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羽毛球的日子在记忆中有些模糊,印象中我从来没有上过场,每天都在场下自己摆动作,教练把一颗球吊在那儿,我自己反复练习挥拍。
想来是很枯燥的日子,但因为小,也并没有当回事,我是个很乖的姑娘伢,既然教练让我挥拍,我就乖乖地一直练挥拍。
大队员们可没这么老实——羽毛球队里有大队员也有小队员,大队员可以上场打比赛,小队员在场下练动作。体校的小孩比普通学校的孩子要淘气些,经常换着花样地捉弄小师妹们。好在和我同批入队的小队员大概有十几个,我在里面成绩并不突出,从哪方面看都不显眼,也不太会招惹到老队员的注意。
我在羽毛球队像是可有可无的边缘人——打羽毛球需要手腕发力,而我的习惯是手臂发力,手腕的动作有点“死”。小孩子懵懵懂懂,对自己是不是受重视也并不在意。教练有时会看着我说:“唉,你这个手腕啊……么办哩?”
我不在乎他说什么,老实讲,送我来打球根本就是大人的主意,我打球的唯一原因是爸爸希望我打。教练爱问“么办哩”就让他问去吧。
我在学校表现不错,特别是数学课。
可能是遗传到了做出纳的妈妈的理科生基因,我在数学课上总是轻松自如,还曾经被老师推荐去上过数学奥林匹克班。我喜欢数学,这是一门逻辑清楚、条理分明的课程。在数字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有固定的运转规律,就像打网球一样,只要你把击球点稍微靠后一些,就能打出一个漂亮的直线球,一颗网球永远不会在飞到网前时忽然决定要自己换个轨道,或是掉头飞回来。数字和网球没什么区别,只要你掌握了它们的运行规律,操纵和使用它们就绝非难事,我在数学的世界里得心应手,数学老师也视我为得意门生。
我不喜欢语文课,写作文也好,总结中心思想也好,都干巴巴的。在我眼里,这是一门暧昧、纠结、模棱两可的课,所有的作文结尾都要莫名其妙地升华到“我的名字叫红领巾”或者“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天啊”,我不喜欢这样的授课方法,我不想撒谎,哪怕只是在作文里撒谎。小孩子每天就是玩,就是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哪有那么多“意义”?反正我是找不出来。每当我在绿色格子的作文簿上写“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天啊”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我的成绩不均衡,长相也不起眼,除了数学老师对我另眼相看,其他人都没有把我当回事,我在班上和在羽毛球队里一样,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如果小学二年级那年,业余体校的网球教练没有看到我,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有时我想,如果我没有转向网球,那我今天会怎样呢?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将会拥有和今天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那年夏天,网球教练夏溪瑶来我们队里选“种子”,一眼相中了正在练球的我。她认为我移动速度够快,发力也到位,在和我的教练沟通过之后,夏教练建议我停掉羽毛球的训练,跟着她去打网球。我的羽毛球教练林书慧,就是说我手腕死的那位教练,也很同意这个建议。
我有点吃惊,练了两年羽毛球了,我从没想到忽然要改行。网球是个么运动?我也没听到过。但我知道,被体校教练选中的队员一定能进重点班,进了重点班才有机会加入专业队,所以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但从羽毛球专业改到网球,这是个很大的事情,夏教练让我带父母过来谈谈,同时也看看我父母的身高是否理想。网球对身高有一定要求,要预测小队员们未来的身高,最直观的办法就是看看爸妈的高度啦。
第二天,我和爸爸妈妈就站到了夏教练面前,我记得那次见面是在中山公园的网球场上,夏教练和我爸妈谈得挺高兴。出乎我的意料,爸妈对于转专业的事很爽快地就表了态:“行!没有问题。”
事后妈妈承认,她一直担心我在羽毛球队会被大孩子们欺负——当时羽毛球队的管理不很严格,教练不在的时候,年龄大、入队早的队员会捉弄小孩子,那时我们都是小毛头,大孩子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爸妈很担心,因此很干脆地将我转到了网球队。
教练对我父母的身高也很满意,我爸爸一米七五,妈妈一米六六,在湖北人里算比较高的,而通过测骨龄得到的结果是:我将来可能会长到一米七二左右,这个结果也让教练很满意。
