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恐怕池田也会希望一郎长大一些再喝酒的。但是爸爸这样体贴一郎的感受,真是太用心了。”
我担心一郎听到我们的谈话,而且不愿意给我们难得的家庭聚会罩上阴影,便没有继续争论,离开了厨房。我记得我后来就跟大郎和一郎坐在客厅里,一边等晚饭,一边愉快地聊天。
过了一小时左右,我们终于坐下来吃饭了。这时,一郎伸出手,用手指敲了敲放在桌上的酒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朝他微笑,但什么也没说。
女人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很快大家就轻松自如地聊了起来。大郎给我们讲了他一位同事的故事,把我们全都逗笑了。那位同事愚蠢得可笑,再加上运气不好,总也完不成任务,并因此而出了名。大郎讲这个故事时,说道: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我们的上司也开始叫他‘乌龟’。最近一次开会时,早坂先生没有留神,竟然张口宣布道:‘听完乌龟的报告,我们就休会吃午饭。”
“是吗?”我有些吃惊地大声说。“真有意思。我以前也有一位同事叫那个外号。原因似乎也大同小异。”
大郎好像对这一巧合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礼貌地点点头,说道:“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我们也都叫他‘乌龟’。实际上,就像每个团队都有一个天然的领袖一样,似乎每个团队也有一个‘乌龟’。”
然后,大郎又继续讲他的故事。当然啦,现在想想,女婿的话完全正确。由同类人组成的团队。几乎都有自己的“乌龟”,虽然并不总叫这个名字。比如,在我的学生中间,就是绅太郎担当这一角色。这不是否认绅太郎的基本能力,可是跟黑田之类的一比,他的才华就逊色多了。
我想,总的来说,我并不欣赏这个世界上的“乌龟们”。人们也许赞赏他们的吃苦耐劳和他们的求生能力,却怀疑他们缺乏坦诚,善于欺骗。最后,人们会唾弃他们打着事业的名义而不肯冒险,或为了他们声称自己所信仰的某个理念而退缩不前。乌龟之流永远不会成为某个重大灾难的牺牲品,就像杉村明在改造河边公园的计划上遭受重挫那样。然而同样,虽然他们有时也能混成个老师之类,获得一点地位,但永远也不可能取得任何超凡脱俗的成就。
我承认,在毛利君别墅的那些年里,我是很喜欢乌龟的,但是我从来投有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这是由我们关系的性质决定的,我们的友谊,是从乌龟在竹田公司受迫害的时候开始建立,又在初入别墅,乌龟艰难起步的那几个月里逐渐牢固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友谊形成了固定模式,他始终对我给予他的一些难以言说的“支持”感激不尽。后来他已经掌握技巧,知道怎样作画才不致引起别墅其他人的敌意,而且他凭自己随和的、乐于助人的性格,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但是他仍然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对我说:
“我太感谢你了,小野君。多亏了你,这里的人才这样善待我。”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乌龟确实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的激励,显然他永远不会考虑离开竹田大师的公司,投师于毛利君的门下。他对迈出这冒险性的一步犹豫再三,可是一旦不得不这么做了,他便从没有怀疑过当初的决定。是的,在很长时间里——至少在最初两年——乌龟对毛利君恭敬有加,我记得他无法跟我们的老师对话,只会唯唯诺诺地说“是的,先生”或“不,先生”。
那些年里,乌龟继续像以前那样慢悠悠地作画,但这并没有激起任何人的反感。实际上,很多人的工作速度都很慢,而且这帮家伙还喜欢取笑我们这些作画敏捷的人。我记得他们称我们为“机械师”,把我们有了灵感之后的专注、狂热的工作方式比作一个蒸汽机驾驶员,不断地往火里添煤,生怕机器随时都会熄火。我们反唇相讥,把这帮磨洋工的人称为“后退者”。“后退者”原本是别墅里用来形容这样一个人的:他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作画,周围都是对着画架工作的人,他却总是每过几分钟就要后退几步,观察他作品的效果——结果,他就总会撞上在他身后工作的同事。当然,这么说是很不公平的,不能因为某个画家愿意从容不迫地作画——用比喻的说法,就是后退几步——就说他行为孤僻,但我们很喜欢这个称呼里的挑衅性。是的,我记得我们经常说说笑笑地拿“机械师”和“后退者”来打趣。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会为“后退”感到愧疚,因此,我们工作时尽量避免挤在一起。在夏季的几个月里,许多同事把画架支在阳台上,彼此拉开距离,或者就在院子里,另一些人则坚守在许多房问里,因为他们喜欢根据光线的变化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我和乌龟总喜欢在那间废弃的厨房里工作——那是别墅侧翼一座很大的、类似谷仓的附属建筑。
