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按铃。
一个二十岁左右、满脸稚嫩的小伙子把门打开了。
“非常抱歉”——他非常真诚地说——“黑田先生现在不在家。我想,先生,您大概是他的一位同事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有几件事想跟黑田先生商量一下。”
“那样的话,就劳驾您进屋等一等吧。我相信黑田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如果没有见到您,他肯定会感到很遗憾。”
“但我实在不愿意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先生。请进来吧。”
那个单元房很小,像现在的许多住房一样,基本上没有什么过道,朝门里迈一小步就是榻榻米。屋里显得很整洁,墙上挂着许多绘画和挂件。充足的阳光从宽敞的窗户洒进来。我看出窗户外面是一个狭小的阳台。推土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希望您没有什么急事,先生,”年轻人说着,递给我一个垫子,“黑田先生回来如果知道我没让您进屋,肯定不会原谅我的。请允许我给您沏点茶吧。”
“太感谢了,”我说,自己坐了下来,“你是黑田先生的学生吗?”
年轻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黑田先生很宽厚,把我称作他的弟子,实际上我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样的称号。我叫恩池。黑田先生过去辅导过我,现在他虽然在学院担当重任,还是非常慷慨地继续关注我的作品。”
“是吗?”
外面传来推土机在工作的声音。一时问,年轻人手足无措地在一旁陪着,然后道了声抱歉,说:“请原谅,我去沏壶茶来。”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道:“黑田先生的风格一目了然。”
听了这话,年轻人笑了一声,尴尬地看着那幅画,双手仍然端着茶盘。然后他说:
“恐怕这幅域离黑田先生的标准还差得很远呢,先生。”
“这不是黑田先生的作品?”
“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我的一件拙作。承蒙老师看得起,挂出来献丑。”
“是吗?不错,不错。”
我继续凝望着那幅画。年轻人把茶盘放在我身边的一张矮几上,自己坐了下来。
“这真的是你的作品吗?啊,我不得不说你很有天分。非常有天分。”
他尴尬地又笑了一声。“我有黑田先生做我的老师,真是三生有幸。恐怕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我还以为这肯定是黑田先生的画作呢。风格笔调有那种特征。”
年轻人笨手笨脚地摆弄着茶壶,似乎不知道怎么倒茶。我注视着他揭开壶盖往里面看。
“黑田先生总是告诉我,”他说,“我应该争取画出自己鲜明的风格。可是我实在太敬慕黑田先生的画风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模仿他。”
“暂时模仿自己的老师倒不是一件坏事。那样能学到很多东西。可是在适当的时候,你会形成自己的观点和技法,因为你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是的,我相信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怪不得黑田先生这样关注你。”
“先生,黑田先生对我的恩情是说不完的。是啊,您也看见了,我现在甚至就住在他的公寓里呢。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星期了。以前的房主把我赶了出来,多亏黑田先生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他对我的恩情,先生,真是说也说不完的。”
“你说你被原来的房主赶出来了?”
“我向您保证,先生,”他轻笑了一声说,“我是付了房租的。可是,不管我怎样小心,还是免不了会把颜料洒在榻榻米上,之后房主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然后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遭遇。只是我想起了我早年间也有过这样的烦恼。不过只要坚持不懈,你很快就能得到理想的条件的,我向你保证。”
我们俩又都笑了。
“先生,谢谢您的鼓励,”年轻人说着,开始倒茶,“我想黑田先生很快就会回来了。请您不要急着离开。黑田先生肯定非常愿意有机会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认为黑田先生想感谢我?”
“请原谅,先生,我以为您是科登协会的。”
“科登协会?对不起,那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我一眼,又变得像先前那样尴尬。“对不起,先生,我弄错了。我以为您是科登协会的。”
“很抱歉,我不是。我只是黑田先生的一个老熟人。”
“明白了。是以前的同事吗?”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又抬头看着墙上年轻人的那幅作品,“确实不错,”我说,“很有天分。”我意识到年轻人正在仔细地端详着我。最后,他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可以请问您的名字吗?”
