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人来,早等在山口的一户人家处安排了饭食。不过都是些山中粗菜。只众人赶路辛苦,原本也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里还会嫌弃,狼吞虎咽吃了饭便继续前行。山路狭窄,马匹无法通行,只能步行进山。
温兰从前有早起跑步的习惯。到了这里之后,不想被人侧目,自然停了下来,正觉得筋骨需要活络下,所以脚下山路虽崎岖,问题却也不是很大。甚至比起爬山爬得气喘吁吁的李珂和县丞几个人,她反倒显得轻松许多,一直走在前头。弄得谢原一直在看她。温兰只作没觉察。爬过一段弯弯绕绕的山梁路后,见脚下出现了一爿缓坡地,依照山势错落分布了些房舍。据里长说,这便是杏岙了。
贾老六家在村尾。是座带了院的三间茅泥房。此刻院子里正拢了不少人,地上踩满了泥巴脚印,看见穿着官服的李珂一干人过来了,慌忙让开路。
温兰进入屋子,一眼便看到堂屋地上的一扇门板上平躺了一个人,身上被一面破草席覆盖,只露出脚上的一双鞋。
“阿杏!县令大人来了!他要给你伸冤做主来了!你死得好惨啊!”
看得出来,贾老六对妻子的死很是悲伤。先前来路上时,温兰便见他不时偷偷抹泪。现在一进门,大约又控制不住感情,眼圈一红,扑过去跪在了门板边,对着草席大哭起来。
温兰从怀中摸出带来的一双手套戴好,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朝门板走去。
“哎,三娘子!要不要先给你烧皂角苍术?”
姜捕头见她径直朝女尸去,忍不住出声道了一句——仵作验尸前,在尸体前的东北角烧一堆皂角苍术,一来避尸臭,二来辟邪气,仵作自己嘴里含生姜,往鼻孔里塞香料,这些是惯例。大家都看习惯了的。所以现在见温兰啥也不烧,戴了双从没见过的手套便要过去,有些惊讶。
温兰摇了摇头,人已经到了门板前蹲了下去,在身后一片村人围观的窃窃私语声中掀开草席。见死者很是年轻,脸色灰白,容貌却还颇秀丽。伸手搭在了女尸的颈动脉侧,探测无脉动,并且,隔了层薄薄的乳胶手套,也能觉得尸体冰凉的温度。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温兰一边向贾老六发问,一边仔细差看女尸的脖颈。喉头左侧留有一个新月形的大扼痕,右侧四个,附近皮肤有皮下出血的迹象——这是典型的以手扼喉留下的痕迹。
“昨日差不多这时候,酉时多,太阳还没下山……”
贾老六道。
温兰改握住女尸的手,抬了下,发现关节活动自如,几乎没有尸僵形成的感觉。略微一怔。
这个名叫阿杏的女子,昨天早上还活着,贾老六发现她死是昨晚五点左右,到现在,距离她死亡将近二十四小时。按常规,不但没到尸僵缓解的程度,反而这时候应该差不多最坚硬。但现在这具尸体,却没有尸僵形成。要么,就是在死亡超过六到八小时尸僵已经形成的情况下被人发现抬回了家,所以破坏了尸僵,要么就是……
她迅速将女尸用力侧翻,撩开她的后背衣衫,见后背以及腰侧除了几道拓印了门板纹路的压痕,完全找不到尸斑的痕迹,再检查下肢,也无尸斑发现。
人一般死去一到两小时后,尸斑就会出现。除非是浸泡在水中的尸体,尸斑才不易形成,但这具,显然可以排除这一点。
温兰一凛,急忙将女尸放平,摘下手套,掀开她的眼皮,以指压迫眼球至瞳孔变形。松开手后,见瞳孔便恢复了原形。
“她是假死!”
温兰脱口而道。
“三娘!你说什么?”
李珂不解,惊讶地问道。
“她可能没死。快过来帮忙!把她倒着抱起!”
温兰站起身来,对着贾老六道。
贾老六呆呆地望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快点!晚一分钟,你媳妇活过来的机会就少一分!”
温兰厉声喝道。
贾老六一抖,在对面对女子的目光下,不由自主便颤巍巍地起身想抱起妻子的身躯,不知道是太疲累还是被吓住,刚抱起,手一松,啪嗒一下,那女人便又软软地趴了回去。
谢原此刻已是到了门板边,俯身便将阿杏头朝下地直直抱了起来。
温兰看他一眼,朝他赞许地点了下头。掐开她的嘴后,将自己双手握成拳,用力击打她的后背,十数下后,命谢原将她放回门板上。
“你做什么?我媳妇已经死了,本就够可怜,你还这样对她!”
