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而且昨天出了汗,她怕粘不住,背身朝人时,总要用手按几下才放心。现在一摸,发现经过一夜,那块猪皮已经有些掉下来了,赶紧揭下来,对着刷过浆糊的那面用力哈了几口气再贴回去,又用力按压数次,感觉牢固了,这才起床开门,发现天有些暗沉,看起来仿佛要下雨的样子,但空气极是新鲜,半山腰上白雾缭绕,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阿杏昨夜并无意外,一早已经起身了。除了说话时,声音还有些喑哑,精神看着也挺好。他夫妻俩对温兰极是感激,再三挽留,只今天无论如何却留不住了。吃过了早饭,贾老六便要领着温兰和谢原出山,正要告辞时,阿杏忽然从门里追出来,往温兰的手里塞了一包用帕子裹住的东西,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是吃的。
温兰知道他们家也穷,正要推辞,一边的贾老六已经说道:“这是阿杏旧年里自己晒的番薯条。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是她的心意,三娘子别嫌弃。”
阿杏用力点头。温兰便解开了帕包,见果然是一堆番薯条。便拿了一条咬一口。又软又甜,还有点沾牙,忽然瞥见一边的谢原盯着自己,顺手便把手帕包递到了他面前,“你也来一条?”
谢原一怔,急忙摇头,立刻挪开了眼睛,表情仿佛有点窘。
温兰笑了下,转头对着阿杏道:“好吃!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阿杏显得很是高兴,倚在院门口,目送丈夫领客人离去。
出了杏岙没多久,天果然便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江南春本就多雨,且这又是山中,也不算什么意外。所以先前出门见天色阴暗,已经备了雨具。温兰撑了把伞,谢原和贾老六穿了蓑衣,头戴斗笠,除了脚下山路被雨水浸渍得愈发泥泞外,别的倒也没什么大影响。绕过了几道山岗,谢原便叫贾老六回去了,说后面的路他认得,不用他送。
贾老六牵挂在家的妻子,坚持又送了段路后,停住脚,对着谢原和温兰据了个躬,道:“那我就送两位到此。我在家里等消息。要是县太爷要我出公堂作证,公爷你们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我以前怕丁家。现在倒是想通了,要不是我先前胆小,也不会连累阿杏差点送命。那个□的以后要是再敢打我家阿杏的主意,我拼着不种丁家的田也不能叫我娘子受这样的辱!”
谢原的眉不可觉察地略微蹙了下,道:“我姓谢,巡检司你知道吧?丁家那个恶少,我先前也听说过。以后他若再对你妻子不轨,你到巡检司找我便是。”
贾老六闻言,很是高兴,朝他连连道谢,又指了路,这才返回。
温兰望着贾老六匆匆离去的背影,朝着谢原一笑,半是调侃半是称赞地道:“看不出来,你还颇仗义啊。你就不怕丁家?听说有后台。”
谢原望着黑伞下细密雨幕中她的脸庞,一双眼睛的睫毛处仿佛也沾了些雨丝的雾濛,映得两点漆眸却又分外清亮,正望着自己笑容可掬,没来由地心便又微微跳了一下,含含糊糊道:“我不求升官,怕什么后台……”
温兰点头,赞道:“无欲则刚。你果然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不错!”
谢原随了她的这一声赞,脸庞脖颈处就像有无数细密的针尖在轻刺,又热又痒。他觉得他应该说句什么话来应她对自己的肯定,偏偏却又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只呆呆站着不动,心里却快活得很。
他这边的心思百转千回,温兰赞过一句便撇脑后了,也没留意他的神情,已是转身道:“走吧。”
谢原跟着她撑伞的背影走了几步,心中一动,忍不住快步追了上去,和她走并排了,道:“三娘,昨天你竟能这样救回那个贾家的女人,我……心里佩服得紧,你竟有这样起死回生的本事。”
温兰看他一眼,摇头道:“不是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有所不知。她能这样醒来还没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运气太好而已。”见他有些不解,也不知怎的,竟也愿意和他多说几句,便耐心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像她这样处于长久的濒死状态,即便运气好被救活苏醒了,最大的可能也是变成呆子傻子——她却没事,所以我说是奇迹。不是有句老话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小夫妻俩以后一定会有……”
温兰本想说这小夫妻俩以后一定会有后福的,不想后福两字还没出口,自己却倒霉了。看见脚下前面的山路上有一滩积水,便与谢原分开,绕到边上高出来的一块石板上落脚,不想这石板底下却有些松动,她一脚踩上去,石板一头咕吱一声翘了起来,脚下一滑,身子便失了平衡,加上边上又是道缓坡,所以不止狼狈地跌坐在地,整个人连同手上的雨伞和那包番薯条一道沿着缓坡滚了下去。幸好谢原眼疾手快,她刚滚了一圈,就被他一个箭步过来拉住了手,但那把雨伞和番薯条却叽里咕噜地滚得欢快,直到卡在了一丛矮灌木后。
“哎呀,我的番薯干!”
