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环笑道:“小姐离开太久了,如今看着自然不熟悉,待几天就习惯了。”说着奉上茶盏。
慕仪接过,喝了一口,沉思片刻:“这是今年的新茶,顶尖的六安雪压,我喝着却不如大慈恩寺的清茶顺口。”
“小姐难不成去念了一年佛竟真的变成居士了?”
慕仪嗔她一眼。
“陛下怎么没有过来看小姐?”瑶环忽然低声道。
慕仪笑笑:“许是朝事繁忙吧。”
于是大家陷入沉默。
一年前,小姐沉浸在丧母之痛中无法自拔,好不容易等到她悲痛稍缓,却又向陛下请旨离宫礼佛,好超度母亲亡魂。她还记得陛下在听到这个要求时面色不改,只是淡淡道:“你要走?”
“是。”
“多久回来?”
“等到该回来那天,自然会回来。”
陛下笑了:“还没去到寺里,就跟朕说起禅机了?”
小姐一脸平静:“陛下就说准不准吧。”
陛下看着她,久久的注视:“朕还以为……”自嘲一笑,“罢了,既然留你不住,要走就走吧。”
扔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并且在之后的大半年里,不曾给她传来只言片语。
慕仪看到众人的神情,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淡淡一笑:“行了,下去做事吧。”
等到众人都退去,她慢慢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轻叹口气。
姬骞的心情她大抵是明白的。自从她中剑醒来,他那般小意温柔,为的无非是她可以回心转意。可是折腾了一年,最后她还是要离他而去。说是去寺庙礼佛,可归期不定,要去多久也不知道,在他看来恐怕还是觉得自己是为了躲避他。
他是真的有些灰心了。
近在咫尺却不相见,如果她不曾答应阿母离开,这样的状态倒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惜,她注定没这样的命数。
燕好
手边的茶水换过三道之后,姬骞终于放下奏折,吩咐道:“安置吧。”
杨宏德问道:“便在大正宫安置?”
姬骞回头:“不然你要朕去哪儿?”
杨宏德一滞,嗫嚅道:“那位都回来好几天了,陛下也不去看看?”
姬骞看着他:“这也是你可以置喙的事情?”
“臣只是觉得,陛下明明心里想去,却硬忍着,倒苦了自己。”
“杨宏德!”姬骞声音里添了怒意,不明白这个一贯知礼识趣的心腹宦官今日怎会这么没有分寸。
杨宏德却不理睬已然动怒的主子,继续道:“臣今日听椒房殿服侍的宫人说,皇后娘娘在梳妆的时候问了一句日子,然后自言自语道‘已经七年了啊’。”
姬骞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杨宏德,见对方一脸肯定不由低声道:“她当真这么说?”
嘴上还在怀疑,脚下却不受控制地朝外走去。
。
姬骞踏进长秋宫的时候慕仪正坐在廊下弹筝,姬瑀坐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专注地听着,待到一曲毕了才道:“从前都只听过阿母弹琴,没想到阿母你的筝弹得更好!”
“因为阿母本来就只喜欢弹筝,”慕仪刮刮他的鼻梁,“学琴是被逼的,我以后都不想弹琴了。”
姬瑀正在嬉笑,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姬骞,忙站起来规规矩矩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长子带头,众宫人这才跟着跪地叩拜。姬骞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他而坐的身影,淡淡道:“起来吧。”
众人都起了,他等了片刻,那个人还是没有转身的意思。压抑住心底的失望,对姬瑀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姬瑀道:“母后说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能那么早睡,所以给儿臣弹曲子听。”
姬骞闻言心头一颤,一瞬间有如擂鼓,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慕仪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姬骞不知是哪来的灵感,提步就跟了上去。
转过一个拐角,慕仪停了下来。姬骞立在她身后三步之处,听到她轻声道:“我还以为今日你不会过来了。”
他尽量平静道:“你希望我过来?”
“我回来也有几天了,你一直不闻不问。我知道你还在为我执意离宫的事情生气,可想着今天这样的日子,你怎么也该过来一次。”
她转身,阔别近一年,姬骞终于再次看到了她清丽如雪荷的容颜:“四哥哥,阿仪嫁给你已经有七年了。”
。
七年前的八月初一,她身披嫁衣入了他的雍王府,从此成为他的妻子。
七年后的八月初一,她立在椒房殿的廊下,对他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她眼神清澈,笑容恬淡,周身都是看破一切的平静安宁。
他的喜悦散去,浮上来的是不安忐忑。
“你,还好吗?”他犹疑道。
“恩?我很好啊。”慕仪道,“我这些日子跟着大慈恩寺的高僧诵经礼佛,过了二十多年来最平静的一年。现在想起当初的事情,就跟做梦一样。”
姬骞心一沉。两年前她就说过要放下他,如今看她的样子,竟真像从佛经里悟出些什么来了。
她说前尘往事都如梦境,那么他也将变成她梦境之一吗?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这么多年到底值不值?”慕仪道,“没完没了的算计,永无尽头的自我勉强,没有一件事情是真心想做的。这样真的有意思么?”
