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水那边,我够不到。”他的声音平静如同古井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若兮还想再说什么,夜仰止撕下衣袂作为绷带包扎好玉石的伤口,裹紧了他的黑色长衫,对玉石道:“此处阴冷风寒,不宜久留,兄台受伤极重,若不是龙涎香续命,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且和我们一起上马,找家客栈好好静养。”
夜仰止向马上的青衣少女招手示意,少女打马过来,堪堪驶近,林若兮认出了她,那样的贵胄之气即使是蓬头粗服也不能掩饰的,讶然道:“公主,是你?”
清幽公主,那个为了后唐安危而沦为政治牺牲品国色天香的女人,可惜契丹迎亲使团被暗黑劫杀,契丹与后唐反目,和亲终究没成,后唐灭亡,她飘然不知所踪,她又怎么会与契丹皇子夜仰止在一起?
林若兮心中的惊讶如同种子发芽,不可遏抑。
李清幽摇摇头:“我早就不是公主了,后唐不在了,我只是李清幽。”
林若兮有太多的疑惑想问,但是夜仰止已经伸手将玉石拦腰抱起,玉石却牢牢攥紧林若兮的手,不肯松开。林若兮的脸浮现了一丝晕红,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却不忍运用内力甩开,玉石在鬼门关里走过了一遭,他这份甘愿为赎罪而死的心意却着实惊憾了她。
夜仰止微微一笑,玉石看林若兮的眼神里深藏着太多的爱溺,就连他这个旁人也能看出来,慢条斯理地道:“那兄台你就和这位姑娘共骑我这匹马。”
林若兮实在无法拒绝,只好上了夜仰止的那匹马,伸手在玉石腰带上轻轻一提,将他放在自己身前,玉石身量高大,蜷缩在娇小的林若兮怀里实在是滑稽,夜仰止和李清幽相视一笑。
天亮的时候,四人在市镇上寻了家客栈,上书四个烫金大字“福来客栈”,店家看到林若兮和玉石两人满身血污,本想闭门拒客,但瞧见夜仰止手里那柄长剑,那句“小店客满”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现在玉石躺在客栈的炕上,洗过脸净过手,伤口也被重新包扎的十分妥帖,身上换的是夜仰止的衣衫。熊熊的火炉已经升起来了,林若兮脱去外面那件沾染了血迹的大氅,与夜仰止和李清幽三人围坐在火炉四周,饭食已经用过。
玉石看着夜仰止,冒出了一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个英雄,价值万金的龙涎香随随便便用来救一个路人。”
夜仰止轻笑:“再价值连城的药也比不上人命值钱。”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如今我可以对你说出真实姓名了,我姓林,叫若兮,可惜你认不出我了。”林若兮怀着几分遗憾,叹息着,对夜仰止说道。
夜仰止无奈地苦笑,“是啊,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可以跟我说说夜仰止么?”
林若兮缓缓地看了李清幽一眼,只见她眸如点漆,全神贯注地聆听夜仰止说的每一句话,显然对他十分在意,心想,我要告诉她夜仰止的真实身份么?如果我和李清幽说,夜仰止是契丹的皇子,她又会怎么想?夜仰止呢?会抛下一个国破家亡的公主,回契丹当他的皇子么?毕竟失去记忆的夜仰止对林若兮来说很陌生,她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她摇摇头,道:“我与你也只有数面之缘,并不知道你是何方人士,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你是个侠肝义胆敢作敢为的侠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每每想到些片爪麟角,就头痛欲裂。”夜仰止黯然神伤。
李清幽柔声抚慰,道:“无名大哥,那就别想了,说不定你的过去很悲惨,很不堪,还不如现在,那就让过去彻底过去吧。”
这句话触动了这个房间里两个人的心情,玉石与林若兮,他们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如果我没有那些拙劣的过去,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是怎样的缱绻与浪漫?