“很抱歉,你肯定认为我很失礼。我叫小野。”
“明白了。”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窗口。我望着矮几上的两杯茶袅袅地冒着热气。片刻之后:
“黑田先生还要很久才能回来吗?”我问。
起初,我以为年轻人不会回答。但他眼睛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他没有很快回来,您也许不应该再耽误您的其他事情。”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再等一会儿,既然已经大老远地过来了。”
“我会告诉黑田先生您来拜访过。也许他会给您写信。”
外面的走廊上,那些孩子似乎把三轮车撞在了离我们不远的墙上,互相大声嚷嚷。我突然想到,站在窗口的年轻人多么像一个生气的孩子。
“请原谅我这么说,恩池先生,”我说,“可是你年纪很轻。我和黑田先生刚认识的时候,你实际上还只是个小孩子。关于你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草率地得出结论。”
“具体情况?”他说,转过身来看着我。“请原谅,先生,可是您自己知道具体情况吗?您知道他受了多少苦吗?”
“大多数事情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恩池先生。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看问题太简单了。不过,我们俩目前辩论这个问题似乎毫无意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继续等黑田先生吧。”
“我倒建议,先生,您不要再耽误您别的事情了。黑田先生回来我会告诉他的。”此前年轻人一直保持着礼貌的语气,现在似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坦率地说,我很惊讶您有这样的勇气。竟然登门拜访,似乎您只是一位友好的访客。”
“我确实是一位友好的访客。如果让我来说,我觉得应该由黑田先生决定愿不愿意接见我。”
“先生,我对黑田先生非常了解,以我的判断,您最好还是离开吧。他不会愿意见您的。”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年轻人又转眼望着窗外。当我从衣帽架上取下我的帽子时,他又一次转向我。“具体情况,小野先生,”他说,声音有一种异样的镇静,“显然您对具体情况根本一无所知。不然您怎么胆敢上这儿来?举个例子,先生,我敢说您从来不知道黑田先生肩膀上的伤吧?他当时痛得要命,可是那些看守只顾图省事,忘了汇报伤情,他直到战争结束才得到治疗。当然啦,他们倒是没有忘记不时地给他一顿毒打。叛徒。他们是这样叫他的。叛徒。每天,从早到晚。可是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
我系好鞋带,朝门口走去。
“你太年轻了,恩池先生,还不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他们许多人仍然逍遥法外。”
“你会告诉黑田先生我来过了,是吗?也许他会好心写信给我。祝你愉快,恩池先生。”
当然,我不会让年轻人的话严重影响我的情绪,可是,考虑到仙子的婚事,如果黑田真的像恩池说的那样对我的过去耿耿于怀,那倒是很令人不安。不管怎么说,我作为一个父亲,有责任把事情向前推进,不管多么令人不快,因此,那天下午回到家里,我给黑田写了封信,表达了跟他再次见面的愿望,并特别指出我有一件棘手而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商量。我这封信的语气是友好的、寻求和解的,几天后我收到他的冷淡而简慢的回信时,不免感到很失望。
“我没有理由相信我们的见面会产生什么有价值的结果,”我昔日的学生这样写道,“感谢您那天亲自登门拜访。但我觉得不应该再麻烦您这样受累了。”
必须承认,黑田先生的做法给我的心情笼罩了一丝阴影。它无疑使我对仙子的婚事不再那么乐观了。虽然像我前面说的,我没有告诉女儿我在努力争取跟黑田见面,但她无疑感觉到事情进展不太顺利,这自然使她的心情更加焦虑。
到了相亲的那天,女儿看上去太紧张了,我开始担心她那天晚上会给佐藤一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们肯定会表现得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我觉得应该想办法让仙子的心情轻松起来,因此,在她走过我坐着看报纸的餐厅时,我对她说:
“真令人吃惊啊,仙子,你竟然整天什么也不做,只顾打扮自己。我还以为你是要去参加婚礼呢。”
“爸爸就喜欢嘲笑别人,自己不好好地做准备。”她反驳道。
“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准备好了,”我笑着说,“你一整天都这样,真是很反常呢。”
“是爸爸自己有问题。他太骄傲了,不肯为这样的事情好好做准备。”
我吃惊地抬头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太骄傲’?你想说什么呢,仙子?”
“我的终身大事不过是区区小事,如果爸爸不愿意为此小题大做,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爸爸的报纸还没有看完呢。”
“可是你在改变话题。你刚才说我‘太骄傲’,为什么不说得详细一点呢?”
