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些日子我确实成了她唯一的主顾。自从去年冬天发生了那件小事之后,绅太郎就没有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露过面——无疑是没有勇气来见我。这对川上夫人来说是够倒霉的,因为她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喝酒,绅太郎第一次向我提到他希望在一所新办的中学谋到一份教职。然后他继续向我透露,他实际上已经申请了几个这样的职位。绅太郎这么多年都是我的弟子,这样的事情自然投有理由不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完全明白,如今别的人——如他的雇主——在这类事上做他的担保人要合适得多。不过我承认,当我得知他竟然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去申请教职时,还是觉得有点意外。去年冬天,新年过后不久的一天,绅太郎登门拜访,我发现他站在我家门口,局促不安地吃吃发笑:“先生,我这样来叨扰您真是太失礼了。”我当时有一种类似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事情正在回到更加熟悉的轨道上来。
在客厅里,我点了一个火盆,我们都坐在旁边烘手。我注意到绅太郎没有脱掉的外衣上有雪花在融化,便问他:
“又下雪了吗?”
“下得不大,先生。不像今天早晨那样。”
“很抱歉这屋里很冷。恐怕是家里最冷的屋子了。”
“没关系,先生。我自己屋里还要冷得多呢。”他愉快地微笑着,在炭火上搓着自己的双手。“能这样款待我已经太感谢了。先生这么多年一直很照顾我。先生对我的帮助,我真是数也数不完的。”
“哪里哪里,绅太郎。实际上,我有时候觉得我过去对你有些怠慢呢。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但如果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我的疏忽的,请尽管告诉我。”
绅太郎笑了几声,继续搓着双手。“哎呀,先生,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永远也数不尽先生对我的恩典。”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那么告诉我,绅太郎,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神色惊讶地抬起头,又笑了几声。
“请原谅,先生。我在这里太舒服了,把我来这里叨扰您的目的都忘光了。”
他对我说,他很有希望得到他申请的东町中学的教职。据可靠消息,他相信对方很看好他。
“可是,先生,似乎有那么一两点,委员会好像仍然有些不大满意。”
“哦?”
“是的,先生。也许我应该实话实说。我提到的这一两点,是跟过去有关。”
“过去?”
“是的,先生。”说到这里,绅太郎不自然地笑了一声。然后,他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您必须知道,先生,我对您高山仰止。我从先生这里学到了这么多东西,我会继续我跟先生的关系而感到骄傲。”
我点点头,等他往下说。
“是这样的,先生,如果您能亲自给委员会写一封信,证实一下我所说的某些话.我将感激不尽。”
“是什么话呢,绅太郎。”
绅太郎又吃吃笑了几声,然后又把双手拢到火盆上。
“只是为了让委员会满意,先生。没有别的。您可能记得,先生,我们曾经有过意见分歧。关于我在中国危机时候的作品。”
“中国危机?我好像不记得我们有过争吵,绅太郎。”
“请原谅,先生,也许我说得夸张了。绝对没有到争吵那么严重的程度。但我确实鲁莽地表达过自己的不同意见。也就是说,我反对过您对我作品的建议。”
“请原谅,绅太郎,我不记得你说的是什么事了。”
“这样的区区小事,自然不会留在先生的记忆里了。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呢。也许我提醒一下您就会想起来,我们那天晚上的聚会,庆祝小川先生订婚的聚会。就是那天晚上——我记得是在神原饭店——我大概有点喝高了,就不管不顾地表达了我对您的看法。”
“我对那天晚上的事依稀有点印象,但很难说记得多么清楚。可是,绅太郎,那样一点小小的分歧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请原谅,先生,是这样的,这件事有点非同小可。委员会必须把一些细节弄清楚。毕竟,还得让美国官方满意……”绅太郎不安地停住话头。然后又说:“我请求您,先生,仔细回想一下那天的小分歧。我当时虽然对于跟您学到那么多东西心怀感激——现在也是——但实际上,我并不总是赞同您的观点。是的,我可以并不夸张地说,我对当时我们学校的立场方向是有很强的保留意见的。比如,您也许还记得.虽然我最终听从您的指导画了中国危机的海报,但我心存怀疑,而且向您表明了我的想法。”
“中国危机的海报。”我思忖着说,“是的,我想起了你的海报。当时国家处于紧要关头,应该停止犹豫,做出决策了。据我回忆,你画得很好,我们都为你的作品感到骄傲。”
“可是您也该记得,先生,我对您希望我匦的作品一直疑虑重重。您仔细想想,那天晚上我在神原饭店公开表达了我的不同意见。请原谅,先生,拿这样一件小事来麻烦您。”