可惜人生永远没有如果。
林若兮抬起头,瞧着粗布青衣的李清幽,问出了最大的疑问:“清幽,你和夜……公子是怎么遇上的?”也许这能解开夜仰止朔州失踪之谜。
李清幽神思恍惚,想起了玄武门的那场火,烈火焚烧的浓烟遮蔽了洛阳上空的云天,父亲眼中的绝望如同泣血的残阳,终于火舌吞没了他的身影,他在那场火中化为灰烬。
她收拾了细软,穿着粗布衣衫,和贴身的一个宫女名叫丝雨的,跟在逃难的宫女中混出宫去,贵为公主之尊,金枝玉叶,平日里喝个茶有人给端,穿个衣裳有人伺候,吃喝用度可以用豪奢来形容,出个门前呼后拥。如今抛弃了一切,凄凄惨惨,孤孤零零地求生。
她已经不敢回忆那些风餐露宿的艰辛惨痛的,先是一副花容月貌怕引人注目,用污泥涂抹了,不得不忍受肮脏污秽,再是贴身的侍女卷走财物一去不返,又是乱世流离缺衣少食,很多天,甚至没吃的,就喝点喝水,硬生生饿着。
那天在踽踽独行在洛水河畔,饿得差点昏了过去,李清幽悲从心来,放声大哭,偶有逃难的人路过,只是冷冷地瞥上一眼,走过了。
这个世界对一个只会弹琴作画,吟诗起舞的女子来说根本就不适合生存,除非沦落风尘,青楼倚笑,要不沦为男人猎艳的玩物,李清幽有着皇家高贵的血统,这些事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她求生无望,只好求死。
她一步步走向洛水,将大半身子浸入冰冷的洛水之中。
传说洛河有神,容光焕发,落雁沉鱼,曹子建曾作洛神赋,就让自己这清清白白的身躯流入洛河之中,化为一缕尘烟,也许自己就是掌管洛河的神灵。
李清幽漂浮在水面之上,喝了一肚子水,半死不活的时候,看到了一位清俊的白衣少年打马走来,那达达的马蹄,是那等在季节里如莲花开落的女子的期盼,李清幽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白衣少年来不及拴马,纵身入水,半拖半抱救起了李清幽,他看到浑身湿透的李清幽簌簌发抖,而且身形毕露,实在不雅,于是脱下白衫裹在她身上。
李清幽还深深记得那一刻的感激与尴尬。
感激自然不用说了,人在患难之中,有人施以援手,自然是刻骨铭心的。
尴尬是因为少年白衫之下居然是赤膊的,洛阳地处北方,深秋之际已是寒冷难当,这白衣少年只穿一件单薄的白衫,非同寻常啊。
白衣少年在河岸边偏远无人之处,生起一堆火,用飞石打下一头落单的大雁,两人向着火,烤着大雁。
“你为什么要救我?”这是李清幽对白衣少年说的第一句话。
白衣少年的回答没有什么新奇之处,“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呢?”
“可是我无法一个人独自生存,我父母不要我了。”李清幽的委屈在一个陌生人之前爆发出来,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你有耐心看完我的文字,欢迎拍砖,灌水,只请不要对我不理不睬。
、那时芳华
夜仰止生平最见不得女人哭,哭曾经是妹子耶律未央对付他的杀手锏,屡试不爽,他虽然遗忘了过去的零零总总,然而本性是不会变的,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隐隐约约记得我也有一个像你这般大的小妹子,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李清幽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道:“你对我真好,别人对我好都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只有你是对我这个人。”她一时心潮澎湃,吐露了真情。
“哦,你是什么人?”夜仰止瞧着这位蓬头乱服却气质出众的少女,心想:你绝不会是什么普通农家女子。
李清幽嘴边弯出了一道淡淡的弧形,幽幽一笑,“国破家亡,亡国之女,有什么好说的,从今以后我就是李清幽,你呢,是我的无名大哥。”
“李清幽,好个高雅的名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夜仰止的目光穿透了白浪翻卷的洛河,投向了那遥远的北方,苍茫的云天疲倦的归鸟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好,你要去那儿呢?我陪你一起。”他没有迟疑,缓缓地说道,好像在许下一个承诺。
李清幽一脸茫茫然,轻声道:“我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了,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能去哪儿?”夜仰止突然露出了无辜的表情,这下取乐了李清幽,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展颜一笑。
与夜仰止在一起流浪的日子很浪漫也很温馨,那是李清幽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甚至比在皇宫时穿着霓裳华服、侍女如云还要幸福,她觉得贫瘠的人生突然丰沃起来。夜仰止会武功,可以让两人衣食无忧,也满足了李清幽憧憬的侠客梦;夜仰止清俊潇洒,站在李清幽身侧,浑然一对璧人。许多时候李清幽祈祷上苍,不要让夜仰止恢复记忆,不要让他回到过去。
也许在陌生的地方,夜仰止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这个恐怖的念头时不时从心里冒出来。所以李清幽时常蹙着小小的眉,而他则柔声抚慰,极尽温柔之能。
“无名大哥,如果……如果你记起了你是谁,你会抛下我么?”终于有一天,李清幽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发问。
夜仰止用一个哥哥对一个妹妹的宠溺看着李清幽,拍拍她的肩道:“自然不会,你永远是我的清幽妹子。”这个动作也是平常与耶律未央打闹时常用的。
李清幽心下大为感动,并没有仔细体会夜仰止这番话中的深意,“妹子”,敢情在夜仰止心里,清幽就像自己的小妹子一样。
