二人于是与众人辞别,看着大家先后登上了回去的画舫,又将各自的婢子都遣到外面,接着坐到同一张案后,开始了亲切友好的会谈。
丁氏握住慕仪的手,第三次重复道:“我管教不当,以致今夜阿姗当众做出失礼失仪之事,连累大小姐与吴王殿下都受了委屈。”
慕仪忍住挑眉的冲动,含笑道:“阿仪已经说过,此事与夫人无关,夫人无须自责。再说我也算不得受了委屈。”
丁氏摇头:“小姐不知,你与吴王殿下虽说是未婚夫妻,到底还尚未过门,这般相偕出游仍是不妥。今晚席上众人都是明白小姐素日为人的,自然不会妄议小姐,然而如小姐所说,市井百姓无知无识,今次可以传出小姐与陌生男子出游,下次便能传出更难听的。此类传言若多了,于小姐清誉是大大有损啊!”
慕仪一时颇受触动,沉思片刻后颔首应道:“夫人说得是。今次是阿仪欠考虑了,以后不会了。”顿了顿,“多谢夫人关怀提醒,阿仪感激不已!”
丁氏含笑点头,一脸欣慰:“大小姐能这么想便好了。此事原也不怪大小姐,小姐常居闺中,又是小孩儿心性,贪玩也是有的,听到能出外游玩自然乐得答应了。我只是奇怪,这种事情,小姐不懂,左相大人与吴王殿下也不懂吗?今次只要殿下当心一些,不闹得这般惹眼被人察觉便也罢了。可现今闹成这样,虽说是左相大人允准小姐出去的,现在知道怕也会心头不豫啊!”
慕仪露出一点奇怪的表情,丁氏疑惑地看着她,慕仪抿唇,半晌才慢慢道:“我此次出来,父亲原是不知情的。”
丁氏大惊失色:“左相大人竟是不知?是吴王殿下擅自带小姐出来的?”
慕仪不语,丁氏神色微变,似是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了的样子。慕仪见状忙道:“夫人想说什么但请直言无妨。”
丁氏轻叹口气:“小姐怎会糊涂至此?你是何等身份,吴王殿下又是何等身份?殿下这般不经长辈允准便带小姐出游,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见慕仪神色一变,不由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吴王殿下的身份求娶小姐原是高攀了的!方才席上诸人是怎么说的小姐没听到么?以小姐这般出身人才,原是该如端仪皇后一般,母仪天下的!”
慕仪垂眸低首:“夫人失言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语,还是不要再说才好。”
“这里只你我二人,你不说我不说,还会有第三人知道么?我是当真为小姐不值才会说这一番话。”
慕仪看着丁氏轻轻笑了:“夫人到底是为阿仪不值还是为郑氏不值?”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姐!”丁氏苦笑摇头,继而正色道,“既被小姐察觉,我便直言不讳了。我确实是为郑氏不值。想我三大世家同为开国功臣,几十年来却一直被万氏压制凌驾,郑氏女儿亦是屈居其下。这些年来万大小姐每每来府,我身为长辈和家主夫人,却要处处陪小心,便是如此还得时常受她闲气,着实令人着恼!旁的不说,只消看今晚最后,小姐便知万大小姐素日是何等倨傲无礼?我实不愿见她有朝一日登上后座,再对她行那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
慕仪看着丁氏:“夫人这话说得倒是坦白,只是阿仪有一事不明。压制着郑氏的可不止有万氏,这近百年来温氏不是一样压制着郑氏么?夫人为何单恼万黛而不恼阿仪呢?”
丁氏微笑:“小姐与万大小姐如何相同呢?小姐端方识礼,雍容大度,这才真真是国母应有的气度,郑氏的女子居于小姐之下,算不得委屈。且我幼时常听长辈讲述端仪皇后旧事,心中一直觉得我大晋的皇后之位就应该是温氏女子来坐!我相信以小姐骨子里流淌着的、与端仪皇后一脉相承的血液,也容不得小姐对别的女子跪拜行礼吧?”
慕仪闻言神情一变,眼眸中光华乍现,大受鼓舞的模样。良久,她才低低而笑:“夫人与阿仪说这些,就不怕阿仪告知旁人么?”