贾老六醒悟了过来,见围观的人面露惊骇,纷纷议论,带着哭腔号道。
“你退一边去!”谢原见温兰似乎有新的动作,立刻把要扑过去的贾老六一把拎住后颈衣服,给拖到了一边。
温兰似乎并未注意到身边的这些纷扰。只是全神贯注跪在了阿杏的身边,取出一块出门时带出的纱布覆在她的口上,开始给她做人工呼吸。
身后围观的人渐渐静止下来。大约半刻钟后,见温兰还是重复这动作,连李珂也忍不住了,出声道:“三娘,她明明已死,你这是做什么?”
阿杏仍是双目紧闭。
温兰没有理会,只是停下了人口呼吸,直起身,双手按在阿杏的左胸,用力一下一下地按压下去。
这是个费体力的活儿。很快,她的额头便滴下了汗,呼吸也粗重了起来。但是一直在坚持。终于,重复数十次后,阿杏的眼皮子忽然微微抖了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奇异的格格之声。
屋子里很静。人虽多,所有人却都在盯着她的动作。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显得很是清晰,又有些诡异。
“娘哎!诈尸了!”
边上的一个村妇惊叫了一声。
温兰精神一振,继续十数下后,再次改做人工呼吸。听到阿杏终于咳嗽了一声,立刻停止。见她嘴里吐出一口带了紫黑血块的血后,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阿杏!你活过来了!”
贾老六眼睛瞪得滚圆,挣脱开了谢原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门板边,一把抱住女人,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活了!真的活了!”
围观的村民,有些胆小的,本已经被一声诈尸给吓得扭头就跑了,现在又慢慢聚了回来,屋子里只听嗡嗡声不断。
“别哭了。找个郎中给开些活血化瘀的药。”
温兰吁了口气,抬袖擦了下自己额头的汗。
贾老六抹了把眼泪,朝着温兰砰砰磕了几个头。
终于回过了神儿的李珂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到了近前,仔细看了下虽然还奄奄一息,但确实已经回了气儿的阿杏,瞪着温兰道:“三娘,你怎的就知道她没死?”
温兰道:“她是假死。心跳呼吸极度微弱,用一般的检查方法已经检查不出活着的迹象而已。”见李珂似懂非懂,便改口道,“也就是说,外表看起来好像死了,其实还活着。若她真死了,从案发后到现在,将近一个昼夜,身上必定出现尸斑。她身上却没有尸斑,我便怀疑她没死。所幸救了回来。”
造成阿杏假死的原因,或者是案发时被人用手猛烈勒绞颈部,刺激迷走神经及其分支喉上神经,引起呼吸抑制,从而造成反射性心跳暂停或因血压下降休克,或者,是因大力扼颈造成舌骨、软骨骨折以及舌骨肌等部位破损水肿导致的呼吸障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在临床上,就曾发生过假死者被误认为是死亡,准备解剖时才发现未死,通过抢救而复苏的案例。当然对李珂他们,没有必要解释得这么详细。所以温兰只提了下最浅显易懂的尸斑。
“对啊!”老丁拍了下大腿,道,“确实!我整理过不少尸格,见上面时常有提死后肢体有淤瘢。三娘子真当厉害!连这都想得到。”
温兰微微一笑,对着李珂道:“当事人醒了最好。她喉咙受损,可能说话不便。伯父可等她稍歇片刻后再问话。”
李珂哪里还等得住,立刻便到了门板前,朝着阿杏发问道:“谁掐你的?是不是丁家少爷?”
阿杏刚苏醒,人还十分虚弱,正靠在丈夫怀里喘气。听到县官发问,吃力地睁开眼睛,嘴巴动了下,却发不出声音。
“你点头或摇头便是。”
阿杏点了下头。
李珂忽地站了起来,正要发令去捉丁家少爷,师爷已经一步抢上,拉了他到一边,轻声嘀咕道:“这个农妇既然没死,捉住了丁家少爷也判不了重罪,他家上头又有人,只怕威慑不够。丁家不是拖欠税款不交么?学生倒有个主意,咱们回去之后,放出消息就说她已死,现场找到了丁少爷逃跑时留下的物证。这丁老爷只此一个宝贝儿子,有这样的把柄落咱们手上,还敢跟东翁你较劲?只要他带头交了税款,余下的地主谁还敢抗命?”
李珂被提醒,赞了声妙。师爷捻了下山羊胡,眼睛瞟向门口。李珂顺他视线,看到正拼命想从人堆里挤着退走的丁家管家,立刻朝姜捕头做了个眼色,捕头会意,上前分开人群,一把便揪住了正想溜回去报讯的管家,笑嘻嘻道:“对不住了,委屈你要跟我一道了!”