他不动声色:“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慕仪笑,“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去想过它们到底有没有意思。”
“那你现在想了?”
“四哥哥你一定听过吧?佛家有六如,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慕仪神情恬淡,“本来就不过匆匆数十年,欢乐那么少,我们却总是执着于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到头来都活得那么艰难。”
“倒不如蜉蝣,朝生暮死,乐得自在。”他忽然接口,深深地看着她,“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一步一步走近他:“是,我想明白了。未来之事既然我无法阻止,那就不要去想。”
她牵住他的手,他身躯一颤。她恍如未觉,只看着他道:“浮生如梦,为欢几何?阿仪不想再错过。”
他看着她,前所未有的专注,许久,双手用力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慕仪双手环抱住他,抬头看向黛蓝色的夜幕,今夜是月初,一轮新月似玦如钩。
她想起那本《玉钩传》,心道世事无常,原来一直不曾改变。
她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进到了内殿,似乎是他抱起了她。宫娥们见到他们的情形就明白了,一个个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彤书女史傅氏立在纱帘外——她今夜应该十分欣慰,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正经记一回陛下和娘娘的燕好了。
被放到床上的时候慕仪身躯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发觉了,语气轻柔地在她耳边说着抚慰的话。似乎是明白那一晚带给她的不好感受,他这次极为耐心,唇温柔地从她眉心一路下来,最后是缠绵的唇齿交缠。
他的手指在她脖颈处抚摸,然后慢慢探进她的领子里,另一只手解开她的腰带。她有些瑟缩,抬眼却看到他近乎痴迷的眼神。
“阿仪……”他唤道,吻落在她的胸口。
“恩……”她浑身战栗,咬唇呻|吟出声。
“其实我心中一直盼望着……许多次在梦中,我都盼望着可以这样与你……”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还带着控制不住的喘息。慕仪听得脸颊滚烫,心更是如擂鼓一般,咚咚咚无法静下来。
他注视着身下那张嫣红的脸颊,还有那双剪水秋瞳里不易察觉的晦涩。
她对他有隐瞒,他知道。
可他无法拒绝这样的机会。
他渴望了她太多年,却总是无法实现。他本已为经过上次,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亲近她了。可是就在这一天,在她嫁给他整整七年的这一天,她牵住了他的手。
这一次,她不是在水之畔的神女,不是他寤寐思服、求而不得的佳人,而是他可以拥入怀中的妻子。
他的妻子。
慕仪感觉他贴近了自己一些,一种勃发的欲|望让她紧张得连牙齿都在发麻。他吻住她,含含糊糊道:“不要怕,我这次会小心……”
他进去的时候慕仪一把抓上他的脊背。她虽然不蔻丹,却也养了水葱似的指甲,此刻一用力立刻在他背上抓出几道血痕。他微微蹙眉,百忙之中还拉过她的手,道:“当心折了指甲……”
她皱着眉头,这次比起上次来,那种疼痛的感觉也没好多少,让她不由道:“一点也不好……以后都不要了……”
他几分诧异,而后笑着含住她的耳垂:“那我可吃大亏了……怪我,没能让夫人满意。”
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他的动作时而激烈时而温柔,她被折腾得不知所措,推不开也躲不掉,到最后只能无力地抽泣。他似乎也很无奈,一壁喘息一壁道:“对不起阿仪,你再等一等,很快,很快就好了……”
哪里有很快!她觉得他根本就是旧病复发,谎话一个接一个,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没完没了、永不知足。她等了又等,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
醒过来的时候时辰刚到四更,她喉咙又干又涩,睡意朦胧地唤了声:“水。”
有人托起她的上身,将茶盏凑到她唇边,却是温热的茶水。她蹙眉:“不要这个。”说着睁开了眼睛。
姬骞温和道:“那你要什么?”
她看着他俊逸的面庞,脑子里瞬间闪过昨夜的种种画面,脸烧得通红。他此刻并未着裳,裸|露的肩背还看得到被她抓出的血痕,让她不由咋舌,自己昨夜下手还真是够狠。
“恩?”见她不答,他继续道。
“我想喝凉的。”她闷声闷气。
“夜里用凉茶伤身,你且将就一下吧。”他道,“不然我叫他们给你换一杯蜜露来?”他记得她从前爱喝这些东西。
她点头,他隔着三重纱帐吩咐了一声,不过一会儿,便听到宫娥细声细气道:“陛下。”
是宫人将蜜露端来了。
他睡在床的外沿,此刻也不挑开帘子,径直将手伸到纱帘外,宫人自觉地把琉璃盏放到他手上。慕仪本想接过杯盏,可手一伸出来就看到雪色的藕臂上的点点痕迹。她窘迫地缩回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盏,嗓子这才舒服了一些。
他看她一直低着头,神情尴尬,遂道:“睡吧,时辰还早。”
“恩。”她应道。
姬骞看着她蝴蝶般的眼睫,忽然道:“那一晚你问我为何送你礼物,如今你可明白了?”