番薯干确实挺好吃的。温兰见自己被谢原一把拎住,放心了,一时竟忘了正淋在自己头脸上的雨水,急忙扭头往山坡下用眼睛找那个帕包,一眼看见帕子已经松开,里头的番薯干散落得东一条西一条,上头沾了水和泥巴——显见是不能吃了,心里很是可惜,忍不住叫了一声。
谢原顿时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见她除了被雨淋湿,衣裤有些弄脏外,人没事,便也放心了,急忙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想戴到她头上,嘴里说道:“你喜欢吃这个,我娘去年里也晒了,家里还有。我回去了给你带……”
他拿斗笠的手忽然顿住,呆呆地望着温兰的脸,整个人像是石化了。
温兰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的脸,还是右边的脸,知道坏事了。只怪自己刚才一时大意竟没想到这茬儿。慌忙抬手去摸。这一刻她恨不得去死一死,原本应该在颧骨位置的那块猪皮,因为被雨淋了,已经滑落到腮侧摇摇欲坠,并且,她一摸,手指上就一道黑,估计现在这黑水已经顺着她脸往下滴了。
要不怎么说谢原是老实人呢。都这样了,他竟还呆呆不动,只是用震惊无比的目光望着她,半晌,见雨水一直沿着她头脸往下滚落,这才醒悟过来,急忙把手上的那顶斗笠戴在了她头上,然后指着她的脸,迟疑地问道:“三娘,这……这是什么东西?”
16、第 16 章
温兰不由自主再次摸了下脸。这一次,那块东西干脆顺势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一僵。终于在谢原惊诧得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的注目之下,淡定地捡起了那块还在不停淌着黑水的东西,心里觉得稍稍有点可惜。这一块还是前天晚上新做好的,本来还打算再用两天。
“是猪皮。一面染了墨汁,一面刷了浆糊。”
她拈着,在谢原面前略微晃了下。估摸着这张皮已经报废,便顺手丢掉,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弯腰下去抖着自己的裤腿,好把刚才因为摔了一下而裹蹭上去的满裤腿泥巴给弄掉。
谢原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终于从那片被她远远丢掉的猪皮上转回到她光滑白皙的右脸,整个人彻底失语——刚才他还问了句话,现在连话都不会说了。
温兰装模作样了片刻,没听到对面的人吱声,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
他刚才摘了斗笠戴到自己头上,现在雨水正沿着他的额头发际不停滚落,滚进他下半张脸上的那片茂密胡子里,再配合此刻的表情,竟然让温兰觉到了一阵莫名的喜感。
按说,她的这个秘密被他发现,她应该惊慌,或者怎么想法子圆过去才是。只是很奇怪,大概因为对象是他,她竟不怎么紧张,只是觉得有点囧而已。等看到他这种表情,实在忍不住,嘴角便翘了起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的伞……”
她也不再装了,直起腰身,手指了下还卡在下面灌木丛里的那把雨伞。洁白整齐的牙齿咬住下唇,极力忍住心底里涌出的那种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想笑的冲动,然后看着他。
谢原这才如梦初醒,立即挪开视线,露在胡子外的半张脸仿似也染了点可疑的红晕,竟然也没开口问什么,只是哦了一声,便照她的话下去拿雨伞。
“还有那块手帕!以后要还给阿杏的。”
温兰朝他背影喊了一句。他没反应。但上来的时候,果然也拣回了那条帕子。
“谢谢,”温兰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和雨伞,重新撑住,笑着道了声谢,然后把他刚才戴在自己头上的那顶斗笠摘下,递还到了他面前,“喏,你的斗笠,还给你。”
谢原接过,却没立刻戴回头上。
经过帮她拣东西的这一趟上下来回,他的脑子终于恢复了常态。目光再次扫过她洁净无瑕的右侧脸,与她四目相对之时,说道:“三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那样?你……”
他踌躇了下,后面的话,竟然说不出来了。
其实现在,他的心情很是微妙。从一开始无意发现她真面目时的巨大震惊到本能的欢喜,再到现在的忐忑……
确实,他现在有点紧张。
李三娘的脸肯定是有黑斑的,这才导致她迟迟未能出嫁,然后才有了与他的这桩千里姻缘。既然现在面前这个女子的脸干干净净,找不到没有半点瑕疵,而她先前却故意丑化自己,非要往脸上弄一块黑斑,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她不是李三娘,只是个冒名顶替者而已。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到谢原的头顶,顺着他的脸和颈项,钻进了他被蓑衣遮掩下的衣衫领口里,原本温热的后背顿时漫生出了阵阵凉意。他却浑然未觉,只是那样凝视着她——他其实是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有点吓到了。
