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仪被他一席话说得心中发寒,挣扎道:“可父亲和万大将军都不是蠢钝之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掉入陷阱呢?”
“谁说是轻易掉入陷阱?”温慕倢讥道,“为了让他们二人顺着他的构想走,先帝足足筹备了二十年,如今的陛下继承了先帝遗志,也是心智过人,为了今日他不知在暗中做了多少手脚。”
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后来就算父亲和万大将军心中察觉也已经不能回头了。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只能闷着头往前走。”
慕仪默然。
“眼看两大世家斗了这么久,僵局也需要打破了。我前阵子折损十三名探子,终于通过特别的渠道得到消息,说陛下有意借此次与赫茌国的一战铲除万大将军,断去万氏最大的根基。”
“你的意思是,万大将军不是被赫茌人杀死的,而是……”慕仪倒抽一口冷气,“可这是在前线、在与赫茌人对阵之际,陛下这么做也不怕阵前失利,让敌人钻了空子么?”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派江楚城一并出征?他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赫茌人不足为惧,能借机除掉这样一个心腹大患才是关键。”
“纵然如此,可万大将军骁勇无比,又怎会这么轻易被除掉?”
“他是如何办到的我不清楚,但目前的结果就是,身经百战的万大将军前线莫名中伏、战败身死,而此前有种种迹象都表明,陛下很乐于见到这一幕。”
说完这句话,温慕倢看着慕仪,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无奈:“本来看到这阵子陛下对你的态度,我与阿母还在犹疑,心想也许他会为了你改变主意。若他放弃对万氏动手,那么世家与皇室还有可能共存。但他最终还是出手了。”苦笑一声,“万氏一垮,三大世家已失其二,温氏势力必然无限坐大,到那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慕仪心中没有预期的刺痛,许是已经习惯了。他总是这样,在她与他的欲|望相冲突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他想起那天夜里,他与她站在九重塔上相拥,身后是飞雪漫天,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都要被他打动了。
相信他的许诺。相信他们在一起是有未来的。
可最终,他还是那样的他。
冷情,狠心。
从无改变。
她慢慢道:“所以,哥哥你的意思是,万大将军如今死了,万氏败局已定,下一个目标就是温氏了?”
“没有那么快。万同孟虽然生性冲动莽撞,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发的,陛下要解决万氏还需要一点时间。”温慕倢道,“但那也只是早晚问题,他终有对温氏动手的一日。”
“哥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吗?”她低声道。无论如何,对家族再失望,她也不会违背嫡亲兄长的意愿。
“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明白,无论陛下现在对你做什么承诺,通通不要相信。一个人当了皇帝,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自己了,真到了最后关头他必然会舍弃你。”温慕倢眼中有怜惜,“你自己的幸福,只有自己去争取。”
慕仪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慢慢捂住嘴:“哥哥你的意思是……”眼神看向一侧的余紫觞。
余紫觞今日异常沉默,此刻见慕仪看她才慢慢道:“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太主,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离开这里,温氏也好皇室也好,统统不要管。你已经为家族做了够多的事情,早就报了荫蔽之恩,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
“最重要的是,”大长公主睁开眼睛,淡淡道,“我希望你可以离开。”
她伸出手,慕仪立刻握住,然后在她脚边跪下,将头放上她的膝,温顺得如同一只小动物。
大长公主轻抚她的长发,轻声道:“阿母希望我的小阿仪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远离这些纷扰的欲|望和争夺。不要像我一样,一生自苦,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
慕仪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哥哥也跟我一起走吗?”
“不,我不会走。”温慕倢道,“我是温氏嫡长子,护佑族人是我天生的使命,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那我也不走,我陪哥哥一起。”慕仪正色道,“阿仪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哥哥和阿母为何会想到让我丢下你们独自逃生?”
“你若不走,便是成心让我死了都不得安宁!”大长公主突然发怒了,看着慕仪厉声道,“你现在答应我,听我的安排离开煜都,永远都不要回来,不然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阿母,”慕仪摇头,“阿仪不能,不能……”
“没什么不能的!你哥哥没有你一样可以做好他的事情,你却已经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你难道非要让我死不瞑目么?”
