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重紫这才心甘情愿地喊了她一声,“表哥这么说我就心安了。”
关安哲倒茶的手颤抖了下,对面的人却没发现,云重紫自顾自地继续说:“达魁就借我用几天,慕君睿的暗卫只负责保护我,有些事交给他也是不便,等你离开大元,我就把达魁还给你,达魁办事稳妥,性子也不错。”
云重紫说了达魁几句好话,关安哲冷不丁地接了句,“就是话有点多点。”
暗处的达魁委屈地瘪瘪嘴,主子这是打击报复,只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话,就被送人了。
云家小院的杏树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关安哲没有说是给谁治病,云重紫也不问,一时间只是沉默着品茶。
云重紫不习惯席地而坐,两条腿压着有点酸,本想换个姿势,关安哲突然说道:“这茶确实比金国的好。”
她挪动了下腿,低头看了眼茶叶,关安哲喝的可是她家里的粗茶,哪里能比得上金国皇宫里的,他所说的好是哪种好?
云重紫不由想起前世的圣武大帝登基后,就打破了朝廷垄断茶叶的格局,只需缴税就允许商贩贩茶,两国边境贸易因此达到了顶峰。
且不说这次关安哲来大元到底要做什么,但她却看出了他对茶叶觊觎的心思,就随口接话道:“茶叶再好也不算不得最金贵,早晚不过是老百姓手中的盘中餐。”
她知道金国百姓有茶叶泡馍的习惯,但现在还是奢侈品。
云重紫的话一下子点亮了关安哲的眼睛,黑曜石里闪烁着璀璨的光,浩瀚的眼珠中席卷起迷离的漩涡,他的嗓音犹如编钟敲打一般,低沉而又充满蛊惑,“继续说下去。”
强大的压力骤然从对面扑过来,夜色中的关安哲让人不得不臣服在他的身前,她仿佛已经看到多年后高高在上的帝王,君临天下般睥睨着她。
云重紫的心一沉,耳鸣声中传来心跳的击打,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还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她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只要打破如今垄断的格局,敞开国门,贸易互通往来……”
关安哲打断她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要是被慕君睿听见,他也不会轻饶你。”
他眼中的光依旧灼灼,云重紫看出他口不对心,关大爷这是用激将法呢。
见她不说话,关安哲又加了句,“国门岂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只要打开,大元的皇帝怕是再也睡不好觉了。”
现在金国的皇帝荒淫奢靡,朝廷后宫又纷争不断,皇子四人多中用,尤其这次大举进攻大元的计划损失惨重,朝廷怨愤激增,这才不得不派关安哲来谈和。
云重紫皱眉,关安哲在金国的威望很高,他亲自来谈和,目的绝对不单纯。
不过……这些都跟她都没关系。
云重紫笑笑,于是道:“其实打开国门也可以换个说法。”
关安哲挑起眉梢示意她不要停。
“两国之间多年打仗,纷扰不断,交流出现断裂,谈起对方必然色变,可以先派使节进行文化交流。交流一事……”
云重紫顿了顿打了个比方,她先把对面的琉璃片拿过来,又把自己手边的茶叶放到对面,挑眉看他,“交流一事不就是把你没有的变成我的,我有的传递给你,文化沟通的顺畅,自然要牵扯到其他的东西,医学算是一个吧?其实鳞虫是个好借口,至少以大元人不识得此物为由让人们去见识金国的广阔,再找几个金国人来大元学习医术,然后实现通婚,两国共荣才是共赢,到那时……”
她笑了,“国门不打自开,茶叶泡馍又算得了什么?”
云重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散发出的魅力从月牙形的眼眸里传达出来,像是燃起了两簇火苗,在心思缜密的男人面前笑得那样毫无心机,让关安哲来不及防备,就那么以温婉的姿态轻取了他的心,她眼底的火苗蔓延进他的四肢,火辣辣的,莫名地多出一种想把她放在心里一同煎熬的想法。
关安哲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前几次的出手相救,也找到了这几些日子里心神不宁的答案。
他明知道这次出任和谈使,其实是皇兄忌惮自己,借机铲除他,哪怕是久留在大元做人质,他也很难再回去,幕僚无一不反对,可是他还是同意了。
正如云重紫所说,这里有金国没有的文化,医药,茶叶……却也抵不过眼前女子的弯眸一笑。
她懂自己的心思,一如他明白她要做什么。
关安哲的目光倏然骤冷,盯着云重紫心里发毛,他冷冷道:“你对金国之事似乎很了解?”
云重紫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由如临大敌一般,果然还是需要慎言多思。
关安哲看她害怕的样子,嗤笑了一声,“我又不是慕君睿,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别学你们大元的女子,我还真不习惯你扭扭捏捏的样子。”
云重紫在心中默默数了数,关安哲今晚上到底提了几句慕君睿,他对那人有意思?
