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力?”
“是的。”仙子说。
在那天晚上早先时候,我女儿的回答都是这么拘谨僵硬。必须承认。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在家人或亲密朋友中间,仙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经常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可是我知道,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她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腼腆的姑娘。相亲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我非常清楚——佐藤夫人的姿态似乎也证实了这点——佐藤家不是那种旧式家庭,喜欢家里的女性成员沉默寡言,贤淑稳重。我已经预料到这点,所以在准备这次相亲时,一再强调我的观点,叫仙子尽量展示她活泼、机智的特性。女儿也完全赞成这样的策略,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表现得坦率、自然,我甚至担心她会表现得过了头。此时,我注视着仙子努力用简单、顺从的语言回答佐藤家人的问题,目光几乎从不离开她的饭碗,我可以想象到她内心的痛苦。
撇开仙子的问题,饭桌上的谈话似乎倒是很轻松流畅。
特别是佐藤博士,非常擅长制造轻松的气氛,如果不是时时
意识到年轻的光男在凝视我,我可能就会忘记这个场合有多
么重要,从而放松警惕了。我记得饭桌上佐藤博士舒舒服服
地靠在椅背上,说道:
“最近市中心的游行好像越来越多了。您知道吗,小野先生,今天下午我乘车,看见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有一道很大的伤。他坐在我旁边,于是我很自然地问他要不要紧,并建议他去医院看看。结果你知道怎么着,他刚去看过医生.现在决定重新加入游行的队伍。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野先生?”
佐藤先生的语气很随意,但一时间我产生了一个印象,似乎整个桌上的人——包括仙子——都停下筷子听我的回答。当然啦,很有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目光扫向年轻的光男时。他正以一种不同寻常的专注凝视着我。
“有人受伤,确实令人遗憾,”我说。“大家的情绪无疑都很激动。”
“我相信您是对的,小野先生,”佐藤夫人插言道,“情绪确实很激动,但现在人们似乎做得太过分了。这么多人受伤。但我丈夫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佐藤博士会做出回答,但饭桌上又是一片静默,大家似乎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是啊,正如您所说的,”我说,“这么多人受伤确实太遗憾了。”
“我太太总是歪曲我的意思,这次也不例外,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争斗是一件好事。但我一直在使我太太相信,这些事除了有人受伤以外,还有另外的意义。当然啦,我们并不希望看到有人受伤。但是其中蕴含的精神——人们觉得需要公开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精神是一种健康的东西.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
也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没等我回答,佐藤大郎说话了。
“可是父亲,现在事情毫无疑问已经失控。民主是一件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市民一有不同意见就有权出来搞暴动。在这方面,我们日本人表现得还像小孩子。我们还需要学习怎样把握民主的责任。”
“这里的情况倒很特别,”佐藤博士大笑着说,“看来至少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倒比儿子开明得多。大郎也许是对的。目前,我们国家就像一个刚刚学习走路和跑步的小男孩。但是我说,其内在的精神是健康的。就像看着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蹒跚学步,擦伤了膝盖。我们不会希望去阻止他,把他锁在屋里的。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或者,像我太太和儿子指出的那样,是我过于开明了?”
也许我又产生错觉了——正如我说的,我喝酒喝得太快了一点——我总觉得佐藤所说的意见分歧,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年轻的光男又在注视着我了。
“是啊,”我说,“但愿别再有人受伤了。”
我记得这个时候,佐藤大郎改变了话题,问仙子对城里新开的一家百货商店怎么看,一时间,谈话转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样的场合对任何一个准新娘来说都不容易——让一个年轻姑娘在经受审视的同时,还要做出对她未来幸福如此至关重要的判断,实在是有点不公平——但是必须承认,我没有想到仙子承受压力的能力这么差。随着夜晚一点点过去,她的自信心似乎越来越萎缩了,最后除了“是”和“不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看得出,佐藤大郎正在努力让仙子放松下来,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迫切,结果,他一次次试图打开一个幽默的话题.餐桌上一次次地陷入尴尬的冷场。我注视着女儿的痛苦,又一次想到前一年的相亲过程是多么截然不同。当时节子正好过来探亲,也去参加了,给妹妹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但那天晚上仙子似乎并不需要别人。我还记得,我看到仙子和三宅次郎隔着餐桌调皮地眉来眼去,似乎在嘲笑相亲的繁文缛节,我当时还觉得颇为恼火呢。
“您记得吧,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上次我们见面时,发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那位黑田先生。”
这时候晚餐已经接近尾声。
“是啊,没错。”我说。
“我的这个儿子”——佐藤博士指着年轻的光男,之前我还没有蹑他交谈过一句话——“目前正在上町学院读书,也就是黑田先生任教的那所学校。”
“是吗?”我转向年轻人。“那么你跟黑田先生很熟悉了?”