他忽然又想起数天前,她在衙门边的那道巷子里叫住自己提出退亲时的一幕,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说实话,他不想退亲。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想和面前的这个女子在一起,即使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这是一种来自于内心的直觉,无需什么理由。
他在心里,其实隐隐更盼望她能给自己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脸上扮丑,然后对他说,她就是李三娘无疑。但是……
温兰伸手,从他手中拿过那个斗笠,抬臂帮他戴回在了头上,然后朝他微微一笑,用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轻巧语气对他说道:“真不巧。竟然被你发现了……”
她一顿,微微侧过脸去,眼皮微垂,目光落在他脚边那簇被雨水浇得鲜绿的野苋菜上头,仿佛在考虑接下来的说辞,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能看到伞下她的睫毛上附了一层轻薄如粉的雨雾,因为湿润的缘故,结成一簇一簇,显得更是浓密而卷翘。
他怔怔望着,目不转睛,忽然看到那簇睫毛微微一颤,立刻收回了视线。见她已经抬起了脸,方才的笑意消失,神情里透出了几分郑重。
“谢巡检,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你还记得前次我曾对你提过退亲的事吗?你问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缘由,当时我没说,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现在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她停了下,道,“我不是李三娘。你的未婚妻,真正的李三娘已经在投亲的路上不幸病去,还是我亲自把她掩埋了的。至于我为什么要冒充她到了这里,很抱歉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但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这件事,请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好吗?”
她凝视着他,认真地恳求道。
猜测得到了证实。她真的不是李三娘,自然就更不是自己的未婚妻了……
谢原的嘴巴里开始丝丝地泛苦,胸中也被一种掺杂了不知名情绪的浓重失落迅速占领。但他能做的,只是点头而已。然后看见她略微转了下手中的伞,仿佛吁了口气,对着自己笑道:“那就好。我知道你说到一定能做到的,我先谢谢你了。至于李县令那里,我自己会跟他解释的。好了,咱们回去吧。”
谢原怔怔看着她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心里一阵翻腾,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咱们的事……”
温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下,道:“我不是李三娘,所以婚事自然不能算数。幸好咱们两家还没过礼,现在中止也来得及。你是好人,会有适合你的好女人与你相伴终身的。”
昨天载了温兰来的那辆马车还被留在山脚下的那户人家里。谢原驾车送温兰回到县衙时,因为雨天路滑放缓速度的缘故,到时已经是迟暮了。他望着她用那块手帕压住脸,低头匆匆消失在大门里的背影,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自己难以压制的心浮气躁之感。
他是巡检,有个独立的巡检司衙门,后头还带了私宅。但因为他母亲马氏习惯住在老街,房子虽窄旧了些,但环境熟悉,四周的邻人也都相熟,白天里串门闲话也方便,所以一直没搬。
他快到家时,天已经黑透,远远看见自家门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心里微微一暖。
他的母亲眼睛看不到,晚上之所以还亮灯,完全是为他这个儿子才点的。
“娘,我回来了!”
他推开门,如往日那样,和母亲打了声招呼。
谢原生活规律,并且有个习惯,每天早起练拳,而晚寝之前,必定会运功。练的,就是他自小师从少林的童子功。练功的时候,或打坐,或取右侧卧姿势。意守丹田,自然呼吸,两眼微闭,练到心无旁骛之时,往往会自然入睡,一夜好眠。据教他这个练功法门的一通师叔说,练这门功夫,精髓就在于炼精化炁,不但固神固气,有助于功力修为,而且能回精补脑。说通俗点,就是练功前任你杂念百般乃至阳举浮躁,练功后也必定阳气安顿。至于以后成了家,房事后练一次,不但能闭塞毛孔不教风寒入侵,而且能恢复精气,有及时复元之效。反正对男子是百般的好,不练白不练。
谢原被师叔一忽悠,这一练,就练到了现在。将近二十年下来,有没有师叔说的那么好,他倒不是很清楚,反正成了种习惯倒是真的。往常不管回来多累,只要运功一周,很快便能安然入睡。但是今晚,他忽然发现,这童子功也失灵了。准备睡觉时盘膝坐于床上练功,只是眼睛一闭上,眼前就会浮现出白天里那张猪皮从她脸上往下掉的样子,再想起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