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一声细微的猫叫打破这沉静,乾隆回过神来,开口道:“起来吧。”声音竟然有些尴尬。
“谢皇上。”那拉又以额点地谢了恩,徐徐站起。
乾隆这才看仔细她的脸,未施粉黛显得有些苍白,鼻尖和嘴唇都因为寒冷冻得通红,脸颊上居然还有一道一寸长的淡色疤痕,而那双眼睛,清亮淳静,正平静的看着自己,却又不像在看自己,一丝波澜也没有,不说他预想中皇后该有的激动或愤怒或悲凄,她看到自己,就像看一个天天见面的寻常人,也像是看一个毫不认识的陌生人。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当那拉这样一身简单的打扮撞进乾隆眼中,他的心突突跳了两下,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想为她拨开粘在脸颊边发丝上的雪絮。
这突兀的动作让那拉本能般的稍稍退后半步,别过头去,乾隆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停在空中,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咳,”乾隆讪讪收回手,假咳一声,“院子里冷,咱们到屋里说话吧。”
那拉的目光随意的扫过他尴尬闪躲的眼,嘴角似笑非笑的勾起,“皇上请。”侧身让开一条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跟着他往屋里走去。
进了屋子,乾隆才发现屋里更冷,桌子上摆着一些摊开的绣布,应该是自己进来之前皇后在做的。
那拉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见他进了屋子四处张望着,“不知皇上今日到此所谓何事?”
乾隆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朕听闻今年内务府缺炭,路过你这里,便进来看看。你这里果然是冷的。”
“……”那拉不语,眉梢微挑,那神色放佛在说着“那样如何?”
“他们给了你多少炭火?”
“十担。”那拉简短的回答,没心思去惊讶乾隆的突然造访。对她来说,这根本已经毫无意义。
“才十担?!”乾隆惊讶,腾起一阵恼怒,这帮跟红踩白的奴才,景仁宫还不如一个大宫女么!“还是最差的黑炭?”他站起来走到一旁的火炉子边,在已经燃尽的灰渣里查看了一番,心中怒意更胜。
“是。”
“……”那拉的惜字如金让乾隆有些窝火,但看着周遭这样凄凉的环境,念着她应该是委屈的,还是努力压了压脾气,好声又问道:“那你不冷么?”
“奴才习惯了。”
乾隆无言以对,觉得像是一张热脸贴了她的冷屁股,虽努力克制着,但心下仍生出一丝不悦,自己何时又受过女人这样的冷眼?噢,对,就是她,自己这一辈子的冷眼算起来都是在她这里受的!念及此乾隆瘪了瘪嘴,拿怨怪的眼神瞪了那拉一眼。谁知道那拉根本就没往他那里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垂着眸子,屋子里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尴尬。两人僵持着谁都不再说话。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为了打破这样的尴尬,乾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他总是自诩最懂怜香惜玉,可以往对着皇后,总是从来没个好脸色。也许就因为她是皇后,所以他从不拿对待一般女人的要求对她。
乾隆的刻意示软并没让那拉感激,“已经好了,不劳皇上挂心。”冷淡甚至有些藏都藏不住的不屑语气和一直毫不在意的眼光终于点燃了乾隆心中的小怒火。
“放肆!你就这样和朕说话么?!”他猛的转身,盯着那拉。狭长的眼眸里藏着一丝不甘,她是看不起朕么?
即使是面对发怒的乾隆,那拉脸上仍是那般平静,好像这怒火并不是冲着自己。“奴才该死。”那拉朝他一福身,不愿与他争论,“奴才去为皇上烧点热水灌在暖包里吧,这里冷。”说完自顾自的就往外走,乾隆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开了门,寒风破门而入,迎面将她那随意的青丝撩起飞舞,似是一下子没有适应这样的寒风,只见她肩头耸动,抬手掩住口唇猛然咳嗽起来。
这画面像定了格狠狠的冲击着乾隆的眼眶,鬼使神差的,他急步上前,将她从背后圈住,手绕过她身前推合上她刚拉开的门,然后收紧手臂,将她拥在怀中。
乾隆都几乎快要忘了,拥住她,原来是这样的感觉,陌生的很,冰冷的身子,一时间竟舍不得放开。“景娴,你怪朕么?”他这一瞬竟试图要放下所有的骄傲和自负,只想好好抱住这个女人,如果她愿意顺着他。
原来有些一直在身边的人,虽然从没留心在意过,某一瞬突然察觉到她竟然真的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慌张地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像一切都错了,只一心想着要找回来,要仍把她摆到原来的位置上去,然后继续地不留心不在意,这样才安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拉一动不动,语调平静。
一句话引得帝王霎时红了眼眶,他紧贴那拉冰凉的后背,他是真的对不起这个一身素衫的女人,叹息声全然拂过在她耳边。“景娴,朕。。。”乾隆心头一热,调动起所有的决心要说一些从不对她说的话。
没有打算听他说完的意思,在他怀里轻轻一挣,示意自己并不享受这样的动作。周身被他拥着,他身上那突如其来的暖意叫一直身处寒冷中的人贪恋,但是太陌生,陌生地让人自觉的会树立起所有的理智,来抵当“暖”的诱惑:“皇上,奴才身处冷宫,身上晦气的很,别脏了皇上的龙袍。”
“你。。。!”乾隆神色渐渐变冷,只觉在怀里的这人跟自己之间有着一道千万尺宽的鸿沟,狭长的眼眸里阴晴不定,松开她,咬牙道:“你就不能改一改这脾气么?”