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网球还是项人们很少听到的运动。那时候,中国人心中的偶像是女排队员,电视里播放的是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郎平、孙晋芳、周晓兰这些名字是多么响亮啊!乒乓球也是大受欢迎的运动,学校的水泥乒乓球台周围永远围着一群人。白色的小球与球台清脆的撞击声上课都听得到。网球……谁晓得网球是么事?我家人一开始管网球叫“毛球”,因为圆溜溜的球身上有许多黄绿色细毛。第一次去中山公园的网球场找夏教练时,看到很多人都在打“毛球”,那场面可真是新鲜。
那时想找块好一点儿的网球场地都很难,电视台也很少转播网球赛事。即使是在武汉这样一个大城市里,了解网球的人也是少而又少。
夏教练还问过我:“怕晒太阳吗?”我马上回答说不怕,心里还纳闷,想着太阳离我那么远,我为什么要怕啊,现在想想可能教练是想问我怕不怕被晒黑吧。她说,不怕就行,场地在室外。
我就这样离开了羽毛球队,转向了网球。在网球场上,我见到了我未来的队友们,她们个个都是短头发而且晒得黑黝黝的(现在这种肤色应该叫古铜色,很流行的),好像一群非洲小朋友。
夏教练说,你要进体校的球队打球,可以,但是你要先打败我手下一个队员。爸爸显然是很希望我留在网球队的,所以我必须打败一个“非洲小朋友”。
我开始了这项艰苦的尝试。
我用力地挥舞球拍,尽可能地让球落到对手始料未及的区域。但是没有用,不管我多么用力,多么凶狠地发球,从网对面返回的球一定会更快、更凶猛。黄绿色的小球像一颗流星一样迅疾地飞过来,我必须不停地跑动才能勉强接到球。
多年后我仍然会经常梦到儿时练球的场地,会想起当我最初踏上球场时那些从高处呼啸而来的发球,有时它们会冲向一个你预料不到的地方,有时它们甚至会狠狠打在你身上,你必须尽早挥拍,在它还来不及发威前截住它,改变它的轨道,让它臣服于你,让它明白在这个场地上,你才是说话算数的赢家。
只有当你把自己逼到一个极限时,你才会超越自己。
我很感谢教练对我的严格训练。跟比我大、比我入队早的队员练球虽然辛苦,却极好地锻炼了我的心理素质,网球水平也进步很快。就这样练了一两个月后,夏教练就对爸爸说:“这孩子不错,让她进业余体校吧,免得夜长梦多。”
言下之意是挺看重我,怕我被别的队抢走。资质优秀的队员有时会被其他球队的教练“截流”,这也是常有的事。
爸妈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教练看重我,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爸爸把行李码在自行车后架上,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进了业余体校的宿舍。那一年我8岁,是业余体校最小的网球学员。
我们的宿舍在一栋简易楼的二层楼上,这座楼离网球场很近,出了房间就可以看到球场。十几个小朋友住在一个大房间里,大家睡的是简易的双层床,每个人专业都不一样,除了网球班的,还有练击剑和田径的。我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个巨大的新家,多好啊,有这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耍。
爸爸妈妈把我安置好就离开了,我自己去球场上跟要好的队友们会合,兴高采烈地描述我搬进新家的感受,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睡觉前。当我躺在床上才忽然惶恐起来——怎么,我是要自己睡了吗?爸爸妈妈都到哪里去啦?
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以后要离开家独自生活了。
体校管理非常严格,我每天放了学就得马上回去训练,一天中只有晚上的时间是自由的,即使我家就在离体校四站路的地方,我每周也只能回一次家,一次只能回去一天的时间——那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制度,周六下午训练结束后,爸妈接我回去,周日晚上9点钟之前我必须归队。爸爸的工作老是出差,只有休息日才在家,爸爸几乎每个周六都来接我,我知道,他也很挂念我。当时我最盼望的就是星期六的下午,训练完爸爸骑着自行车来接我回家,那个时候我可以对爸爸撒娇,说出训练时候的辛苦。
唯一的安慰是妈妈每天傍晚都会从家里坐公共汽车(大概20分钟左右)到体校来辅导我做家庭作业,风雨无阻。这是我一天中幸福感最强烈的时候。有时她来晚了,我就站在阳台上,牢牢望向大门口。妈妈不来,我就不下来。
妈妈每次来都带点我爱吃的零食,我吃东西,她就站在旁边帮我洗饭盒,收拾收拾床铺。等我吃完,她辅导我做作业,帮我洗衣服,我们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直等到10点钟我上床睡觉,我妈才会回家。