进门时脚下是踩实的泥地,再往里走,是一个垫高的木板平台,很宽,放得下我们的两个画架。房梁很低,有许多挂钩——可以把锅和其他炊具挂在上面——墙上有竹架子,正适合我们放置画笔、抹布和颜料什么的。我还记得我和乌龟把一个发黑的大罐子灌满了水,拎到平台上,挂在那个旧滑轮上,我们作画时,它便悬在我们肩膀的高度。
我记得一天下午,我们像平时一样在厨房里作画,乌龟对我说:
“小野君,我对你现在的作品感到很好奇,肯定不同一般。”
我笑了,眼睛没有离开我的画布。“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只是在做一个小实验,仅此而已。”
“可是小野君,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你这么专注地工作了。而且你要求保密。你已经至少两年没有要求保密了。自从你开始为第一次画展准备那幅《狮舞》之后,就再没有过。”
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偶尔,一位画家觉得某件作品在完成前会受某种评论的干扰,便要求对那件作品“保密”,大家便知道,在画家撤回他的要求之前,谁也不能看那幅作品。大家这样密切地在一起生活和工作,这是一种合理的安排,使画家有自己的探索空间,而不用担心出洋相。
“真的这么引人注目?”我说。“我还觉得我把自己的兴奋掩饰得很好呢。”
“小野君,你一定忘记了,我们已经肩并肩地在一起作画快八年了。嗯,没错,我看出这幅画不同一般。”
“八年了,”我说,“我想是的。”
“投错,小野君。跟你这么有才华的人一起工作,是我的荣幸。偶尔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但实在是一种很大的荣幸。”
“你过奖了。”我微笑着说,一边继续作画。
“没有过奖,小野君。真的,我觉得,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的作品在我眼前不断激励着我,我绝不可能取得这样的进步。你无疑注意到了,拙作《秋日的姑娘》从你的杰作《日落的姑娘》里获得了多少灵感。小野君,这只是我试图仿效你的才华的许多尝试之一。我知道,只是一种单薄的尝试,但毛利君非常仁慈,夸奖说这是我的一个显著进步。”
“我不知道,”我停住画笔,端详着我的作品,“我不知道这幅画是否也能给你灵感。”
我继续研究我那画了一半的作品,过了一会儿,我隔着我们中间那个古老的罐子朝我的朋友望去。乌龟在愉快地作画,没有感觉到我的耳光。跟我在竹田大师的公司初次认识他的那个时候相比,他长了些肉,以前那种疲倦的、心惊胆战的神情也在很大程度上被一种孩子气的心满意足所取代。实际上,我记得当时有人把乌龟比作一只刚被人宠爱过的哈巴狗,没错,那天下午我在旧厨房里注视他作画时,觉得这个形容并不算离谱。
“告诉我,乌龟,”我对他说,“你对你目前的作品很满意,是吗?”
“非常满意。谢谢你,小野君。”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接着抬起头来,咧嘴笑笑又说:“当然啦,要跟你的作品相提并论还早着呢,小野君。”
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画作上,我又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有时候是不是想过尝试一些……一些新的画法?”
“新的画法,小野君?”他说,没有抬头。
“告诉我,乌龟,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创作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我不是指我们在这别墅里欣赏和称赞的这些,我是指真正有分量的作品。能够对我国的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作品。乌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谈到需要探索新的画法。”
我说话时密切注视着乌龟,但乌龟并没有停止作画。
“说实在的,小野君,”他说,“我这样地位卑微的人一直在尝试新的画法。可是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子。你知道的,小野君,我发现在这一年里,毛利君越来越注意地观察我的作品。我知道他对我感到满意。谁知道呢,也许将来某个时候,我的作品能跟你和毛利君一起展出呢。”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请原谅,小野君。我是想人非非,好让自己能够坚持下去。”
我决定不再谈这件事。我打算过些日子试着跟我的朋友推心置腹,可是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在刚才那段对话几天之后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走进那间旧厨房,发现乌龟站在那个类似谷仓的建筑物后面的平台上,直瞪瞪地看着我。我刚从外面明亮的阳光下进来,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但我很快注意到乌龟脸上那副警觉的、几乎是受了惊吓的表情。没错,他那样不自然地把胳膊举到胸前,又让它垂落下去,使我觉得他以为我要打他。他没有支起他的画架,也没有为一天的工作做其他的准备,我跟他打招呼时,他一声不吭。我走过去问道:
“出什么事了?”