她真想说一句,如果关大爷想结识慕君睿,其实她搭桥牵线的,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关安哲又道:“丫头,心中有大爱,对你来说不是件好事。”
云重紫抿了抿嘴角,她只不过是把关大爷登基后用的政策说出来而已,算不得通敌吧?
记得圣武大帝打开国门的手段颇为残酷,并不是像她所说这般先文化交流互通有无,在最开始的时候大元皇帝并不同意,关安哲就命人潜入大元大肆烧毁茶庄,散布谣言,茶农人心惶惶损失惨重,接连两年茶叶产量极低,大量劣质茶滞销,有臣子联名奏请把劣质茶卖入金国境内,这才实现了茶叶贸易的第一步,而这一段历史也被史官永久的记录在史册上。
但是,关安哲所说的大爱究竟是什么呢?
云重紫敛起眉面露不解。
关安哲沉声道:“云锦鹏你不该救,那是他的命。这一次是火烧侥幸逃生,然而没有慕君睿,没有我,你是否还有命坐在我面前?”
云重紫的神情认真起来,关安哲说的不错,她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当自己都无力自保的时候,又拿什么来保护别人?
“我说你心中有大爱,是你总想着保护自己的亲人,看到弱小又想让他们强大,可是你自己又有什么?”关安哲呵斥的声音越发冷硬,他猛地探过身拉住她的胳膊一向上撸,根本不忌讳什么男女有别,目光幽寒,道:“瞧瞧你自己都做了什么蠢事,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云重紫咬了咬牙,不在他面前喊一声痛。
“放火烧伤了自己,只不过是得了一块肉,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整个宅子更痛快。”关安哲把她的胳膊扔回去,“要么就残忍到底,否则就是一无是处。”
“请表哥不吝赐教。”
被关安哲这么一训斥,云重紫觉得自己又蠢又丢人还没脸,他一席话让她无处遁形。
“大元内宅的事我没兴趣,我只知道……你必须强大起来。”关安哲见她闷闷的,心有不忍,声音渐渐缓和,“有时候强大的不只是手腕,而是内心。”
达魁在黑暗中站了一夜,云家小院里的一男一女始终低头说着话,空中无月,晚风轻柔,吹乱了一池春水,这又是谁的不眠夜?
※※※
门外传来剧烈的拍门声,云重紫困得不行,就听有人在屋外喊话:“太阳都晒屁股了,三娘快起来!”
云重紫只觉自己也没睡多久,她穿好衣服十分不情愿地打开门,就见祥哥儿往她怀里塞了一块饼,“走,我们去看热闹去。”
院子里没人,只有云呈祥一脸兴奋地拉着她往外跑,云重紫奇怪地问道:“娘呢?”
“娘去铺子上了,表哥一大早就和母亲辞别说是还有事处理,过些日子再来。”
云重紫愣了愣,想起她和关安哲聊了许多话,到了清晨才迷迷糊糊地回房睡了,她拍了拍脑袋又忘记把匕首还给他了,不过听这话的意思,关安哲一时半会也走不了。
她心中惴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一夜过去,反倒没了之前的不自在,之前总觉得此人是圣武大帝高人一等的,如今看来……除了冷血一点,倒还算好相处。
还有就是训斥人的手法很是变态!
云重紫出门前简单收拾了下,见云呈祥火急火燎的样子,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让你急成这样?”
“你不知道吗?金国使节今日进京,皇上派七郡王亲自相迎呢。”云呈祥一脸兴奋,“武学今个儿特地放我们假去看热闹呢,你怎么能在屋里睡觉?”
云重紫直觉这热闹凑不得,她心说还不如去铺子上给母亲帮忙,谁知云呈祥拉着她的手就是不肯松。
“今天铺子上哪还有什么,你没瞧见都上街了吗?我好不容易在临江楼定了位置,三娘就去看看那吧。”
云重紫挣脱不开他的手,无奈地点点头,只好随着祥哥儿挤在人群之中。
临江楼在太武街上算不上生意好的,如今为了看金国使节早早地就来占位置,好不容易到了二楼,就发现人满为患了,上次状元郎游街还没这么大阵仗,她心思刚想到那个名字,就听到前面的祥哥儿喊了起来:“窦先生你怎么也在?”
她猛地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一袭白衣偏偏俊雅,即便世间浑浊也不染他一丝一毫,他站在那里不动已是焦点,轻笑之后刹那芳华,周遭尽失了颜色,独剩他的风华绝代。
“今日国子监休学一天,大家都来看热闹了,我也想看看传闻中的金国冷王爷。”
窦长水冲着她笑,云重紫低身回礼,三个人坐在一处窗前。
“金国冷王爷?”云呈祥讶异,他只知道今天来的是人是金国使节,可从不知道什么冷王爷之说。
虽说窦长水是国子监的七品官,但这消息还是比平民百姓知道的多,他有意和云重紫搭伴,解释道:“这次出使大元的人是金国皇帝的亲弟弟,传闻此人行事作风冷酷且无情,但正是他的铁血手腕让金国各个部落从没有人造反过,在金国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是有威望。”
云呈祥一听来了兴趣,“既然他那么有威望,为何派他来了?毕竟谈判的结果谁都说不准,如果谈不好……岂不是很危险?”