那些分离对我和妈妈来说都是不那么轻松的,我记得自己在夜晚将近时是多么失望,但我不能赖着妈妈不让她走,我已经8岁了,我是大孩子了。我也知道我的哭泣会让她难受,而且什么结果都改变不了。
唯一体面的告别方式似乎就是闭起眼睛装睡,等妈妈走了,再一个人躲在被窝里面偷偷低声啜泣——绝对不能大声哭,让室友听到很丢脸的。我妈很快就觉出了蹊跷:怎么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有一次她走出房间后,站在窗户旁边看了几分钟,才看到我钻出被子,面对墙壁,肩膀因为啜泣而轻轻抖动。很多年后,她告诉我说,当时她难过极了,很想带我回家。
但最后她也只能咬咬牙离开,想着周末要爸爸给我多做几个好菜。
日子长了,我逐渐适应了体校的生活。同学们全比我大,对我这个小丫头都很照顾,我的兴趣开始转移到了网球上,不再哭着入睡。这让家里人也比较放心。很多小朋友住在一起,每天可以听到很多很新鲜的事情,尽管当时可能有的听不懂,我还是觉得很快乐。就算我妈临时有事不能来,我也不那么难受了。
业余体校的生活是艰辛而快乐的,每天早上6点出早操,出完操在食堂吃早饭,然后7:30出发去上课,放学回来接着训练。对我来说,最痛苦的就是冬天从暖和的被子里爬出来出早操。我们要围着四片网球场跑步,冬天天亮得很晚,我们跑步的时候就偷懒,只顺着网子跑,还以为教练不知道。可是等天亮后,教练会去检查脚印,被检查到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时真的单纯得有点傻傻的,以为自己的小计谋可以得逞。
每天早上,出完早操,吃完早饭,我自己走到学校去上学。我记得从食堂走到学校要15分钟,体校的同学没有和我一个学校的,大家走着走着就散了,只有我匆匆忙忙地沿着马路往学校赶。马路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我认识梧桐树,一到秋天它们就掉我一脸毛毛。
放学后要赶紧回体校训练。体校的孩子们是没有假期的,别人放假的时间就是我们训练的时间。当时武汉市好像有个针对小学生的福利政策:每周四下午不用上课。但对我们来说,周四下午是个很重要的时段:那天我们要留在队里打循环赛。
刚开始训练的两年,我对网球热情很高,每天放学后恨不得跑步回去训练。90年代初打网球,各方面条件都比较简陋,那时我们训练的网球场是露天的,没有硬地球场,当然更不可能有草地或是红土地,我们只有灰色的沙土地。练习前队员们要自己先下去做场地。
做场地也蛮好玩的:先用脚蹭出线的位置,然后再推着小车用石灰水画线。武汉的夏天气温40℃是常事,薄薄的“回力”鞋底在沙土地上画线,脚底板都热辣辣地烫。那时候的经济实力还支付不起 “耐克”,“回力”就是最好的装备了。
除了球鞋,拍子也是个问题。那个年代可没有为儿童特制的小号球拍,我们用的都是成人使用的木头拍子,沉甸甸的,非常坠手。木头拍把摩擦系数大,打不了半天手上就会磨出水泡,要等水泡变大、涨破,最后结成茧子,打起来才不会觉得疼。
我对痛感一直很迟钝,人家说我是那种“长颈鹿女孩”——周一被刺扎到脚,周日才会反应过来,因此对手上的水泡,我并不放在心上,我比较担心膝盖。
开始打对抗的时候我们还是孩子,重心不稳,沙土地很容易摔倒,孩子们几乎每天都把膝盖磕得鲜血淋漓。运动员摔摔打打是常事,我们也不会把这当回事。业余体校没有队医,都是教练带着我们去水龙头底下把伤口上粘的沙子冲一下,胡乱抹点红药水、紫药水就接着上场打球了。体校的小孩是不兴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再说大家都有伤,别个都忍着,就你一个人哭,怎么好意思哪?那时候我们如果第一次摔跤用的是红药水,下次就会选择紫药水,颜色不一样会感觉比较好玩。小时候真的单纯得可爱。
要说疼,最疼的是摔到旧伤口,之前的伤疤会裂开,疼得很。经常是受伤的部位还没有完全愈合就又摔到同样的部位。我记得有一次膝盖上面结的痂有一两厘米厚,裂开后,可以看到里面积了好多脓血和没剔干净的沙粒,那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结果。所以现在看到膝盖上的疤痕,我还是会在心里为当时自己的坚强而默默鼓掌。
我们当时训练的时候在中山公园。因为是在开放的公园里,导致每次训练都会有很多人来围观,对,就是围观。可能大家觉得很稀奇吧——那么多小朋友在场上狂奔,分不清男女,全部都是短头发而且晒得很黑(现在学名是古铜色)。特别是当有小朋友摔跤的时候,有的人会心疼,但有的人却是会捂着嘴大笑着看热闹。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是很快乐的,有那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打球。
父母偶尔下班也会过来看,但大多数时间他们会刻意错过那个时间段,因为看着实在太心疼了。
父母看到我腿上的疤痕就脸色凝重,我倒是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