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子,心中涌上一股酸楚意味。当年苏琼不过两岁,便被她带到了侯府。从此,只叫张如锦“娘”。孩子刚刚会说话,第一个叫的便是张如锦。家中的入不敷出,婆婆的野心,让王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叫别的女人为母亲。
至今,他也只记得张如锦是他的母亲了。
对着苏琼的背影,王氏几度抹泪。
等苏琼靠着门廊睡去了,王氏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然后拖着糟糕的身子将苏琼抱到了床榻上。烛光之下,王氏细细打量起自己这个孩子,她已经不记得和这孩子如此亲近是在多久之前了。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上苏琼的额头、鼻梁,脸颊……随后,一滴泪水滴到了苏琼的脸上。她沉浸在对未来的悲伤之中,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苏琼要怎么办。
因此,悲伤的妇人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孩子眼睫微微一动,放在被子下的小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王氏并没有悲伤多久,很快,张如锦便来了。
这个时候见到张如锦,王氏很意外。可长期以来的怯懦和对张如锦的伏低做小,让王氏见到张如锦的第一面,便是赶紧起来给张如锦福身行礼。张如锦看了一眼睡着的苏琼,道:“不必多礼了。琼哥儿睡了?”
王氏道:“是的。刚刚睡着。”
张如锦嗯了一声,道:“我听说你病了。便来看看你。”
“多谢如锦夫人的关心。”
张如锦便道:“应该的。只是很可惜,我将你的病情告知了夫人。可是夫人……”
王氏抿唇道:“奴家本也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有劳如锦夫人了。”
奶娘给张如锦沏了一杯茶,张如锦抿了一口,道:“你也是我们府上的客人。说起来,本不该如此对待你们。何况我与琼儿也算是母子一场。”
提起苏琼,王氏流泪,下跪道:“如锦夫人,奴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是放不下这孩子……琼儿好歹也叫如锦夫人一声‘母亲’,奴家求求如锦夫人,等奴家死后,照顾琼儿。”
说着,王氏又连连叩首。奶娘赶紧将人扶起来。王氏仍是不肯。张如锦便道:“苏夫人快快起来吧。我与琼儿感情甚笃,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只是,目前府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兰姨娘怀了身孕,等她生下侯爷的孩子,琼儿便是过继到我们家来,也只怕……”
王氏泪眼朦胧,心道张如锦心如蛇蝎,此次前来必定不是探望她这么简单。难道现在才说到她真正的目的?张如锦对奶娘示意一眼,奶娘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放到王氏的桌上。张如锦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便不与你废话了。这是一瓶红花制成的药丸,琼哥儿的前途就在你的手中了。你自己好好掂量。”
说完,张如锦便离开了。奶娘在她耳边问道:“姑娘,这王氏真的会去做吗?”
张如锦得意地挑眉:“王氏将死之人,没有退路。且唯独放不下苏琼。为了苏琼,她什么不会做呢?”
王氏颤抖着双手捏着那瓶药丸,泪如雨下。呆坐了许久,脸上的泪痕也干了,她才走到苏琼的身边,一手拿着药瓶,一手轻轻抚过苏琼的小脸,道:“孩子,你祖父、父亲才高八斗,可惜天妒英才,去的都早。我出生虽比不上你的父亲,可我们举案齐眉,我知你父亲的为人,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母亲为了你,去伤害一个幼小的生命。孩子,母亲对不起你,以后的路,你要好好地走下去。母亲希望你做一个正直的、善良的人。如果……如果哪一天侯府容不下你了,你就离开,要好好地活下去。”
王氏说完,却见苏琼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琼儿……”王氏唯恐苏琼将刚才她与张如锦的对话都听了去,若是他将来说出去……只怕会惹祸上身!可苏琼嗫嚅了一声,然后字句分明地道:“娘,琼儿不会让你死掉的。”
“琼儿!”
苏琼从未叫过她“娘”,听到这声“娘”,王氏心中一时甜蜜,一时酸楚。倒是将担忧和伤心全都抛诸脑后。
她扑上去将苏琼抱到怀里,嘤嘤哭泣。苏琼伸手擦了擦王氏脸上的泪水,道:“你莫哭,她们不给你找大夫,我去找。”
王氏按下苏琼的身子,道:“琼儿听话,娘的身子都好了。既然你醒来了,那么母亲有事情要吩咐你。”
苏琼皱眉,道:“你说罢。”
“这些年来,母亲不曾尽过为人母的责任,琼儿,你不要恨母亲。”王氏道,“你如今年纪还小,要好好在侯府。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离开侯府。知道吗?”
苏琼顿了一会儿,然后点头。王氏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孩儿,道:“琼儿,现在母亲好饿,你可不可以去厨房拿点东西给娘吃?”