我记得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期间我肯定是站了起来,因为我记得接下来说话时我已经站在了屋子的另一头,在阳台的纱门前。
“你希望我给你的委员会写一封信,”我最后说道,“证明你没有受我影响。这就是你的请求。”
“不是那样的,先生。您误会了。能跟您的大名连在一起,我只有骄傲的份儿。只是关于中国危机海报的那件事,如果能让委员会相信……”
他又没有把话说完。我把纱门拉开一道细细的缝。凉风吹进了屋里,但我似乎并不介意。我从缝隙里越过阳台望着外面的花园。雪花慢慢地飘落。
“绅太郎,”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勇敢地面对过去呢?当时你的海报活动使你名声大噪。赢得许多荣誉和称赞。也许当今世界对你的作品有不同的观点,但你不需要用谎言替自己开脱。”
“是的,先生,”绅太郎说,“我同意您的观点。可是回到手边的这件事上,如果您能就中国危机海报的事给委员会写封信,那我真是感激不尽了。实际上,我已经把委员会主席的姓名地址都拿来了。”
“绅太郎,请听我说。”
“先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对您的教诲和栽培都一直心怀感激。但是目前,我正处于事业的关键阶段。如果退休了,自然可以静思冥想。可是我生活在一个纷扰的世界上,要想得到这个职位,有一两件事我必须处理好,其实从别的方面来说这个职位已经是我的了。先生,我请求您,考虑考虑我的处境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雪花静静地在我的花园飘落。身后,我听见绅太郎站了起来。
“这是姓名和地址,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把它们留在这儿了。希望您有空的时候考虑考虑这件事,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静默了片刻,我猜想他是等在那里,看我是不是回过身,让他不失体面地告辞。我继续凝望着我的花园。雪花虽然不停地飘落,但并没有在花草树枝上堆积。就在我注视的当儿,一股微风吹来,摇动了一根枫树枝,把大部分雪花都抖落下来。只有花园后面那盏石灯的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
我听见绅太郎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房间。
也许,我那天对绅太郎有点过于苛刻了。但是,你如果知道了他登门拜访几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就肯定能够理解我为什么对他想逃避责任的做法这样缺乏同情了。实际上,绅太郎登门拜访正是在仙子相亲的几天之后。
整个去年秋天,仙子跟佐藤大郎的婚事进展得还算顺利。十月份时交换了照片,我们通过中间人京先生得知,那个年轻人很想跟仙子见面。仙子。当然啦,假装要考虑考虑,但那个时候,显然我女儿——已经芳龄二十六——经不起轻易错过佐藤大郎这样的对象了。
于是我告诉京先生我们同意相亲,最后大家敲定了十一月的一个日子,地点在春日公园饭店。你大概也认为春日公园饭店这些日子变得有些粗俗,因此我对这个选择有点不满意。可是京先生向我保证,到时候会定一个包问,并且说佐藤家的人很喜欢那里的饭莱,最后我也就同意了,虽然并没有什么热情。
京先生还说,未来的新郎一家把这次相亲看得很重——他的父母和弟弟都打算出席。他建议说,如果我们带一个亲戚或朋友去给仙子壮壮胆,那就再好不过。可是,节子离得那么远.我们能请谁来参加这样一个活动呢?也许,就是因为我们觉得在相亲时可能处于下风,再加上我们对地点的不满意,使仙子对这件事变得格外紧张。相亲之前的那几个星期真是度日如年。
经常,仙子下班一回家就说些这样的话:“爸爸,你一整天都做什么了?大概又跟平常一样闷闷不乐地闲逛吧?”其实,我压根儿没有“闷闷不乐地闲逛”。我是在为保证这门亲事有个好结果而忙碌呢。可是,我当时觉得不能把事情进展的细节告诉她,以免让她操心,所以就对我白天的活动含糊其辞,这样一来,她就更加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不把某些事情摊开来说.反而使仙子更加感到紧张,如果当时我坦诚布公,倒可以避免我们那时候的许多令人不快的交流。
比如,我记得有一天下午。仙子回家时我正在花园里修剪灌木。她在阳台上客客气气地跟我打了声招呼,就又进屋去了。几分钟后,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的花园,欣赏我的劳动成果,这时仙子换了和服,端着茶出来了。她把托盘放在我们俩之间,坐了下来。我记得那是去年晚秋一个晴朗宜人的下午,柔和的阳光洒在树叶子上。她循着我的视线望去,说道:
“爸爸.您为什么把竹子剪成那样?现在看上去不协调了。”
“不协调?你这样认为吗?我倒觉得蛮协调的。你看,你应该考虑到嫩枝最茂盛的地方。”
“爸爸总是喜欢没事找事。我看他非把那片竹子也毁了不可。”
“把竹子也毁了不可?”我扭头望着女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曾经把别的什么东西毁掉了?”