“正如我方才所说,这里除你我外再无旁人,小姐便是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丁氏笑意悠悠,“我不过是说了心里话,如何决断,还是得看小姐自己。”
慕仪沉默良久:“阿仪与吴王殿下指腹为婚、自幼相熟,注定是要相伴一生的……”
“只要还没过门,便不算定了。便是端仪皇后,原来也是许了人家的,最后不是照样嫁给太祖了吗?”丁氏循循善诱,“小姐想想,若端仪皇后真的嫁给了那与她定亲之人,左不过是个寻常民妇、了此一生,哪里还有后面母仪天下的风光荣耀,又如何能庇佑温氏这近百年呢?我瞧着吴王殿下怕是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这回带着小姐出游闹出这么大波折来。若真到了满城风雨那一天,小姐除了嫁进吴王府便再无别的选择了。”
见慕仪不语,又慢慢补充道:“自然,小姐对吴王殿下是一心一意,奈何吴王殿下似乎并不相信小姐,内里竟存着这样的算计之心。”嘲讽一笑,“你我都是世家女子,自小看惯了族内的妻妾之争,其实早该明白,男人的所谓真情根本靠不住。便是太祖,对端仪皇后好似情深一片,可还不是照样三宫六院、众美环绕么?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她照样是母仪天下、青史留芳的开国皇后。”语气悠长,“像我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夫君的宠爱本就不是第一个要考虑的,自身和家族的尊荣才是顶顶要紧……”
慕仪闻言垂首,双唇紧抿,似是陷入极大的挣扎。片刻后,她猛地起身,面容冷肃地朝丁氏敛衽一拜:“今晚与夫人相谈甚欢,然夫人所说之事于阿仪太过飘渺,恕阿仪难以苟同。天色已晚,阿仪先行告退了。”
丁夫人不以为忤,只笑道:“小姐若是累了,便先回房歇息吧。”
慕仪转身便走,却听到丁氏在身后轻声重复道:“今夜所言皆发自真心,还望小姐多多思量,谨慎决断。”
慕仪脚步微顿,终是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待她的身影上了画舫,一婢子才躬身入内,轻声问道:“夫人,温大小姐可答应了?”
“还没有。”丁氏笑道。
“既然没有,夫人为何这般愉悦?”
“她现在自然不会答应。我与她不过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她会应承才是有问题。”丁氏语声悠然,“不过,虽然她现在没有答应,但是只要让她心中起了那个念头,我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夫人英明!”婢子奉承道,“有了夫人今日之言,日后主公想要让温大小姐与吴王殿下离心离德就容易得多了。”
“你知道便好!”顿了顿;又道,“对了,我日里嘱咐秋惜留意温大小姐和万大小姐,她看出什么了吗?”
“方才席间秋惜借拿瓜果的机会给奴婢递了话,说是据她所见,两位大小姐大多数时候都如传闻一般,处处显出面和心不合的模样。只是,她总感觉温大小姐对万大小姐暗中颇多忍让,先前登船赴宴时还主动退步,让万大小姐先上船……”
“当着我的面便是面和心不合地针锋相对,人少的时候却又默不作声地退让隐忍……”丁氏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湖水,保养得宜的白净面庞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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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算知道她们在打些什么主意了。”沁园主屋内室,温慕仪与余紫觞对坐案前,通过纸笔、做口型、打手势以及交头接耳进行对话,“先是在席上大谈端仪皇后旧事,大力描述渲染她有多么尊贵、我跟她有多么相像,散席之后又单独跟我说那么一番话,都是为了挑拨我与吴王的关系,撺掇我离开他……不过她这回真的打错算盘了,吴王是个怎样的混蛋、男人是多么靠不住我早清楚了,哪里需要她来告诉我……”
“不过这位丁夫人倒真是个心宽的。”余紫觞表情微嘲,“郑砚把离间你与吴王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她倒还不忘借你之手除去碍眼之人。”
“是呀,我也觉得她谋算太过。那郑姗倒甚是无辜,被她推出来触这个霉头,”慕仪无奈,“不过今晚席上那种情况,我既不能让自己的名声被传得太坏,还得注意不露痕迹地顺着她的安排出手,只能牺牲郑姗了。”
“那本就是个嚣张跋扈的蠢货,你不动手丁氏也留不得她多久,何必在意。我只是好奇,郑氏这回摆这么大一道,难道就只是为了跟你说这么一通话,好离间你跟吴王的关系?”
“当然不是,”慕仪作哭丧脸,“他们还逼四哥哥去抓贼呐……”
余紫觞沉吟:“一方面设计迫使吴王殿下去寻回太祖御书,一方面安排丁氏来离间你与殿下的关系,双管齐下。若七日期过殿下寻不回御书,自然是要按照承诺回帝都领罪,到那时就算陛下念着情分不愿重罚,只怕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煽动逼迫。这罪名往小了讲不过是失职之罪,罚俸便罢,往大了讲却可以说成是勾结贼人、冒犯太祖,一切且看他们怎么发挥了。”
“等到吴王殿下被他们搞得名声大损之后,爹爹没准便会对这桩婚事心生悔意,若此时我这个大小姐也不乐意嫁过去了,一向疼爱我的父母兄长多半便真的就此悔婚了……”慕仪接口,继而皱眉,“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计策?郑氏的人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