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的打算,你不用管。”
之前住在大慈恩寺的一年,姬骞虽然不曾来看过她,暗中却安排了不少人盯着她,在那里逃走是不明智的。她必须想办法让他放松对自己的警惕。
但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乌发雪肤,还是正在好年华的女儿颜色。可惜很快,她就要离开那个她最希望可以欣赏自己美貌的人了。
从前她总觉得他们最后必将生死相搏,所以不愿和他开始。可如今情况改变了,她将离开他,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活下去。那么在走之前,她也想为彼此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也许以后的漫长时光,她都只有回忆可以相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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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新年,朝中的事情反倒越来越多了起来,其中最大的莫过于十一月初,御史刘友上疏弹劾大司马大将军万殊包括治军不善、为人跋扈、目无君上在内的十三条大罪,朝野震荡。
消息传到万府时,万殊怒得一拍桌子:“刘友那个老匹夫,某早晚要扑杀此獠!”
有幕僚上前劝慰道:“主公勿急,此事虽然棘手,却也不用太过忧心。属下以为,这倒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借此观察陛下的态度……”
万殊一愣,立刻明白过来。
一年多以前,他接受陛下任命接替了父亲的官职,同时继任为万氏新一任族长。这事在外面看来顺理成章,然而少有人知的是,万氏内部曾因此起过一次极大的内斗。
万离桢为长子,在他之下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们对年纪轻轻的侄儿成为族长十分不满,为将他挤下去而在背地里使了不少手段。万殊上任前半年一直忙于应付他们的各种明枪暗箭,最后在姬骞的帮助下才算勉强平息内乱。
这事带来的最严重后果便是他对姬骞态度的改变。
万殊此人,连慕仪身在闺阁都知晓,他个性狂妄,自高自大,对长辈的教诲也时常不放在心上。所以虽然万离桢离世前跟他叮嘱过许多要当心陛下的话,经此一事他却觉得实在是父亲多虑了。陛下对世家确然有防备之心,却还不曾起了杀心。毕竟各族费心经营数十年的势力,若真是一朝尽毁,陛下面对那样的残局,恐怕亦难以收拾。
他不过是想要打压一下世家的势力,好过一把大权在握的瘾而已。自己只需要跟他小心周旋即可,实在无谓像从前那般终日警惕,实在是累得慌。
存了这个心思,他不再像以前那般戒备姬骞,再加上姬骞的刻意亲近,君臣关系大为缓和,甚至时常相约品画论诗,风雅得如同江南文人一般。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跟他一个看法,时常有谨慎多疑的幕僚劝他不可对陛下放松警惕,道理一个接一个,他辩他们不过,索性懒得理睬。
他一直觉得,这些人不过是杞人忧天。那堂上之君说到底不过一个庶出小儿,靠着诡计登上皇位,说他有那份胆量拔出世家根基,他实在难以相信。
不过这回他们说得对,这确实是个机会。想也知道,他们无非是担心此次弹劾之事乃是陛下暗中指使,意在打击他的势力,他就让他们看清楚,到底是自己这个主公高明,还是他们高明。
弹劾之事发生的第二日宫中便传来消息,说陛下言辞训斥了刘友,称其“狂妄胡言、诋毁功臣”,刘友被骂得气愤,索性递了奏疏请求致仕。这本是官员们以退为进的手段,不过虚晃一招而已,奈何陛下似乎气得不轻,刷刷刷三个字打得刘友直接愣在当场:“放他去!”
万殊得知后得意不已,对进言的幕僚道:“如何?我早说了,陛下不会撤我也不敢撤我?我不为大司马,谁人堪为?”
幕僚无言以对,此情此景,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止他,经此一事朝野上下皆达成共识,陛下对万同孟甚为信任,弹劾有风险,出手需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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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环把这些事讲给慕仪听的时候,她正在煮茶,闻言云淡风轻地“噢”了一声,道:“这回是刘友啊。”
瑶环一愣,慕仪蹙眉思索:“上回帮他办这种缺德事的是谁来着?”看向瑜珥,“你记得么?”
瑜珥面无表情:“黄彦。”
“是了,就是这个名字。他现在好像已经做到巡抚了对吧?”
“两年前外放去了明州,估计历练个几年就会被召回煜都委以重任。”
那边两个一问一答,瑶环只顾着琢磨“黄彦”这个名字,好不容易终于想了起来,就是这位仁兄当年率先弹劾工部尚书李书华,拉开了白河贪污大案的序幕。
所以,小姐的意思是,黄彦也好,刘友也好,都是陛下的人吗?