苏琼道:“你好麻烦。”话虽如此,却是蹙眉看了一眼王氏,转身跑去厨房了。
等苏琼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王氏仍痴痴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张小晚在何家待了数日,一方面记挂白云城铺子的生意,一方面自觉在何家白吃白喝实在不大好,这便要和何老爷夫妇告辞。没想到何夫人一听张小晚要走,就哭的什么似的,还说什么是不是何家的人亏待了张小晚,要责罚何家两位少爷。吓的张小晚只要按捺下这份心思,还在何夫人跟前好哄歹哄地哄了一个晚上。
“安玉你送小晚回去歇着。”何夫人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张小晚,“要是明儿个小晚不见了,我可要拿你过问。”
张小晚无奈道:“舅母,这三更半夜的,小晚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啊。你又何苦还说安玉呢?”
何安玉也道:“就是,祖母偏心。”
何夫人笑瞪了何安玉一眼,道:“瞧你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得。得了,你们都快点去休息吧。今儿要你们两个陪着老婆子玩耍一日,却是无趣的很。”
张小晚又笑着说了几句,两人才告退出来。
几乎是同时的,两人对视一笑。何安玉道:“表姨何苦急着回去呢?”
张小晚道:“我到底是一个外人啊。偶尔来看看舅舅舅母那是好,要是老住在你们家,却不大好了。”
“表姨这么说就见外了。”何安玉又道,“这几日外头不太平,表姨若真的想回去,等过几日,我送表姨回去。”
“不太平?”
何安玉道:“不错。虽不曾言明,然而我知道秦家军在秘密往京城调动兵马。想必京城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小晚心中一紧。什么事情要将边关的守军都调回京畿?张小晚第一时间便想到梁王。连远在清河城的何安玉都能感觉到风雨欲来,言其是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除了梁王意欲造反不作他想。尤其帝王是早知道梁王的意图,将守军调回,不过是要收网了而已。
难怪那天秦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梁王要造反,总是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身先士卒的秦渊会不会有事?张小晚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最后只得安慰自己,秦渊乃楚国大将,身经百战,而百战不殆,他岂会轻易出事?
“……表姨?表姨?”何安玉连着叫了三声,张小晚才算反应过来。抬眼看到何安玉温润的笑容,只听他道:“表姨切莫担心。便是天塌下来,也有甥儿给你撑着。”
时明月如霜,月光悉数落在何安玉的脸上,张小晚心中一暖,道:“你是晚辈,怎么也是我这个做长辈的罩着你,傻小子,可不许乱了辈分哦。”
何安玉摸了摸鼻子,道:“谁让表姨比我小了这么多。每次看着,都觉得表姨像妹妹。”
张小晚踮起脚一拍何安玉的脑门,道:“臭小子,占你表姨便宜呢?!”
何安玉看着张小晚进门,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摇头失笑。明明是个丫头片子……叫她表姨是他比较吃亏吧?
张小晚躺倒被窝中,仍在想此次梁王造反,虽然帝王有所防备,可也不妨会殃及池鱼。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明日去找何安玉商量,让何家先将粮食之类的囤积起来。另外再让何安玉帮她给如意送下信。有了心事,张小晚是一夜不曾睡好,似乎梦到秦渊好多次,可等白天一醒来,倒是记不清楚了。
第79章
翌日,张小晚就向何老爷夫妇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并给白云城寄去了书信。
果然不出张小晚所料,一个月之后,梁王造反了。
梁王此人也并非省油的灯,朝中除了秦家军,军权基本都掌握在此人手中。清河城远在南方,也受到此次梁王造反的波及。张小晚本想回到白云城陪着秦母,却被何家人一再留下来了。战事一起,城里的流民便增加了。何府这几日更是大门紧闭,大部分的店铺也关门了。
张小晚呆在何府实在无聊。府中又没有一个同龄的女子可以一起玩耍,基本上都是何安玉回来了,两人能说上一句话。今日,何大爷的媳妇来请张小晚去后院坐坐,张小晚倒是十分想去。尽管,何大爷那十房姬妾让张小晚远远看着都觉得可怖。
“表妹,你啊,整日都呆在院子里,不出来走走怎么好呢?”何大爷的夫人马氏亲切地拉着张小晚的手。这一开口就让张小晚整个人都不好了,不为别的,只因这马氏是个冷面冷情的人物,平时对谁那都是面无表情的。否则张小晚在何府这么久,也不可能没与这马氏说过几次话。
马氏已然四十出头,虽风韵犹在,却是个木头一般的人物。与何大爷两人相敬如冰。反观何老爷的十个姬妾,都是婀娜多姿的年少女子。张小晚想,这马氏也是个有手段的,虽然她与何大爷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也没有生出一个嫡子,然而这何府只见三个少爷,却不见三名少爷的母亲。之前张小晚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在何府住的时间长久了,才知道这大少爷的母亲在他一出生的时候就没了,二少爷的母亲虽然健在,却常年礼佛,自打生了二少爷就没出过佛堂。三少爷何安玉的母亲则根本就是何府的一个传闻,谁都没见过这个女人。
张小晚自己见过的内宅斗争可不少,因此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些女人的离奇和马氏多少都有关系。虽说马氏对自己还算厚道,可张小晚还是决定敬而远之。
“劳嫂子记挂了。小晚在府中一切安好。”
马氏点头,然后道:“表妹,你的过去呢,父亲母亲都与我说了。”说到这里,张小晚开始郁闷了,马氏这话也太直接了。那些个妾室都赶紧低下头,赏花的赏花,喝茶的喝茶。还真是不得不说这马氏木讷,不懂交际。
马氏即便看到张小晚变了脸色,还是继续道:“表妹,你觉得我们家安玉如何啊?”