“不太熟悉,”年轻人说,“非常遗憾,我在艺术方面没有天分,跟艺术教师的接触非常有限。”
“黑田先生的口碑不错,是不是,光男?”佐藤博士插言道。
“是的。”
“小野先生曾经跟黑田先生很熟。你知道吗?”
“知道,我听说过。”光男说。
这时,佐藤大郎又一次改变了话题:
“你知道吗,仙子小姐,对于我没有音乐细胞,我一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不把钢琴的音调准。在我人格形成最关键的那些年里,仙子小姐,我每天被迫听妈妈在一架音色不准的钢琴上练琴。我的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你认为呢?”
“是的。”仙子说,又低头看着食物。
“是呀,我一向咬定这都是妈妈的错,可是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因为我没有音乐天分而惩罚我。我一直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仙子小姐,你说是不是?”
仙子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京先生似乎开始讲述他的一件有趣的轶事。据仙子回忆,他的故事刚讲到一半,我就打断了他,转向年轻的佐藤光男,说道:
“黑田先生肯定跟你谈起过我。”
光男满脸困惑地抬起头。
“谈起过您,先生?”他迟疑地说。“我想他肯定经常谈到您,但我跟黑田先生不是很熟,所以……”他没有把话说完,求助地望着他的父母。
“我相信,”佐藤博士说,从容不迫的语气令我惊异,。黑田先生很清楚地记得小野先生。”
“恐怕黑田先生对我的评价不会特别高。”我说,又看着光男。
年轻人又一次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他的父母。这次说话的是佐藤夫人:
“恰恰相反,我相信他对您的评价是非常高的,小野先生。”
“佐藤夫人,”我说,声音可能略高了一点,“有些人认为我的事业产生了负面影响。这种影响现在最好被抹去或遗忘。我对这种观点并不是浑然不知。我想。黑田先生就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
“是吗?”也许我是弄错了,但我总觉得佐藤博士注视我的目光很像老师在等一个学生背诵一篇课文。
“是的。至于我自己,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样一种观点。”
“我想您肯定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说,但我立刻接着说道:
“有些人会说,我这样的人应该为我们这个民族遭遇的可怕事件负责。就我个人而言,我毫不讳言我犯过不少错误。我承认我做的许多事情对我们的民族极其有害,我承认在那种最后给我们人民带来数不清的痛苦的影响当中,也有我的一份。这我承认。您看到了吧,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
佐藤博士探身向前,脸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请原谅,小野先生,”他说,“您是说您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对您的绘画?”
“我的绘画。我的教学。您看到了,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这一点。我只能说,当时我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做事的。我满心相信我是在为我的同胞们谋福利。可是您看到了,我现在坦然承认我错了。”
“我相信您对自己太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语气欢快地说。然后他转向仙子,说道:“告诉我,仙子小姐,你爸爸总是对自己这样严厉吗?”