“杜鹃花一直没有恢复原先的模样。这都是爸爸整天没事可做的结果。爸爸只好没事找事,胡乱插手。”
“请原谅,仙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杜鹃花也不协调了吗?”
仙子又看着花园.叹了口气。“你应该随它们去的。”
“对不起,仙子,可是在我看来,竹子和杜鹃花都大有改观呢。我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你所说的‘不协调’之处。”
“那么,爸爸一定是眼睛瞎了。或者,就是品位太差。”
“品位太差?那可真奇怪了。知道吗,仙子。别人可从来不把品位太差跟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唉,在我看来,爸爸,”她疲倦地说,“竹子就是不协调。你还把浓荫密布的感觉给破坏了。”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花园。“是的,”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点点头说道,“我想你大概是从那个角度看的,仙子。你从来就没有艺术家的直觉。你和节子都没有。健二就不一样。你们两个女儿都遗传了你妈妈。实际上,我记得你妈妈以前就说过这种不靠谱的评论。”
“难道爸爸在剪枝方面是个权威吗?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我倒没有自诩为权威。只是我被批评为品位太差,感到有点吃惊。在我来说,这个批评倒很稀罕,仅此而已。”
“很好,爸爸。我相信这只是观点不同。”
“仙子,你母亲跟你很像。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想这倒是很坦诚。”
“我相信爸爸在这些事上最有发言权。这是无可争议的。”
“仙子,我记得你母亲有时甚至在我作画时也品头论足。她经常说出一个观点来,逗得我发笑。然后她自己也笑,然后承认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那么,我想,爸爸在他的绘画上也是一贯正确的喽?”
“仙子。讨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而且,如果你不喜欢我在花园里做的改进,就尽管出去依你的想法把它恢复过来好了。”
“爸爸真是太好了。可是您说我什么时候做这件事呢?我可不像爸爸那样整天闲着。”
“你说什么呀,仙子?我今天很忙的。”我气呼呼地瞪了她一会儿,但她只顾看着花园,脸上显出疲倦的神情。我转过头,叹了口气。“可是讨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至少你妈妈说了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笑笑。”
那个时候,我真想告诉她,我为了她实际上是怎样在尽心尽力。如果我这么说了,女儿肯定会感到吃惊—~而且肯定会为刚才那样对待我而感到羞愧。其实,就在那天,我去了一趟柳川区,因为我发现黑田现在就住在那里。
寻找黑田的下落其实倒并不很难。上町学院的那位艺术教授,当我向他表示我没有不良动机后,他不仅立刻把地址告诉了我,而且跟我讲了我这位昔日的弟子这些年的遭遇。看来,黑田自从战争结束被释放以后,日子过得还不算糟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在监狱里的那些年倒成了他有力的推荐证明,一些组织明确表示欢迎他,愿意给他排忧解难。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工作——多半是给人辅导功课——并得到自己开始绘画所需要的材料。后来,去年初夏的时候,他在上町学院谋得了一个艺术教师的职位。
听说黑田的事业进展顺利,我感到很高兴——甚至很骄傲,也许这么说有点不妥。但是,尽管环境使师生关系变得疏远,但我毕竟以前做过他的老师,现在继续为他的事业发展感到骄傲也是情理之中的。
黑田住的地方不很富裕。我在那些房屋破败的小巷子里穿行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到一个像是工厂前院的水泥场地。没错,我看见场地那头停着几辆卡车,再往远处,铁丝网栅栏后面,一辆推土机正在挖土。我记得我当时站在那里,注视着那辆推土机,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面前这栋新的大楼实际上正是黑田的公寓楼。
我上到二楼,两个小男孩在走廊里来回骑三轮车。我找到了黑田的房门。我按了一遍铃,没有回音,但已经打定主意要见他一面,就继续按铃。
一个二十岁左右、满脸稚嫩的小伙子把门打开了。
“非常抱歉”——他非常真诚地说——“黑田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