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领导、新的举措。”
“当然,当然。你们的新领导都是最有能力的人.对此我毫不怀疑。可是,大郎,请你告诉我,你有时候是否担心我们跟随美国人的步子有点太仓促了?我举双手赞成许多旧的方式必须彻底废除,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些好东西也跟糟粕一起被丢弃了吗?是的,有时候日本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子在跟一个不认识的大人学习。”
“父亲说得很对。我确实认为我们有时候太仓促了点。但是总的来说,美国人是有大量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拿最近几年来说吧,我们日本在理解民主和个人权益等问题上已经前进了一大步。说实在的,岳父大人,我感到日本终于打好地基,要创建一个美好的未来了。所以,我们这样的公司才能够信心百倍地展望未来。”
“是的,大郎君,”节子说,“池田也有这样的感觉。他最近许多次发表他的观点,说经过四年的混乱,我们国家终于确定了今后的蓝图。”
虽然我女儿是在对大郎说话,但我明显感觉到她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大郎似乎也这么认为,他没有回答节子,而是继续对我说:
“实际E,岳父大人,上个星期我参加了毕业生的聚餐,自日本投降后,生活在各个阶层的代表第一次表达了对未来的乐观情绪。大家感到绝不只是在KNC事情步人正轨。我完全理解岳父大人的担忧,但我相信,这些年的教训总的来说是有益的,会领导我们开创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我也许说得不对,岳父大人。”
“没有,没有,”我笑着对他说,“正如你说的,你们这代人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且你们都这样信心十足。我只能深深地祝福你们。”
女婿似乎想回答,但就在这时,一郎就像先前那样,隔着桌子用手指敲敲酒瓶。大郎转向他,说:“啊,一郎君,我们的谈话正缺你呢。告诉我,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外孙继续端详了一会儿酒瓶,然后气呼呼地看了我一眼。他母亲碰了碰他的胳膊,轻声对他说:“一郎,大郎姨夫问你呢。你告诉他你将来想做什么。”
“日本电气公司总裁!”一郎大声宣布。
我们都笑了。
“你可以肯定吗,一郎君?”大郎问,“你不想当我们KNC的老板?”
“日本电气是最好的公司!”
我们又都笑了。
“真是太遗憾了,”大郎说,“几年以后我们KNC正需要一郎君这样的人呢。”
这段对话似乎让一郎暂时忘记了清酒,从这时起,他一直显得很开心,大人为什么事发笑的时候,他也跟着大声起哄。只是晚饭快要结束时,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酒都喝完了?”
“都喝完了,”仙子说,“一郎君还想喝橘子汁吗?”
一郎彬彬有礼地拒绝了,叉转向正在对他解释什么事情的大郎。然而,我还是能想象到他的失望,心里对节子有点恼火,她为什么不能多体谅体谅儿子的感受呢?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走进公寓的那间小客房跟一郎道晚安,才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话。灯还亮着,但一郎已经钻进被窝,他趴着,面颊贴着枕头。我关掉灯,发现对面公寓楼的灯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把一道道横格栅的影子投在天花板和墙上。隔壁屋子传来两个女儿的笑声,我跪在一郎的床边,他轻声说:
“外公,仙子小姨喝醉了吗?”
“好像没有,一郎。她只是在笑什么事情。”
“她可能有点醉了,你说呢,外公?”
“嗯,也许吧。有一点点醉。没什么关系的。”
“女人对付不了清酒,是不是,外公?”他说,对着枕头咯咯笑出了声。
我笑了一声,对他说:“知道吗,一郎,投必要为今晚喝酒的事难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
我起身走到窗户前,看看能不能把百叶窗关严一点。我开关了几次,但窗条之间的缝隙还是很大,我总能看见对面公寓里亮灯的窗户。
“是的,一郎,真的没什么可难过的。”
外孙一时没有说话。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外公不要担心。”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一郎?”
“外公不要担心。如果外公担心,就睡不着觉。年纪大的人睡不着觉,就会生病。”
“明白了。很好,一郎。外公保证不担心。你也不许难过。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一郎没有说话。我又把百叶窗开合了一次。
“当然啦,”我说,“如果一郎今晚真的坚持要喝酒,外公肯定会站出来让他喝到的。可是,我想我们这次让着女人是对的。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事惹她们生气。”
“有时候在家里,”一郎说,“爸爸想做一件事,妈妈不许他做。有时候,就连爸爸也斗不过妈妈。”
“是吗。”我笑着说。
“所以外公不要担心。”
“我们俩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郎。”我从窗口转过身,又跪在一郎的被子旁边。“好了,你睡吧。”
“外公晚上还走吗?”