可无论她怎么逼迫游说,慕仪都只是摇头不语,倔强到了一种程度。
后来大长公主终于累了,温慕倢推她回房躺下,她朝慕仪挥挥手:“出去。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慕仪默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看到妹妹落寞的背影,温慕倢轻声道:“阿母,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若阿仪知道真相,知道陛下其实……”
“她不会知道。在这世上,我们已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不会怀疑我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对她说谎。只要她不心生怀疑而去查探,便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曾在这件事上瞒骗了她,自然也不会告知她真相。”
温慕倢不语。
大长公主继续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我必须说服她。”眼神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你明白的对吧?阿仪与你情况是不一样的。其实你父亲与陛下最后到底谁胜谁败还是未知数,照你父亲那个自负程度,恐怕觉得自己的胜算比年纪小阅历轻的陛下要大得多。我坚持让阿仪离开无非是因为,无论最后谁胜谁败,于她而言都是莫大的折磨。你可以担保她在看到陛下的尸首之后不会自刎殉夫?抑或是温氏惨败、阖族俱亡那日她能独活?你还可以心无旁骛、拼死一搏,可她的结局却注定了只有一个。而那一天是我不想看到的。”
说到这里,她眼中终于浮起了一层泪意:“我这一生便毁在左右为难之上,实不愿见她也走我的老路。”
应允
万离桢之死毫无意外地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据说万贵妃得到噩耗当场晕厥,醒来后便泣泪怒斥奸贼。陛下怜惜贵妃失怙之痛,亲临贵妃寝宫以示宽慰,却被悲痛过度的她给拒之门外。陛下也不见怪,连夜给骠骑将军江楚城下旨,命他务必歼灭敌军给万大将军报仇。
江楚城得了旨意,不负所望地大展神威,连败赫茌大军三次,最终打得赫茌人闻风丧胆,一见骠骑将军旌旗便缴械投降。
最终,赫茌国王子亲自出面与江楚城和谈,同意退至夏川以西,永不犯边。
大晋大获全胜。
江楚城载誉而归,煜都在迎接这位英雄的同时,也沉浸在悲痛之中。
因为一个人的死。
将军意气风发地带兵出征,回来时却只有白骨与壮志未酬的憾恨。
万离桢灵柩到达煜都那一日,皇帝携百官出城迎接。百官俱着缟素,伏地跪迎大将军,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失声恸哭,口称:“卓恒公乃大晋脊梁,失之,国之哀!”
群臣见陛下带头哭了,立刻跟着哭起来,且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大有不把皇帝比下去不罢休的架势。
最后,陛下追封万离桢为忠烈大将军,赐侯爵位,世袭罔替。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将大将军之位封给立下大功、正如日中天的江楚城,反而命万离桢之子万殊接替父亲的位置,当着群臣的面,姬骞拍拍万殊的肩膀,语重心长:“君万勿使乃父蒙羞!”
。
大长公主在某天清晨亲自折下一枝花后便陷入了昏迷,这一回不同以往,连太医都只是摇头说,只怕是走到了尽头。傍晚的时候她醒了过来,看到慕仪正跪在她床前便淡淡地吩咐人将她拖出去。
房门被关上,慕仪跪在院子里,她知道房间里那个生她养她的人希望她做出什么承诺,可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姬骞闻讯赶来时,慕仪已在院中跪了一个时辰,任凭宫娥怎么劝说也不起来。
他走到她身旁蹲下,蹙眉:“怎么了?”他只听说姑母病危,却不知慕仪竟不曾服侍病榻、反而跪在门外。
“我……惹阿母生气了。”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滴泪倏地滑落,“她不许我进去看她。”
“她为何生你的气?”
“因为,我不肯答应她一件事。”
姬骞心里突然浮起一丝不安:“何事?”居然会让一贯疼爱她的姑母在这个时候将她拒之门外。
慕仪呆呆地看他许久,忽然道:“阿母如果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姬骞一愣,然后轻声道:“你还有我。”
慕仪低头,看不清神色:“我可以相信你么?”