“祥哥儿,不可胡说。”云重紫冷下脸低声呵斥,对他的口无遮拦颇为头疼。
祥哥儿毕竟是在乡野中长大,想法太过单纯了,如果进了侯府,没有她的庇护,他真的能闯过来吗?
云重紫不进侯府的想法有了些许动摇,随即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不过有时候心思简单的人反而更能看到问题的关键,祥哥儿有句话说对了,谈判是件危险的事。
她之前就疑惑,上一回明明不是关安哲来谈判的,怎么重活一世就变了呢?
窦长水见祥哥儿抿了抿嘴,也不忌讳地告诉他,“祥哥儿分析的很对。”
云呈祥被三娘呵斥有些讪讪,不敢口无遮拦,认真询问:“窦先生的意思是?”
“表面上看金国皇帝为表诚意,让冷王爷亲自出马,其实他已经对自己的弟弟有了顾及才做出这个决定,让他来实际是做人质来了,如果谈好了自然皆大欢喜,但他也会找借口让冷王爷继续留下来,可是谈不好,那除了死还是死。”
云重紫深深地看向窦长水,心中道:不愧是日后大元的第一谋士,未至弱冠,已有独特的见解。
“既然横竖都是死,他怎么还敢来?”云呈祥压低声音,又问。
窦长水被云重紫盯得不好意思,脸上微红,继续道:“其实冷王爷也是被逼得无路可退,才会兵行险招。听说这次他把金国第一美女带来了。”
云呈祥疑惑,“第一美女?”
“这金国第一美女是金国最大部落的小公主,据说此女生下来就有恶疾,这次冷王爷带她来是来寻名医的,此女的父亲是金国的中立派,冷王爷把她带来,那用意实在值得探究啊……”
云重紫的眼皮跳了跳,窦长水见她若有所思,又道:“说不定那冷王爷……”
窦长水的后半截话,被淹没在人群中,只听周遭热闹非凡,所有人尖叫着一齐向太武门看去,只见有人登上了城楼,云重紫眯了眯眼,那上处之人今日穿着件深蓝色的朝服,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形容,不过倒是可以想象,慕君睿一定是笑着的,像是挂了面具的狐狸,其实内心住着的却是头猛虎。
说话尖酸刻薄,一旦惹毛了准会咬人。
四周传来嘈杂的议论声,云重紫的视线又转向另一处,远处有一队车马浩浩荡荡驶进来,哪怕是还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感受到骑在最前面之人散发出来的那股,天地洪荒唯我独尊般的冷冽气势,就可以断定那身墨色衣袍男子必定是传闻中的冷王爷,关安哲。
他身边没有跟着护卫,唯有的一支护卫队约一二十人,正整齐有致的守护在一乘金光灿灿的轿撵两侧,轿撵极其奢华,只那前四后五共九匹汗血宝马聚在一起就足以蔚为奇观,更不用说轿子顶部镶嵌着光彩夺目的各色宝石,阳光之下更是熠熠生辉。
然而,更让人心动的却不是这些。
又是一阵叹为观止的惊呼,车马缓缓到了近处,人们正感叹金国使节的非凡气势,转瞬之间又被他身后轿撵中的女子吸引住了全部目光。
女子淡粉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慵懒地斜倚在轿撵中,风骚媚骨中透着不可尤物的妖娆之态,不同于大元女子的矜持,她的目光直射向所有人,哪怕她面上带了一层纱,也掩饰不住女子的倾国倾城之貌。
那朦胧的轻纱下,更有一种遥不可及的美。
反倒是那些看痴了的人,竟不敢去对视了,风中似乎都飘散着香气,让人飘飘欲仙。
嘈杂的人群中有那么一刻的静默,紧接着又爆发出惊人的叹息声。
他们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极了浩瀚的大海啊。
关安哲震撼住了女人,男人看痴了轿撵上的美人,只有一人是冷冷的。
也许女人看女人的角度是不同的,云重紫第一想到的竟是,这么一个骚进骨子里的美人,到底哪里病了?
再一抬头,她竟发现窦长水没有看向人群,反而是看着自己,云重紫诧异地抬抬眉梢,把话题引到美女的身上,“以窦先生看此女如何?”
她是想问这个女子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却不想窦长水脸上露出羞赧,一片澄清的目光里灼灼耀眼,回了句:“不及某人。”
云重紫有些摸不到头脑,偏了偏头想寻了别的话来说,就见祥哥儿的目光也呆滞了,她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轿撵上的美人,心中微冷。
“祥哥儿,你喜欢蓝眼睛的?”
云呈祥听到云重紫这么问,猛地呛了声口水,脸上涨得火红,有些尴尬地向窦长水作揖表示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