慕仪知道,他说的是两年前的那一夜,他送了那副血玉耳坠给她,那段日子她筹备中秋夜宴忙昏了头,竟忘了那天也是八月初一。
是她嫁给他的日子。
身子往旁边挪了一点,她缩进他的怀中,低声道:“我明白的。”
他感觉胸口一阵温热,是她的眼泪。伸手抚上她的长发,鼻间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他想起那一年,他从姑母手中接过那个浑身散发出奶香的小小女婴,而一转眼,她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原来他们竟错过了那么多。
浓情
乾德五年,宫中第二大的消息便是离宫近一年的皇后娘娘回来了。
而第一大的消息则是这位原本与陛下相看成仇的皇后突然开窍,帝后二人重归于好。
说重归于好似乎不大恰当,事实上,结缡七载,这两人从未像如今这般蜜里调油过。
陛下连续数月不曾临幸别的妃嫔,如同将大正宫搬到了椒房殿一般,除了上朝和处理政务便都是待在皇后那里。据知情人士透露,陛下其实有许多次都将奏疏公文带到了长秋宫,直接在那里批阅。
皇后娘娘也一改这两年来对陛下不理不睬的态度,虽比不上陛下对她的千依百顺、温存体贴,却也长进不少。一贯不好女红的她甚至亲手给陛下做了一件大氅——当然,她只负责绣上面的花纹这种细节就没必要多提了。
据说陛下收到这件大氅的时候很是愣了一下,看着前来献宝的宫人试探道:“这是,皇后亲手做的?”
宫人连声道是,他小心地翻了一下衣服,这才长舒口气,一脸如释重负。
宫人们自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于是按照皇后的吩咐,把陛下收到礼物的反应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通。宫人回话的时候慕仪正在练字,听完之后默默下笔,力透纸背。
当晚姬骞照例来椒房殿,慕仪立在宫门处迎他,远远的一眼就认出他身上披的正是自己送去的那件大氅。
还不待进到内殿,她便伸手去脱他的衣服,姬骞一边挡一边笑道:“夫人别急,待为夫稍事歇息,这便服侍夫人就寝……”
“你……闭嘴!”慕仪涨红了脸,“你既不喜欢我给你做的东西,又穿着作甚?还给我!”
“冤枉冤枉,我几时说过不喜欢?妹妹亲自给我做衣服,我欢喜还来不及呐!”
“撒谎!”她咬牙切齿,“你白日那个形容,分明是不信任我的绣工,以为我故意做出乱七糟八的衣服来整你!”
“这事你又不是没做过,我怀疑一下也不许?”姬骞眸中笑意深深。
他说的是他们少年时候,慕仪初学针黹,也曾兴致勃勃地给他做了件大氅,还逼着他在上巳节与好友打马城郊时穿上,结果那奇怪的花纹和不敢恭维的针线活让他在当天被亲切询问了许多次。群众纷纷表示,纵然陛下如今厉行节俭,也不该如此克扣儿子的俸禄,怎的连件好些的大氅也置办不起,真真令人痛心疾首……
有这样的惨痛经历,如今也不怪他怀疑她故技重施了。
慕仪有些窘 ,恨恨转身:“那你便继续怀疑吧,以后休想我再做衣服给你!”
他笑着从后面搂住她:“休恼休恼。夫人纤纤玉手,原该好生呵护着,哪里需要去拿针线?”见她怒气未消,又补充道,“夫人若不肯给我做衣服,这样的大冷天为夫也只好衣衫单薄了,横竖冻坏了夫人也不会有半分心疼……”
这话说得无赖,慕仪抬眼狠狠瞪他,却见他一脸无辜,兼带几分哀怨,绷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
。
椒房殿众人对陛下和娘娘的现状都抱着十分欢喜的态度,只一人除外。
瑜珥在某天清晨给慕仪梳头时用一种十分担忧的眼神看着她。慕仪从镜中看到了,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放心,计划不变。”
因为瑜珥一贯谨慎,做事滴水不漏,所以慕仪只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一人,连瑶环都没说。
才说了要跑路,转眼就开始表演夫妻情深,还演得这么入戏、这么逼真,瑜珥再聪明恐怕这回也有些糊涂了。
“我有我的打算,你不用管。”
之前住在大慈恩寺的一年,姬骞虽然不曾来看过她,暗中却安排了不少人盯着她,在那里逃走是不明智的。她必须想办法让他放松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