如果不是那一天,生命也就这么古井无波了。
乱世躲避灾难的最好办法是远离人烟,所以夜仰止一直带着李清幽住在山里,这天夜仰止在打猎,李清幽去捡拾柴火,两人离得并不远,可是在黄叶堆叠残枝枯根盘绕的灌木间居然有只小鸟在盘旋。
鸟语婉转动听,羽毛色彩斑斓,李清幽在山野之间看到如此可爱的一只小鸟,怦然心动,一路追随,渐行渐远,山间地形复杂多变,她是个长在深宫的娇生惯养的女孩儿,说什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李清幽放声大喊:“无名大哥……。”可是苍茫的丛林湮没了她的声音,反而引来了这个世上最为坚忍也最为狡诈的动物。
一只狼,托着两盏孤独的碧灯,带着不容侵犯的尊严从遥远的旷野呼嚎着咆哮着冲撞过来,长时间地向李清幽张望,它眼里竟然流露出对人类深深的愤恨。仇恨。
李清幽不认识狼,还以为是条大狗,可是那狼看她的眼神阴森森的,让她害怕。
狼纵身跃起,急风回旋,一团毛茸茸的黑影猛扑过来,尖锐锋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向李清幽的喉咙口咬去。她本能地头一侧,肩膀上被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狼蹦跳撕咬,凶悍无比,在李清幽面前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她娇怯柔弱,力气微小,
求生的本能促使她随手抓起地上一段什么东西,乱舞乱挥,她意在拼命形同疯狂,这架势倒也震撼了狼,不敢过分紧逼。
狼似乎疲倦了,半蹲在路上,眯起眼,打着盹儿。李清幽迟疑着,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告诉她,快跑,向前跑。但是她没有跑,她只明白自己跑不过狼,右脚轻轻退后半步,脚下的泥土微微一陷,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蓦地,狼突然睁开了眯缝的双眼,那双冷峻坚忍的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发光。嘴角留了一弯阴冷的嘲笑。它趁李清幽立步不稳之际,发动又一波攻击。李清幽被重重地扑到在地。
狼伸长血红的舌头乱咬乱舔,李清幽,后唐幸存的公主,就要死在一头野狼口中了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仰止出现了,有如骑着白马的王子,白衣飘飞,只是伸手一掌,就击毙了野狼。
狼口余生,李清幽惊魂未定,浑身发抖,肩头的血闪耀出炫目的殷虹,她抱着夜仰止放声痛哭。夜仰止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她,道:“没事了,别哭,我来给你看看伤口。”
李清幽颓然坐下,坐在一段枯木上。
夜仰止定一定神,终于撕开了李清幽肩头的衣衫。
伤口很深,饥饿的野狼可不会对人类手下留情的,李清幽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肩,哭了出来,抽泣道:“丑死了,会不会留疤啊?”
夜仰止笑了,道:“遇上别人这个疤是留定了,遇上我就不会了,我有灵丹妙药。”
李清幽将信将疑,道:“你不骗我?骗人是小狗。”
“可惜这辈子我是做不成小狗了。”夜仰止用林间山泉替她洗净伤口,上药,习武之人自然随身携有疗伤灵药,平时他的手法极为娴熟,可这时却显得十分笨拙,李清幽貌美如花,吐气若兰,夜仰止正当青春年少,要竭力按下心头的暇思,不去打量那年轻纯情的躯体,当真是痛苦难当。
多情的丛林,多情的男女,要不动情也难。
今夕是何夕?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夜仰止的手指轻轻按在她裸露的肩头,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却没有长期习武的粗糙,李清幽幸福得眩晕,这一刻,她已经等得太久,压抑不住的情感是决堤的洪水,尽情倾泻而出,她突然壮起胆子,转过头来,干涸的嘴唇轻轻拂过夜仰止的脸庞。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给我们一段尘缘,李清幽不是诗人,却在虔诚的菩提树下,有铮铮的宣誓,求佛把我化作一棵树,安放在你经行过的路旁,她只是个少女,青春未艾的少女,对爱情充满了懵懂的渴望。
她和夜仰止,注定有纠缠不清的干戈。
夜仰止再也按捺不住,吻上了她颤抖的温柔的唇。
不知道过了多久,彼此紧拥的两人终于沉静下来。
李清幽的额头紧紧贴着夜仰止刚毅坚忍的下巴,夜仰止的脸伏在李清幽满头的秀发上,四只眼睛如同甜蜜的麦芽糖般粘在一起。
李清幽的眸里写满了对无知未来的深情和渴望,
“对不住,我……”夜仰止突然惊慌失措,一把推开李清幽,这不是他想要的,他竭力告诫自己,也许自己的过去污秽不堪,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是个沾花惹草的淫邪小人?是个贪慕富贵的伪善之人?也许自己早就娶妻生子,想到这个,梦里那个蓝衫少女的盈盈浅笑又重新浮现,她是他的妻么?
李清幽摇摇头,道:“你不必说对不起,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夜仰止低声道:“你……不怕我过去是个无恶不作之徒么?”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又问出另一句更为残酷的话,“你不怕我已经有家有室了么?”
李清幽的脸上瞬间消退了血色,变得异常苍白,轻轻地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夜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