她没能得到答案,慕仪的茶煮好了,笑着递给了她们两人一人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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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姬骞没有过来,她也没有等他,过了亥时便上床安置了。她在与姬骞和好之后就将他送的那个安神玉枕取了出来,每夜都枕着它睡觉。不得不说宝物就是宝物,安神效果十分明显,慕仪觉得困扰她许多年的失眠症简直好了大半。
正睡得迷迷糊糊,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睁开眼,只见姬骞坐在她床边,外裳已脱,似乎正打算上床来。她揉揉眼睛:“不是说今夜要议事到很晚,就不过来了吗?”
姬骞道:“本来是不过来了,结果要安置时老想到你,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过来了。”
“你何必这么跑来跑去,长秋宫距离博政殿也不算近,明天上朝又要走好一会儿,倒睡不好了。”慕仪无奈道。
姬骞却凑近她,语气暧昧:“谁说我是来睡觉的……”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十分缠绵的吻法,几下就搞得慕仪晕晕乎乎。宫娥原本跪在脚下为他脱靴,哪料上面转眼就是这个情况,手下动作立刻急了起来。孰料越急越乱,陛下又动来动去,她根本没法好好把靴子脱下来。
姬骞本来心头已经被撩起了火气,几乎是急不可耐,谁知脚边脱靴的宫娥笨手笨脚,搞得他好生恼火。厌烦地“啧”了一声,他将她踹得半坐在地上,然后几下蹬掉靴子,拥住慕仪柔软的身子就将她压在了榻上。
生辰
乾德五年十一月十三,慕仪二十三岁生日。
算起来,姬骞上一次陪慕仪过生日还是在三年前,她满二十岁。因是整岁,所以搞得十分隆重,四品以上官员的正室夫人全部入宫参加寿筵,恭贺娘娘芳辰。 这一次虽然不是大寿,但却是两人和好之后她的第一个生辰,意义非凡,姬骞决定搞得郑重一些。
慕仪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懒得应酬。
姬骞无语。
事实上他也发现了,“大彻大悟”“看破红尘”之后的慕仪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复从前的激情,这种与人周旋、谈笑间操纵人心的事情从前她最是得心应手,如今却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消极怠工到了一种程度。
姬骞却不打算勉强她。身为男人本就该保护妻子自在无忧,从前他为了各种目的没少让她遭罪,如今却不能重蹈覆辙了。
于是皇后生辰那天,六宫妃嫔贺过之后,慕仪抛下一屋子的贺礼,和姬瑀一起在园中堆起了雪人。这种事她从前是绝不会做的,但如今皇后娘娘既然已经勘破一切繁文缛节,自然也不在意当着宫人童真一把,心态十分洒脱。
姬骞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工了三个,两大一小,正是一家人的模样。姬骞含笑看着他们忙活,过了会儿觉得不对,遂道:“你还在堆谁?”
按说雪人堆完三个就差不多了,偏偏慕仪还在坚持不懈地堆第四个,实在不知道她在搞什么。
慕仪没理他,继续忙活到又出现一个大雪人之后,对姬瑀笑眯眯道:“快看快看,这是你的阿母。”
姬瑀懂事地唤道:“阿母。”然后慷慨地给了生母一个特殊待遇——给安了个胡萝卜当鼻子。
雪人堆好了,慕仪拍着通红的手牵着儿子进了殿内,宫娥立刻奉上热水姜茶,免得两位主子给冻出病来。慕仪一壁喝着姜茶一壁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我的礼物呢?”
姬骞默不作声地看了杨宏德一眼,杨宏德默不作声地看了身后的徒弟一眼,徒弟默不作声地看了身后的小黄门一眼,小黄门没的看,乖巧地捧着手里的箱子跪到了帝后面前。
准确一点,一共有十三个小黄门,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口木箱子。
阵仗有点大,慕仪正襟危坐以示自己对这份厚礼的敬意,瑶环亲自上前打开最右边的箱子,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慕仪见状忙上前细看,然后也呆住了。
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
姬骞居然把许多她听过没见过的传奇都搜罗到了,难不成这十三口箱子里装的全是传奇小说?
“这些箱子里,五口装的是传奇,三口是文人笔记,三口是史书,剩下的都是筝谱杂谈之类。”似乎怕礼物不够分量,他还补充了一句,“其中大部分都是作者的原本,你看书的同时还可以顺便评判下他们的墨书功底。”
也就是说,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名家孤本。
慕仪沉默地看着他,慕仪见她不曾面露喜色,还当这份礼物准备得不好,正自忐忑却见她嫣然一笑,上前一把抱住他:“你真是太有心了!”