背后的暖意随着他的松手瞬间散去,那拉周身又浸入二月的寒风里,“皇上曾说过奴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皇上英明神武,说的定是不会错的。”她拉开门,北风又立即嗖嗖的灌了进来,回头冲着乾隆淡淡一笑,“暖包皇上还要么?”
乾隆只觉来时的一腔热情被她毫不在乎的浇灭,她却还在他眼里笑,笑得那样好看又惹人讨厌!“不要了!”他愤恨的别过眼去,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了景仁宫,乾隆只觉比来之前更加的烦躁,天色已晚,后宫哪也不想去,直接回了养心殿。批了大半夜的折子,下半夜又下起了鹅毛般大雪,乾隆看了看天,心烦意乱的扔了朱笔,“吴书来,把朕养心殿的上好石炭送一半到景仁宫去,还有去年回疆进贡的那盒冰肌玉骨药膏,也一并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了两个版本,纠结
☆、母子
天色已暮,吴书来等在从上书房回乾东五所的必经之路上,阿哥们陆陆续续下学了,吴书来望着人群的尽头,终于,一个瘦小步伐缓慢的身影走在最后,低垂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吴书来上前拦住了他,屈身打了个千儿道:“十二阿哥吉祥。”
“吴公公?”永璂一抬头,这不是皇阿玛身边的随侍公公。
吴书来见他稚嫩的脸庞笼着一股郁郁之色,心中不免也有些酸涩,俯身道:“十二阿哥下学了吧,皇上正在边儿上的亭子里等您呢,随奴才来吧。”
“皇阿玛等我?”永璂一张小脸顿时纠结了起来,面露难色,一把拉住在前带路的吴书来,忐忑地问道:“吴公公,你可知皇阿玛召我所为何事?考我功课吗?还是……我又犯错了?”
“奴才也不清楚,十二阿哥去了变知,可别叫皇上等急了。”
永璂听了抿着唇,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他前去。
乾隆坐在亭中,远远便看见跟在吴书来身后的永璂,回想起上次见这孩子还是……记不清了,只是但从这走路的姿势来看,较之上次他又颓唐了不少。
“皇上,十二阿哥带到。”
永璂缓缓走上台阶,见到乾隆面上一僵,微微又向后退了半步,这才畏畏缩缩地作了个揖,细若蚊声道:“永璂见过……皇阿玛……皇阿玛吉祥。”
乾隆见他一副十分畏惧自己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他这个嫡子,行为举止的风范连个普通阿哥的都不如,更别说出自东宫这样高贵的身份了,虽然如今皇后……他也不该越发怯懦成这样了!
“永璂,上前一步来,你就这么怕朕吗?”心中不满,乾隆的声音不自觉地也严厉了起来。
“儿臣不敢!请皇阿玛恕罪!”父亲高八度的浑厚嗓音传入耳中,永璂语带哭腔,身体都微微颤栗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乾隆见状知是自己吓到了他,伸手将他拉到跟前,缓和了语气又道:“永璂,过几日就是二月初十了,你可知是什么日子?”
永璂闻言双眼一亮,随即很快又暗淡下去,低声道:“回皇阿玛,儿臣知……不知……”
他明明知道,偏偏吞吞吐吐的,乾隆剑眉一横,“到底知不知?”
“是……是皇额娘的千秋……”眼睫又低垂下去,永璂答得很轻,很失落。
“朕知自从你皇额娘……你就没再见过她了,大半年了,也不见你来求朕的恩典让你们见上一面,你可是忘了你皇额娘了?”自那日见过她之后,心中时常缭绕着难以言明地的纷繁情绪,是气愤?失落?不甘?亦是其他一些无法理清的感受,令他食不知味,寝多梦魇,今日更是鬼使神差得来这里见他这个不得心的儿子,说出这样一番令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
“儿臣知……是皇额娘犯了大错,不敢向皇阿玛求恩典。”他的答话虽很平静,但眼底分明泄露了些隐晦信息,乾隆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似乎读到一点叫忿恨,或是埋怨的情绪?难道这孩子竟是怨起了皇后?是因为皇后的事对他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么……
乾隆脑中千回百转,皇后的失势必然会对永璂造成巨大的影响,从一个身份最最高贵的皇子一落成为如今这样尴尬的身份,没有了母亲的依傍和关怀,又得不到父亲的重视和喜爱,想必也受了宫中跟红顶白的人不少的白眼和议论了吧……不过才十二岁的孩子,也难为他了。
“不论皇后犯了什么事,她始终是你的额娘,过几日就是她的寿辰了,朕特赐你个恩典,前去见她一面尽尽孝道。”乾隆正色道。
永璂一时愣了未及反映,还是吴书来出声提了他,“十二阿哥,还不谢恩?”