我意识到仙子刚才一直惊愕地看着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大郎的问题令她猝不及防,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表现出了平常口无遮拦的性格。
“爸爸一点儿也不严厉。我不得不对他严厉一点。不然的话,他天天都不肯起床吃早饭。”
“是吗?”佐藤大郎说,看到仙子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地回答问题,他高兴极了。“我爸爸起床也很晚。人们都说,年纪大的人睡觉没有我们多,可是从我们的经验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呢。”
仙子笑了起来,说:“大概只是爸爸这样吧。我相信佐藤夫人起床一点儿也不困难。”
“好事情。”佐藤博士对我说,“我们还没有出门,他们就开始拿我们打趣了。”
我不想声称整个婚事到这时候算是尘埃落定,但是我确实感到,直到这一刻,这场尴尬的、有可能一败涂地的相亲,才变成了一个愉快而成功的夜晚。饭后,我们喝茶聊天,等到叫出租车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彼此相处融洽。最关键的是,佐藤大郎和仙子虽然还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但显然已经互相产生了好感。
当然啦,我必须承认那天晚上某些时候令我感到痛苦,同时我也承认,如果不是情势所迫,我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做出那种关于过去的申明。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任何一个看重自己尊严的人,却希望长久地回避自己过去所做事情的责任,这是我很难理解的。承认自己人生中所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容易的事,但却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尊严。不管怎么说,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而不愿或不能承认这些错误,才是最丢脸的事。
就拿绅太郎来说吧——看起来他似乎保住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份教职。在我看来,如果绅太郎有勇气坦诚地承认他过去所做的事,他现在会更加快乐。我想,新年后不久的那天下午他在我这里受到冷遇之后,他在中国危机海报的问题上可能会换一种策略去应付他的那个委员会。但我猜想绅太郎还是坚持用虚伪的方式追求他的目标。是的,我现在逐渐相信,绅太郎的天性中始终存在着狡诈的、不可告人的一面,只是我过去没有真正认识到罢了。
“知道吗,欧巴桑,”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馆里对川上夫人说,“我怀疑绅太郎绝不是他让我们相信的那种超凡脱俗的人。他只是通过那种方式在别人面前获得优越感,让自己为所欲为。像绅太郎这样的人,如果他们不想做什么事,就会装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得到别人的原谅。”
“哎哟,先生。”川上夫人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可以理解,她不愿把一个这么长时间的老主顾往坏处想。
“举个例子,欧巴桑,”我继续说道,“想想他是怎么狡猾地躲避了战争吧。别人都在流血牺牲的时候,绅太郎只是躲在他那间小工作室里继续画画,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
“可是先生,绅太郎君的一条腿不好……”
“不管腿好不好,每个人都要响应召唤。当然啦,他们最后找到了他,可是战争几天之内就结束了。知道吗,欧巴桑,绅太郎有一次告诉我,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两个星期没有工作。这就是绅太郎为战争付出的代价。相信我吧,欧巴桑,我们的老朋友在他孩子气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很多东西呢。”
“唉,不管怎么说,”川上夫人疲惫地说,“看样子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是的,欧巴桑。似乎你永远失去他了。”
川上夫人手里燃着一根香烟,身子靠在柜台边,环顾着她小小的酒馆。像往常一样,酒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夕阳透过窗户上的纱网照进来,使得屋里比天黑后川上夫人打开灯盏时显得更加老旧,灰尘仆仆。外面,那些人还在干活。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什么地方一直回响着锤子的声音,一辆卡车开动,或电钻响起,经常震得整个酒馆都在晃动。那个夏季的夜晚,我循着川上夫人的目光在屋里扫视,突然想到,在市政公司此刻在我们周围建造的水泥大厦中间,她的小酒馆将会显得多么渺小、破旧、格格不入啊。于是。我对川上夫人说:
“知道吗,欧巴桑,你真的必须认真考虑一下接受这份报价,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可是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她说,一边挥手掸开她吐出的烟雾。
“你可以开一家新的酒馆呀,欧巴桑。在板桥区,甚至在主街上。你放心,我每次路过肯定都会进去的。”
川上夫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外面工人干活的声音中倾听着什么。然后,她脸上浮现出笑容,说道:“这里曾经是一个那么繁华的地区。您还记得吗,先生?”
我也朝她微笑,但什么也没说。当然,过去这个地方是很好的。我们都过得很开心,说说笑笑中弥漫着那种精神,还有那些争论也总是发自内心,无比真诚。可是,那股精神也许并不总是有益的。那个小世界就像现在的许多事情一样,已经消失,一去不复返了。那天晚上,我很想把这些话都对川上夫人说一说,又觉得这样做不明智。显然,老街在她的心里非常珍贵——她的许多生活和精力都倾注在这里——她不愿承认这里已经永远消失,我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
我第一次见到佐藤博士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而且我相信我的记忆没有丝毫偏差。现在说起来准有十六年了,是我搬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