案子既然已经真相大白,农妇阿杏也救活了,温兰彻底放松了下来,这才觉到自己后背贴汗,两只胳膊也酸得要命。以前她每次验尸后,必定要净手。现在这个阿杏虽然不是死人,但习惯使然,不洗手总觉不舒服,便捏了手套往外而去,想找个地方洗手,顺便冲下手套——这东西现在可不能随用随弃,少一双也肉疼。往门口去的时候,原本堵在那里的村人立刻呼啦啦地分开了条道,投射过来的眼神,有敬佩,也有惊骇。
温兰看见院子里有只圆口水缸,便走了过去,正要自己舀水,身后已经有人比她快,伸手拿过了瓢。
谢原舀了水,举到她面前,示意她可以洗手了。
温兰微微一笑。就着他淋浇而下的水柱搓了手,顺带也洗了下手套,甩掉上面的水珠子后,顺口道了声谢,转身便往堂屋去。
谢原手上还拿着瓢,水从瓢底裂开了的一道细缝中淋淋地滴漏个不停,打在了他的鞋面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天色虽已迟暮了,李珂却不肯留宿,定要当夜赶回县城。里长不敢耽误,准备了火把,叫了熟悉山路的人带头,护送县官一行人出山。
温兰本也要随众人一起走,贾老六却跪地求告,说是怕她走了,万一阿杏又有个不测,他也不想活了,恳求她无论如何再多留一宿,明日再走。温兰推辞不去,只好答应留下过夜。
赶夜路本就辛苦,何况路途也不算近,李珂对此并不反对,只不放心她一人而已,要留个人陪同。一起出来的都是男人,最后理所当然,护花使者的重担就压到了谢原的肩上。所以这一夜,旁人都走了,温兰和谢原便宿在了杏岙。
15、第 15 章
贾老六父母双亡,祖上起便是丁大户家的佃户,家境自然贫困,现在却恨不得把温兰当活菩萨一样地供着,摸出自家平日攒着舍不得吃的鸡蛋,去后门菜地里掐一把韭菜,四邻知道温兰和那个大胡子公爷要在此宿一夜,有拿一块腊肉的来,有送一条咸鱼干的,每个过来的人,看着温兰的目光都是又敬又畏。
因为阿杏身子还弱,先前喊诈尸的那个妇人贾二婶是贾老六的婶娘,正住边上,便主动过来帮忙炒菜做饭。她手脚麻溜,很快,桌上便摆出了五六盆新出锅的菜,比过年还要丰盛。她男人也拎了一锡壶的家酿米酒,晃晃悠悠地过来,说要请谢原喝几杯。
温兰连连道谢,说给他们添麻烦了。贾二婶道:“这算什么。哎哟妈啊,我一想就觉得后脑勺发凉。这要是没碰到你,还不就当死人给埋了。别说一顿饭,就算要我侄儿给你割肉吃,他也肯的。”
温兰正见贾二婶家的那个七八岁的儿子手上端了个碗,眼睛一直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那碟油汪汪的酱赤腊肉,隐隐放光的模样,笑了下,往他碗头里夹了一大筷子的肉,贾二婶忙阻拦道:“别,这是特意给三娘子你做的。小伢儿牙口不好,嚼不了肉……”
温兰笑道:“小伢儿吃肉才能长高。吃吧!”
贾二婶有些不好意思,拿筷子敲下了自己儿子的脑袋,骂道:“去去,坐门槛上吃去!”
小伢儿得了肉,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端了碗,果真去坐门槛上了。贾二婶借了昏暗的油灯灯光,看一眼温兰,啧啧叹了声,道:“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看这眉眼俊的,怎的面上偏偏生了这么一大块东西。可有夫家?若还没,二婶给你做个媒。不是我吹,经我手牵线的那几桩姻缘,没有不和和美美的。你虽破了相,只若不挑拣太过,也不是嫁不了……”
她不知道温兰是县令的侄女,只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见她人也和气,所以说话便也没什么顾忌,张口便来。
“她已有夫家了。”
贾二婶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有人出声打断自己的话,是坐桌角边的那个大胡子公爷所发。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他的存在,看了过去。见他说了这一句,也没看自己一眼,表情瞧着却似不大乐意的样子,略微一怔,一时有些摸不清他和温兰的关系,便讪讪地收了口,不再提温兰丑,改问另个她在心里已经闷了良久的话题:“三娘子,你一个女儿家,哪里学会的,竟要做这种腌臜活计?”
温兰见谢原也望向了自己,便知道这句话,不定也正道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便随口道:“我在老家时,我爹是衙门书吏,与仵作时有打交道。我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便也知道一些。”
贾二婶信以为真。听说她爹是衙门的书吏,立刻肃然起敬。
温兰说完了话,见谢原仍望着自己默默不语。油灯昏暗,也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的表情——不过她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肚子正也饱了,便轻轻放下碗筷,换了个话题,叮嘱一边的贾老六,准备温凉的流质食物让阿杏吃几天。
山里的夜宁静异常,加上白天爬过山路的缘故,温兰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醒时,发现天已亮了,习惯性地摸了下右脸。
那块猪皮昨晚没被卸下,贴着就睡觉了。这年代的浆糊,虽是绿色无添加的货色,但贴了块皮在脸上闷一夜,总感觉皮肤处黏黏腻腻的,极不舒服。而且昨天出了汗,她怕粘不住,背身朝人时,总要用手按几下才放心。现在一摸,发现经过一夜,那块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