他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口气郑重得仿佛在说一个誓言:“可以。”
慕仪似乎笑了笑,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温慕倢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朝姬骞行了个礼之后看向她:“阿仪。”
慕仪与哥哥对视良久,他的眼神里的含义太过明显,而她已经无法再反抗。深吸口气,她慢慢伸出手,侍女见状立刻扶起她。跪了太久,膝盖生疼,她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
姬骞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发慌:“阿仪……”
慕仪回头。
姬骞没有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凝视着她,里面的含义不言而喻。
慕仪微微一笑:“我明白的。”
她目不斜视地经过哥哥,跨过门槛,绕过三折屏风,走到大长公主床榻前。
大长公主此刻已到了弥留之际,见她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慕仪在榻前跪下,执起大长公主的手,低声道:“我答应。”
大长公主闻言脸色没有露出喜色,只是哑着嗓子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
当天戌时三刻,临川大长公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慕仪与温慕倢在她的尸身前跪到体力不支、将近晕倒才被温恪强行赶了出去。
大长公主丧事料理期间,慕仪一直留在温府,以女儿的身份迎送吊唁宾客。由于她身份太过尊贵,导致众多前来吊唁的群众心理压力十分的大,不知该行什么礼才好。
温恪似乎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妥,毕竟慕仪身为国母,如今却亲自给吊唁宾客回礼致谢,总觉得不太对劲。然而姬骞对于自己妻子的做法不加干涉不说,还专门抽空来陪了她一天,搞得温府众人都以为他也要出去见宾客,吓了个半死,好在他还算知道分寸,没继续挑战大家的心脏。
此时距离万离桢下葬不过半月,煜都连着办了两场盛大的丧事,冲淡了打胜仗带来的喜悦。
十月初,皇后温氏自请去大慈恩寺替亡母守孝,抄写千卷经文以求母亲亡魂可早登极乐。
帝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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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这一去便是半年,次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慕仪在花树下诵读经文,一抬头却见许久不见的兄长立在自己身前。
她微笑:“哥哥。”
温慕倢神情温和:“你在这里住得可好?”
“很好,每日听禅师讲经、礼佛,心境平和了许多。”
温慕倢闻言点点头,道:“我今日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事情已经准备得妥当了,你随时可以离开。”
慕仪低头笑了笑:“噢。”
温慕倢看到她的神情,淡淡道:“别忘记你答应过阿母的。”
“哥哥不用提醒我,阿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慕仪道,“不过在那之前,阿仪想请哥哥回答我一个问题。”
“恩?”
“为什么?”她慢慢道,“阿母突然下这么大决心、不惜以死相逼都要让我走,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回答。
慕仪平静地坐回去:“我可以听从你们的安排,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弄明白全部的事情。我不能糊涂着走。”
见避无可避,温慕倢深吸口气:“我本不想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坚持,那么让你知道也无妨。”
慕仪示意他继续。
“你可知,乾德三年中秋那夜秦绍之是在谁的帮助下进入内廷的?”
这个问题慕仪疑惑很久了,内宫守卫森严,秦继若无人帮助,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是父亲。”
慕仪握紧了手中的经书。
“那年我奉他的命令,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出秦绍之的下落,父亲亲自出面与他在室内密谈了许久,然后便放他离去。我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之后他便出现在了大内宫城行刺君王。”
慕仪心发冷。由这件事推测出来的东西太过可怕。绍之君想杀姬骞是她一直知道的,可父亲居然帮助他入宫,他莫不是打算……
是了,如果父亲真想杀姬骞,这实在是最好的选择了。秦继那般武功身手,整个天机卫的人也比不上,他行刺成功自然是最好,就算失败,他也有充分的出手动机,不会有人怀疑他背后有人指使,而有她在,秦继必然不会捅出温氏。
姬骞一死,慕仪便是皇太后,而他唯一的孩子姬瑀也已归到慕仪名下,到那时温氏对万氏的赢面便大得多了。
年幼的皇帝,身为皇太后的女儿,恭敬顺从的大臣,这一切恐怕就是父亲这些年来梦寐以求的吧。
可他的计划最终没能成功。她奋不顾身扑上去挡下了那一剑,破坏了这一切。
“没想到天机卫旧事,竟险些重演。”她低声道,
温慕倢闻言神情一凛:“你怎么提起天机卫来了?”
“怕什么?你若不曾将这四周严密把守,方才敢说出那件事情?”慕仪道,“父亲从前曾说,我们的任务是要保护好天机卫的秘密,不让温氏陷入险境,可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忽然反应过来:“阿母便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才会对父亲失望透顶,对吗?她之所以一病不起,并不单是为我的病情担忧,更是因为被父亲的所作所为深深伤到?”
温慕倢不语,神情却分明是默认。
慕仪连笑了三声,这才对温慕倢笑道:“我答应你,离开这里。”
温慕倢刚露出喜色就听她继续道:“不过,你必须把你的计划跟我交代清楚,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要由我来决定。”
温慕倢思考一瞬,颔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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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五年七月,离宫将近一载的皇后温氏回到宫中。
遣走了一众前来行礼问安的妃嫔,慕仪立在这座阔别许久的长秋宫,微微笑道:“住了这么久的地方,如今看来竟觉得陌生了。”
瑶环笑道:“小姐离开太久了,如今看着自然不熟悉,待几天就习惯了。”说着奉上茶盏。
慕仪接过,喝了一口,沉思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