张小晚一惊,差点将手里的茶盏给抛出去了。强自压下心中的惊骇,她道:“安玉是个好孩子。”
马氏一愣,然后古怪地看了一眼张小晚,道:“表妹,实不相瞒,今天找你来,是想与你说说体己的话。”
“嫂子,既然是体己的话,我们……”张小晚看了一眼边上围观的众位妾室。
马氏浑然不觉,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光明正大,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张小晚便看向何大爷的第十个姨娘,听说就是当年被何大爷养在外头的外室,后来接到府里做妾的。这马氏是故意说给这十姨娘听的吧?
张小晚偷偷抹了一把汗,心道,便是你要埋汰人家,你也别拿我的事情来说啊。
而且还是事关何安玉,万一……
马氏对张小晚道:“表妹,嫂子见你与安玉处的还算不错。安玉是自家人,咱们都知根知底。你要是觉得安玉不错,嫂子……”
“嗯哼,嫂子,您在说什么呢?”张小晚赶紧出声打断,“安玉是小晚的亲甥儿,您莫说什么话让别人误会了去。这时候也不早了,小晚就先告辞了。”
马氏也没打算拦着张小晚,道:“哦,那你先走吧。”
张小晚觉得这马氏很古怪,尤其是她的反应,就是像是为了敷衍谁的事情一般。她几乎立刻想到了何老爷夫妇。心里打了一个寒颤。心道,就是何老爷他们再关心自己,觉得自己不是外人,那也不至于……咳咳。不至于安排她和何安玉……
此刻,张小晚倒是想到,当初何夫人见到她的时候就提起过何安玉。后来只是觉得何安玉的名字很耳熟,现在想来,自己是听过的。何夫人不应该是那么糊涂的人……莫非当中有什么隐情?
何安玉当日早早归家,一进门就听到下人的议论。当即去了张小晚院子里。张小晚时在午睡,长发拖曳在席子上,身上盖了一件秋衣。服侍她的丫鬟并不在跟前,在看此处亦是有些荒凉,何安玉立刻明白,这女子许是心烦了,想要一个人独处。
何安玉在外间站了一会儿,俄顷外间飘起了毛毛细雨。微雨打着枯黄的芭蕉,才使人觉得秋深了。一缕寒风吹入,掀起了秋衣的一角。露出女子天鹅般的柔嫩脖颈。原本要说许多话的人,忽然觉得不知说些什么。心里脑子里都只剩下了那柔嫩的轮廓。
“安玉?”女子却是醒来了,看着外间傻站着的人,樱唇一抿,“你怎么来了?”
何安玉立刻回神过来,看到女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慵懒风情,侧了侧身子,道:“表姨,安玉在外头候着你。”
细微的秋雨一直下着。
下到了此夜三更,京中的气氛肃杀而清冷。一个月的周旋,秦家军大败了梁王。短短一个月,梁王集团已经彻底被消灭。而今夜,秦渊在追杀梁王。本来已有万全之策能拿下梁王,奈何梁王狡诈,料知大事不好,便连夜逃窜。秦渊一路追出了京城,追着梁王的行踪朝南而来。
萧侯府内,萧母听闻梁王造反失败的消息,就彻底被吓晕了。她再不懂事,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儿子和梁王的那些勾当。处境最糟糕还是龙福玉。她虽刁蛮骄横,却并不知道梁王密谋造反的事情,梁王和萧盈谋反,立刻将龙福玉忘到了脑后,侯府中的下人立刻对龙福玉敬而远之,张如锦乘机又将主持侯府中馈的大权握到了手里。
今日听闻梁王造反失败了,龙福玉也跟着老夫人病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时而梦到三月阳春,初见萧盈的时候。那时,京中年轻公子跨马踏青,三五个成群的翩翩少年,唯独这眉目如画、天生贵胄的人入了她的眼。时而又梦到幼时承欢父亲膝前,父亲那宠溺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