“是啊,外公很快就回自己家里去。”
“为什么外公不能也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地方了,一郎。外公自己有一座大房子,记得吗?”
“外公明天去车站送我们吗?”
“当然,一郎,我会去的。而且,你肯定很快又会来看我们的。”
“外公不要难过没让妈妈给我喝酒。”
“你看起来长得很快,一郎,”我笑着说,“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体面的男子汉。也许你真的会做日本电气的老板,或者类似了不起的人物。好了,我们安静一会儿,看你能不能睡着。”
我在他身边又坐了一会儿,他说话时我轻声回答。我想就在这个时候,我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等外孙睡着,听着隔壁偶尔传来的笑声时,我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天上午跟节子在河边公园的对话。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这么做,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觉得节子的话这么令人恼火。可是我记得,当我离开睡熟的外孙,到客厅里去跟他们一起闲坐时,我已经很生大女儿的气,所以我坐下后不久就对大郎说道:
“你知道吗,有时候想想真奇怪。我和你父亲认识肯定超过十六年了,可是直到去年才成为这样好的朋友。”
“是啊,”女婿说。“但我想事情经常是这样。许多邻居都只是见面打个招呼。想起来挺遗憾的。”
“当然啦,”我说,“拿我和佐藤博士来说,我们不仅仅是邻居。我们俩都跟艺术界有关系,知道对方的名望。我和你父亲没有从一开始就建立友谊,就更令人遗憾了。你认为呢,大郎?”
我说话的时候,迅速扫了一眼节子,看她是否在听。
“确实令人遗憾,”大郎说,“但至少你们最后有机会成为朋友。”
“我的意思是,大郎,正因为我们一直知道对方在艺术界的名望,这件事就更令人遗憾。”
“是啊,确实太遗憾了。按理说,知道邻居也是一个名声显赫的同行,应该使两人关系更加亲密才是。可是我想,大家都忙忙碌碌,经常也就顾不上了。”
我有些得意地朝节子看了一眼,但是看女儿的神情,似乎没有理解大郎这番话的意思。当然啦,她可能并没在听,但我猜想节子实际上是听懂了,只是为了自尊没有朝我看,因为这番话足以证明她那天上午在河边公园的含沙射影是完全错误的。
我们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在宽阔的中央林荫大道上,欣赏着两边秋天的树木。我们在交流仙子对新生活的感觉,一致认为从各个方面来看,仙子非常幸福。
“真是谢天谢地,”我说,“她的终身大事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现在一切都显得这么美满。大郎是个很不错的人。”
“想起来真奇怪,”节子微笑着说,“就在一年前,我们还那么为她操心。”
“多么令人欣慰啊。你知道吗,节子,我很感谢你在这件事上的帮助。事情进展不顺利的时候,你给了你妹妹很大的支持。”
“恰恰相反,我做得很少,还差得远呢。”
“当然啦,”我笑着说,“去年是你提醒了我。‘预防措施。一一还记得吗,节子?你看,我没有把你的建议当耳旁风。”
“对不起,爸爸,什么建议?”
“好了,节子,没必要这样遮遮掩掩。现在我非常愿意承认我事业中有些方面是不值得我感到自豪的。是的,就像你建议的那样,我在商量婚事的时候这样承认了。”
“对不起.我真不明白爸爸指的是什么。”
“仙子没有跟你说过相亲的事?那天晚上,我确保她的幸福不会因为我的事业而受到阻碍。我相信我不管怎样都会那么去做的,但我还是感谢你去年的建议。”
“请原谅,爸爸,我不记得去年提过什么建议呀。至于相亲的事,仙子确实跟我提过许多次。实际上相亲后不久她就给我写了封信,表示对爸爸……爸爸说的关于自己的话感到意外。”
“我知道她肯定感到意外。仙子总是低估她的老爸。但我可不是那种人,太要面子,不敢面对现实,就让自已的女儿受苦。”
“仙子对我说,她对爸爸那天晚上的行为感到非常困惑。似乎佐藤一家也很困惑。谁都不明白爸爸那么做是什么意思。是的,我把仙子的信念给池田听的时候,他也表示迷惑不解。”
“这可真奇怪,”我笑着说,“哎呀,节子,去年不是你督促我这么做的吗。是你建议我采取‘预防措施’,免得我们像错过三宅一样,错过跟佐藤家的联姻。你不记得了吗?”
“我一定是太健忘了,真的想不起来爸爸指的是什么。”
“噢,节子,这可真奇怪。”
节子突然停住脚步,大声说道:“这个时候的枫叶真好看!”