“哦哦……”永璂嘴角扯出一个不低不高的弧度,讪讪笑了笑,“多谢皇阿玛恩典,儿臣这就去。”
景仁宫里终于暖了起来,在最冷的时候。
上好的石炭,没有呛人的烟味,吱吱的燃着。
通红的火光印着那拉白净的脸,柳眉杏眼红唇,零散的发丝顺着脸颊垂落,慵懒的神态,那一道浅色的爪印不甚明显,乍看一眼,倒给她纯净自然的美艳里无端添了一丝从前未有过的邪魅,煞是迷人。
那拉抱着那只白色的猫,素手一下一下轻抚过它柔软的背脊,她给它取名来生。
来生在那拉怀里享受得眯起眼睛,尾巴也像似主人的懒意一下下甩着。
那拉盯着那暖炉里红色的火焰出神,嘴角像是藏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扫了一眼手边吴书来送来的那盒冰肌玉骨膏,腾出手来揭开那精巧的盒盖,清爽醒神的香味扑鼻而来,好闻的很。她不自觉地就抬手去摸脸颊上那道并不算明显的印子,小巧的鼻尖里呼出一声冷笑,然后顺手就将那盒子扔进火里去了。
容颜若能取胜,那自己空有“满蒙第一美人”的称号在他身边三十余载,何曾有过他一丝多余的青睐和眷顾?还最终落得一个无享无祭的凄凉下场,真是可笑。肉身尚且不得他重心安置,又何必假意来眷顾这如今这副皮囊。
一阵剧烈的咳嗽,那拉紧捂住胸口,那里闷得难受。自己探了一下额头,竟有些发热,整个人不由得昏昏沉沉起来,她向后仰倒在软枕上,闭着眼不再想那些梦里的预示。
半年来,景仁宫这件西偏殿的这间厢房里,一直算的很安静。除了外面寒风的呼啸声,炭块燃烧的噼啪声,白猫偶尔一两下的叫唤声,衣料见的摩擦声,剩下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随着心脏在身躯里跳动的频率,那样乏味而单调。
这里没有人声,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只有那拉独自一人,白天,黑夜……除了那日的乾隆。
所以,当门被推开时所发出的嘎吱声撞进耳膜的时候,那拉霎时间就惊醒了!那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令她在迷迷糊糊的小憩中猛然回过神来。
屋里昏暗,只有桌上昨晚燃剩下的半截蜡烛还在垂泪,被迅速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
那拉撑起身子,眼睛一时还不适应光线,只模糊看到一个矮矮的人影站在门口。
“……皇额娘?”
她听到一声怯生生的叫唤,脑中翁的一声,似乎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永……璂?”她尝试着唤他,声音不可抑止的颤抖,两指不敢相信般压着嘴唇。
“是我……皇额娘。”不见与母亲重逢的激动,永璂站在门口,也上前,面上神情异常平静,他环视一周,最终把目光落在半倚在床榻上的女人身上……她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神情疲倦,显出病态。
那是他的皇额娘,生他养他教导他的亲额娘,也是让他这大半年来受尽冷待也不闻不问的皇额娘。
“永璂……”那拉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轮廓,胸腔中翻腾起细细密密的痛涩,直往上涌,鼻尖发酸,几乎落下泪,无奈身上绵软没有一点气力,只好招手叫他过来,“永璂,快过来!让额娘好好看看你!”
永璂踌躇片刻,终是跨进门槛,将寒气关在门外,走上前去,“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
顿时,屋里有了除自己外,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那是她的血肉亲儿,血脉相连不可割舍。
那拉伸手将永璂拉到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顺着潮红的面颊滴落,没入永璂墨黑的发间,湿热温润。
她敏感地感到怀里的小身子有些僵硬,疑惑着放开,担忧地看着他的脸,“孩子,你是不是冷?”
永璂不语,只摇了摇头。
那拉摸摸他细嫩的脸,半年不见,他好像变化了好多,多了些肃穆阴郁,一颗心又揪了起来,“你怎么了永璂?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永璂稍稍扭了扭脖子,那拉摩挲着他的脸的手轻轻一滑,凝在半空中,“回皇额娘,是皇阿玛赐了儿臣恩典,准许儿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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