姬骞这才松了口气,却见姬瑀眨巴着眼睛看着形容亲密的父皇母后,想起方才那第四个雪人,觉得有件事情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
“阿瑀,你先退下。”
姬瑀应了一声,乖乖地出去了。
赶走了儿子,再把宫人都遣出去,他看着慕仪,踌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说。”
慕仪却忽然侧过身子:“我有些饿了,让他们传膳吧。”
姬骞一愣,便见慕仪已经走到殿门口,他无言片刻,轻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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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用过晚膳后,慕仪立在床边看外面洋洋洒洒的大雪,碎琼乱玉一般,整个庭园银装素裹。她想起从盛阳回到煜都那一年,她也是这般站在窗边看雪,足足看了一整个冬天。
姬骞从身后搂住她:“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她浅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只要一提从前的事他就有点发憷,所以也没有接话,只是更用力地搂紧了她。
瑜珥立在不远处看着窗边那两人。陛下一身玄色锦袍,长身玉立、俊逸倜傥,小姐则是着素白襦裙,如明月一般皎洁美丽。
这样的两个人,只需要立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些词就像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一般。
可是再过不久,他们就要永远分开了。
“唉,你看,我堆的雪人都快看不出来了。”小姐嘟嘟嚷嚷的声音传来。
“没关系,明天我陪你重新堆新的。”
“可是,手很冷啊……”
“恩……那到时候我来堆,你看着好了,怎么样?”
絮絮低语的两个人唇边都带着一丝笑意,小姐靠在陛下怀中,神情温顺,如同依偎着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陛下低头凝视她的眼神则是说不出的温柔。
果真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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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生辰当晚由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两个人都睡得很晚。第二天早上姬骞实在懒得起身,索性决定今日免朝,抱着老婆睡到日上三竿。
这是十分反常的事情。姬骞御极五载,一直十分勤勉,这还是第一次因为个人原因而不上朝。
所以我们可以相信,美色误国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等到他们终于睡够了,慕仪坐到妆台前理妆,姬骞换上一件天青色常服,立在那里看宫娥给她梳头。
慕仪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轻咬下唇眄他一眼。姬骞看到她雪白的牙齿咬上红润的唇瓣,忽然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心头似乎有千万只小蚂蚁爬过一般。
舒口气,他觉得这里不能多待,毅然决定出去透透气。
转到廊下就看到瑶环正跟一个小宫娥说些什么,那宫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的雪色小碗里盛着乌黑的药汁。
他唤道:“瑶环。”
瑶环猛地转身,见到他神情竟有几分慌张。
他心下微奇,这丫鬟自小跟着慕仪,从来没怕过他,怎么这会儿竟这个表情:“那是什么?”
一贯伶牙俐齿的瑶环竟语塞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是药……”
“谁的药?”他蹙眉,“娘娘病了?”
“没,没有。”
看到她的神情,他心头忽然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原本还算和气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到底怎么回事?”
瑶环低头不语。他转向一旁的宫娥:“你说。”
那宫娥也不敢答,头埋得比瑶环还低。他见状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恼怒,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缘由。
“朕再问一次,那是什么?”他的语气很淡,但椒房殿众人都算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这个口气就是真的动了怒火了。
“扑通”一声,宫娥跪倒在地,语带哭声:“陛下恕罪,这……这其实是皇后娘娘的……”
“玉色!”
“……是皇后娘娘的避子汤!”
便是隔着三步瑶环也能感受到面前男人身上陡然散发出的森然之气。她胆战心惊地微抬起头,只见他面如寒霜,一双黑眸中似乎凝着冰,又好像燃着火,直看得人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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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珥将最后一根金钗插好,终于成功梳好了一个灵蛇髻。慕仪微微侧头欣赏瑜珥的手艺,却从镜中看到瑶环一脸惶急地闯了进来。
她转头:“怎么了?”
瑶环跪下:“陛下他,他看到小姐的避子汤了。”
慕仪一愣。她竟把这茬给忘了,那汤从来都是在他每日离开之后给她端上来,谁知今日他躲懒不去上朝,竟撞了个正着。
“他现在人呢?”
“陛下瞅着药碗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瑶环道,“陛下那神情真是可怕,奴婢吓得浑身冷汗,连衣裳都湿透了。小姐,如今可怎么办?”
怎么办?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慕仪无力,本以为能平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谁知居然横生枝节闹出这样的事来?
现在该如何是好?她倒是不介意跟他冷战,可若真的这样下去,连他们的计划都无法实施了。
但是现在去找他,她能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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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僵持了十天,陛下再未踏足椒房殿,与他前些日子几乎每天过去签到的表现一对比,整个后宫都看出苗头来了:这两位之间恐怕又出问题了。
也是,男人总是三心二意的,哪里能真的守着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前些日子陛下只是对娘娘突然起了兴致,如今甜蜜了这么久,也该腻了。
六宫议论纷纷,担忧者有之,更多的却还是幸灾乐祸。据说静昭容曾在御花园当着众人的面指桑骂槐:“本以为是凤凰浴火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