“是啊,”我说,“到了深秋肯定还会更好看。”
“太美了。”女儿笑着说,我们继续往前走。然后她说:“实际上,爸爸,昨天晚上我们谈到一两件事,谈话中大郎君碰巧提到他上星期跟你在一起。你们谈到一位作曲家最近自杀了。”
“野口由纪夫?啊,对了,我记起那段对话了。让我想想,我记得大郎说那个人的自杀是毫无疑义的。”
“大郎君有点担心爸爸对野口先生的死太感兴趣。是的,爸爸似乎在拿野口先生的事业跟自己相比。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担心。实际上,我们最近都有点担心,是不是爸爸退休以后变得有点情绪消沉了。”
我笑了,说:“你尽可以放宽心,节子。我从来没有考虑采取野口先生那样的行动。”
“据我理解,”她继续说,“野口先生的歌曲在战争的每个阶段都流传得很广。所以他才希望跟政治家和军官们一起承担责任。而爸爸这么想自己就错了。爸爸毕竟只是一个画家。”
“我向你保证,节子,我绝对不会考虑采取野口那样的行为。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说,我当年也是个很有影响的人,并把这种影响用于灾难性的目的。”
女儿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请原谅,也许我们应该以正确的角度看问题。爸爸画了许多优秀的杰作,毫无疑问在其他画家中是最有影响的。但是爸爸的作品跟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些大事没什么关系。爸爸只是一位画家。他千万别再以为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
“哎哟,节子,这个建议可跟去年的完全不同。当时我的事业似乎是个很大的罪过呢。”
“请原谅,爸爸,但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提到去年的婚事。是的,我不明白爸爸的事业会跟婚事扯上什么关系。似乎佐藤一家压根儿就不关心,就像我们说的,他们对爸爸在相亲时的表现很不理解。”
“这倒很奇怪了,节子。事实上,我和佐藤博士已经认识多年。他是本城最著名的艺术评论家之一,多年来肯定一直关注我的事业,完全知道其中一些令人遗憾的方面。所以,我完全应该在商议婚事的过程中表明我的态度。是的,我坚信佐藤博士很赞赏我的做法。”
“请原谅,但是从大郎君的话里,似乎佐藤博士对爸爸的事业并没有这么熟悉。当然啦,他一直知道爸爸是他的邻居。但是似乎在去年开始谈论婚事之前,他并不知道爸爸跟艺术界有什么关系。”
“你完全错了,节子,”我笑着说,“我和佐藤博士很多年前就知道对方。我们经常站在街上,互相交流艺术界的新鲜事。”
“那我肯定是弄错了。请原谅。但是我需要强调一下,并没有人认为爸爸的过去是需要受到谴责的。所以我们希望爸爸别再把自己想成那位不幸的作曲家那样的人。”
我没有继续跟节子争论,我记得我们很快就开始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我女儿那天上午的许多断言肯定是错的。首先,佐藤博士不可能这么多年对我作为画家的名望一无所知。那天吃完晚饭后,我想办法让大郎证实这点,只是为了让节子明白,我自己是从未怀疑过的。比如,我十分清楚地记得约十六年前那个晴朗的日子,我站在新家外面修理栅栏时,佐藤博士第一次跟我打招呼。“一位像您这样地位的画家住在我们这里,真是不胜荣幸。”他认出了名牌上我的名字,这么说道。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次见面,节子毫无疑问是弄错了。
一九五〇年六月
昨天快要中午的时候,接到松田先生去世的消息,我给自己简单做了点午饭,然后出去活动活动。
我往山下走去,天气温暖宜人。到了河边,我走上犹疑桥,环顾周围的景色。天空一片蔚蓝,在河岸往前一点的地方,在新公寓楼开始的地方,我看见两个小男孩在水边玩鱼竿。我注视着他们,心里想着松田先生的噩耗。
自从商议仙子婚事的时候跟松田重新建立联系之后,我一直打算多来看看他,然而实际上,直到约莫一个月前,我才再度前往荒川。我完全是心血来潮,并不知道他已经去日无多。也许,松田那天下午向我倾吐心声之后,去世时会感到欣慰一些。
到了他家,铃木小姐一眼就认出了我,兴奋地把我让了进去。看她的样子,似乎自从我十八个月前来过之后,松田先生没有多少拜访者。
“他比你上次来的时候硬朗多了。”铃木小姐高兴地说。
我被让进了客厅,片刻之后,松田不用搀扶走了进来,穿一件宽松的和服。他再次看见我显得很开心,我们谈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谈着认识的熟人。我记得,是铃木小姐端茶进来又离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