“我只希望到时候爸爸表现得体面一点。”她说,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一年她跟三宅家商量亲事时的态度,跟现在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那时候,她非常放松,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当然啦,她对三宅次郎很熟悉。我敢肯定她一直坚信他们俩会结婚,把两家之间的议事只当成是繁琐的程序。所以也难怪她后来遭受的打击那么惨重,但我觉得她没必要像那天下午那样含沙射影。不管怎么说,那小小的口角并没有帮助我们端正对这次相亲的态度,反而导致了那天晚上在春日公园饭店的情形。
许多年来,春日公园饭店一直是城里最令人愉快的西式风格饭店。可是最近,管理部门开始以一种比较粗俗的风格装饰房间——无疑是想让经常光顾这里的美国客人觉得它体现了“日本”魅力。不过,京先生预定的那个房间还是非常令人愉悦的,其特点是通过宽敞的窗户能看到春日山的西山坡,整个城市的万家灯火也尽收眼底。房间里主要是一张大大的圆桌和几把高背椅,一面墙上挂了一幅画,我认出是我战前认识的艺术家松本的作品。
大概是这种场合气氛有点紧张,我酒喝得快了一点,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有点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对佐藤大郎——我要当成女婿来看的那个年轻人——立刻产生了好感。他不仅看上去有学问、有责任心,而且具有我在他父亲身上看到并欣赏的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我和仙子刚到时,佐藤大郎镇定自若、但很有礼貌地迎接了我们,使我立刻想到了多年前在同样情形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年轻人——也就是说,当时在帝国饭店跟节子相亲的池田。当时,我考虑到佐藤大郎的温文尔雅肯定会随着时间消失,就像池田那样。当然啦,我希望佐藤大郎永远不必忍受池田的那种惨痛经历。
至于佐藤博士,他看上去依然是那么指挥若定。虽然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们并没有被正式介绍,但我和佐藤先生实际上已经认识多年,出于对彼此名望的尊敬,我们在街上遇到都会打招呼。他妻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相貌不俗的女人,我们碰到也会问候一声,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交流了。看得出来,她和她丈夫一样,也是一个很有风度,善于处理任何尴尬局面的人。佐藤一家唯一没有给我留下好感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光男,我估摸他大约是二十出头。
现在再来回忆那个晚上,我相信我打第一眼起就对年轻的光男产生了怀疑。但我不能肯定最初是什么引起了我的警觉——也许他使我想起了我在黑田的公寓房里遇见的年轻的恩池。总之,大家开始吃饭时,我发现自己对这些怀疑越来越确定。虽然这时候光男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但是偶尔瞥见他看我的眼神,或者他隔着桌子把碗递给我时的神情,都使我感觉到他的敌意和谴责。
我们用餐几分钟后,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实际上光男的态度跟他家里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他掩饰的功夫还没有那么高明。从那以后,我经常朝光男看,似乎他才能最清楚地表明佐藤一家的真实想法。可是,光男坐在桌子那头,离我有一段距离,而且坐在他旁边的京先生似乎一直在跟他长谈,因此在那个阶段我跟光男没能正经谈上几句话。
“仙子小姐,我们听说你很喜欢弹钢琴。”我记得佐藤夫人这样说。
仙子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没有怎么练琴。”
“我年轻的时候也弹钢琴,”佐藤夫人说,“可是现在也不练琴了。我们女人的时间太少,没工夫追求这些事情,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女儿局促不安地说。
“我本人对音乐的鉴赏能力很差,”佐藤大郎插进来说,同时目光坚定地盯着仙子,“实际上,我妈妈经常骂我是音盲。所以,我对自己的品位一点信心也没有,只好去问她应该欣赏哪些作曲家。”
“胡说什么呀。”佐藤夫人说。
“你知道吗,仙子小姐,”大郎继续说,“有一次我弄到一套巴赫钢琴协奏曲的唱片,我非常喜欢,可妈妈总是批评它,骂我品位太差。我的观点当然斗不过这位母亲大人喽。结果,我现在几乎不听巴赫了。不过仙子小姐,也许你能救我一把。你喜欢巴赫吗?”
“巴赫?”一时间我女儿显得有些茫然。然后她微微一笑,说:“喜欢啊,非常喜欢。”
“啊,”佐藤一郎得意地说,“现在母亲需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别听我儿子胡说八道,仙子小姐。我从来没有从整体上批评过巴赫的作品。可是你跟我说说,就钢琴来说,肖邦是不是更有表现力?”
“是的。”仙子说。
在那天晚上早先时候,我女儿的回答都是这么拘谨僵硬。必须承认。这也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