“小野君……”他低声叫了一句,便不说话了。我朝平台走去时,他紧张地把目光投向他的左边。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到我那幅没有画完的作品,它被罩了起来,背过去靠墙放着。乌龟不安地指了指它,说道:
“小野君,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乌龟,”我说,一边走上平台,“绝对不是开玩笑。”
我走到作品前,扯掉罩布,把它转过来面朝我们。乌龟立刻挪开了目光。
“我的朋友,”我说,“你曾经勇敢地听了我的话,跟我一起跨出了事业上重要的一步。现在我请你考虑再跟我一起往前跨一步。
乌龟还是扭着脸,说:
“小野君,老师知道这幅画吗?”
“不,还不知道。但我想我会拿给他看的。从现在起,我打算一直按这个路子画。乌龟,看看我的作品。我来给你解释我想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再次共同跨出重要的一步呢。”
终于,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小野君,”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是个叛徒。请你原谅。”
说完,他匆匆离开了房间。
那幅令乌龟如此不安的作品名为《得意》,它已经很久不在我手里了,但我创作它时非常投入,所以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是的,我觉得如果我愿意的话,现在还能十分精确地把那幅画重新再画出来。它的灵感来自我几个星期前目睹的不起眼的一幕,当时我正跟松田一起在外面散步。
我记得我们是去跟松田在冈田一武田协会的几位同事见面,他要把我介绍给他们。那时候正值夏末,最热的天已经过去,但我记得我跟着松田坚定的步伐走在西鹤的桥上。用手擦去脸上的汗,心里希望我的同伴走慢一些。松田那天穿着一件典雅的白色夏装,帽子像往常一样歪藏着。显得很有个性。他虽然走得很快,但脚步轻盈,看不出一丝匆忙。他在桥中央停住脚步,我发现他似乎根本没感到热得难受。
“从这上面看过去很有意思,”他说,“你说呢,小野?”
在我们下面,一左一右耸立着两个工厂。挤在两个工厂之间的,是一片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屋顶,有的是廉价的木瓦,有的是用波纹金属临时搭建而成。今天,西鹤区仍然被看成一个贫困地区,而当年情况要糟糕得多。一个陌生人从桥上看去,会以为这里是一片遭到毁灭的荒地,可是仔细观察,却能看见许多小小的人影在那些房子周围忙碌地活动,就像蚂蚁在石头周围奔走一样。
“看看下面小野,”松田说,“我们城里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多。仅仅两三年前,这里还没有这么糟糕。现在它成了一个贫民区。穷人越来越多,小野,他们不得不离开农村的老宅,到这里来跟这些人一起受罪。”
“真可怕,”我说,“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松田微笑地看着我——那种高高在上的笑容,总是使我感到别扭,感到自己很蠢。“善意的观点,”他说,又转过去看着桥下,“大家都说这种话。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可是,这样的地方像毒蘑菇一样到处蔓延。小野,你深吸一口气。即使在这里也能闻到污水的臭味。”
“我注意到气味不好。真的是从下面飘过来的吗?”
松田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下面的贫民区,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然后他说:
“政客和商人很少看到这样的地方。即使看到,也是像我们这样站得远远的。我怀疑有多少政客和商人在那下面走过。说到这点,我也不相信有多少画家这么做过。”
我听出他语气里带有激将的成分,便说:
“如果约会不会迟到,我倒不反对下去走一走。”
松田说得不错,那股臭气确实是那片社区的污水散发出来的。我们来到铁桥脚下,开始在那些狭窄的小巷里穿行时,气味越来越强烈,最后达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炎热中投有一丝风,周围的空气中唯一的动静就是嗡嗡不绝的苍蝇。我又一次发现我吃力地想追上松田的步伐,但这次可不希望他放慢速度。
在我们两边,有许多类似集市上已经收摊的小摊,实际上就是家家户户的住房,有时只用一道布帘跟小巷子隔开。有的门前坐着老人,我们经过时,他们饶有兴趣但毫无敌意地盯着我们看;到处都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我们脚边似乎一直有猫在逃窜。我们往前走着,躲开晾晒在粗糙绳子上的床单和衣物.经过哭闹的婴儿,吠叫的狗,还有隔着小巷、仿佛是从帘子后面彼此亲热交谈的邻居。过了一会儿,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