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你自然而然就能返回这里。”
“嗯……我答应你。”
“啊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
“你看上去很疲倦呢。像快要被什么东西吃掉的样子!”
“……等等我!我怕饿、带上饼干先!超好吃的这个梳打饼!”
Where is here。
金鱼的鳍离开他的手后,他睁开眼睛。
“喂——!有人吗?”
——连回音也没有。
这个地方很冷清,跟他梦里惯常看见的一样。被远方静静平躺着的几条仿佛象征山峦轮廓的弧线包围的这里,分不清时辰与四方,不清楚视野所及的哪些东西是可以切实被碰触的,哪些只是气流幻成而即将消逝的形状。唯一能确认存在的是,延绵开去的稀疏的井,散发着幽暗的光,如在无力叹息。
他走近其中一口井,探身往下细看,除去黑色,不,也许连黑色也不存在,什么也看不到——连井也没有用处。刚想起身,忽然听到声响——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听到声响,来自井的下方。细听,水声?风声?不对,声音空旷很多,并一遍又一遍来回往返,前一遍被后一遍覆盖。曾经在哪里听过——电视里的海潮的声音!他瞪大眼睛兴奋地往下张望,依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起身跑到别的井口,逐一试探与确认,每个井都传出一样的海的声音,无分远近。
这就是鱼所说的“非常非常地接近海”?
原来必须俯下身才能听到声音,他屏息敛气听,直至错觉自己闻到了海风味道的很久以后,终于疲倦靠井壁坐下。于是世界又重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只有我知道这里?——忽然很想告诉别人,不知道哪里还存在着跟他一样渴望着海的人,希望能让对方也来到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这样,至少多一个人跟自己一起听“海”。
年年:迷宫梦鱼(2)
为什么渴望别人参与?不只是接近大海就够?想不通。
拿出裤袋里的梳打饼,即使已经小心地吃着,其被咬断的声响还是清晰得可怕,跟饼干碎末掉在地上的声响一起,与呼吸相互焦躁地追逐着。
——没有发生改变,我还是离大海好远好远……
他内心不自觉地把句尾的“好远”一直一直重叠下去,不清楚叠了多少次,多久。
像把一切静寂吸入肺腑;
像把世界的无数拐角堆放一起;
像把同一个句子向无数井口反复倾诉;
像把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叠起来。下方的未必是前一刻的自己,上方的未必是后一秒的自己。
孜孜不倦,喋喋不休,数不清楚,浑浊不堪。
饼干吃剩两块,放在地上。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忽然家里闹钟的声音从山峦的另一头传过来。声响从一开始不易察觉,仿佛骑在隐形的飞鸟背上,悄悄和着飞鸟叫声,掠过山头,到后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至他开始耳鸣。他慌张地四处找闹钟,想要关掉它,要是这样一来便回到原来的世界原来的坐垫那也无所谓了!地上没有路边没有井旁没有、井内壁没有!声响却越来越大!他忍不住无助地闭上眼跪下来捂住耳朵,却在膝盖碰到地面的一刻,响声突然终止。逝去的响声仿佛带走了其后一切声音发生的可能性,四周比刚才更寂静。而他无法反应过来,依然维持着闭眼捂耳朵的姿势。
他就维持着那样难看的状态好久好久。寂静与他的思考一起渐渐变得浑浊,在他上空积出淤泥般的云,被依然在流逝的时间的脚一次又一次践踏得肮脏不堪。
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发觉自己正在流下泪水。他不承认是哭泣。但泪水还是以有生以来最汹涌的姿态释放出来。渐渐地他似乎是迷恋其中的,又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张望着这个狼狈的自己,慌张得无计可施。
巨大又陌生的恐惧感完全消耗掉他刚吞下的梳打饼,他不得不用双手支撑地面。
哭出了压抑长久的呕吐般的声音。
最后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只剩下听起来奇怪的干呕声。
Where is he。
不想再呆在这个看见了自己狼狈样的讨厌地方。
“喂——找到你啦!时间到咯~跟我回去,手!”鱼出现在他右边。
沉默在持续。
鱼的鳍不断拍他肩膀催促他。
他忽然起身连前方都没看清楚就跑起来。
鱼惊叫起来:“混蛋!不跟我走你会回不去的!”
不想再呆在这个看见了自己狼狈样的讨厌地方、但也再不要回到原来的地方!
讨厌等待!厌倦只懂蜷缩起身体来臆想一切!
然而并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
确认鱼追不上来后,他跌跌撞撞地走起来,井或每个看上去都一样的拐角对他已经毫无意义。无目的地的逃亡,哪里都一样。不清楚走了多久,气流在不知不觉中变暖。拐角越来越频密,路面越来越窄,井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前方渐渐有了风,风仿佛带来光,也是暖和的,用力深呼吸,就像往昔自己还不曾一个人时的暖和。
而“还不曾一个人”,真的发生过?
某一个拐角后,景象豁然开朗。
耀眼的光线扑面而来,让他只能勉强看见视野中心一点点逆光的形状。
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脸转向另一面,灯泡孱弱的光线围绕。他在望着什么。
“你好。”光线震动成在身旁缓慢流动的曲线,传来似乎是那个人的声音。
他沉默。
“其实……等了你好久了咯。”
“……你一直在这里?”他吃惊,本以为这种地方一直只有自己一个。
“什么话,本来就是我的地方。一直住着一直住着,你是第一个来的人。不过我有叫鱼不要带你来的……虽然我一直希望你来,我好自私……”
年年:迷宫梦鱼(3)
“……不懂……不过我不要再回去了。”
“海很美,对吧。”
“欸?……没亲眼看过……”
“我指你心里面的海啊,我常跟鱼说,你心里的、是不是跟我的一样呢?”
“……蓝色的水,白色的沙,咸味的风,阳光也许有,没有也没关系……这样吗?”
“你要确认?我正在望着自己的海呢,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他于是一步一步走过去,尚未看见海,与来自井下一样的惬意的海潮声却越来越近。
“……如果你确定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可以用我的眼来看。”
他走到那个人身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
海风或是对方的手轻轻抹掉了待干的泪痕。
光线覆盖了细沙上小心的脚印,海潮淹没一切感知影像的意识。
再次缓缓退回温暖浩瀚而无人知晓的深海。
只有我们知道的。
Where am I。
曾经无数的白费掉了的不得入眠的时刻,一无所获。
我是叶,我是栏杆,我是猫脚趾,我是小孩吹出的脆弱泡沫,我是吃剩的饭粒,我是铅笔字,我是被误解的手汗,我是没封好的井。
我终于可以原谅一切,以及一直狼狈着疲倦着的自己。
阳光也许有,没有也没关系。
此刻眼前的大海,如一幕打在了世界这面温暖的墙上的幻灯片。
透明胶片是心,幻灯是你的眼,也是我的眼。
年年
2007。10。15。
无尽(长篇系列连载)《七踪少女》
爱礼丝:第一部·肤色小说家(1)
多年之后,楚于收到了那本业已出版了的《人鱼王子》。在书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纸上是他熟悉的笔迹, 而下方的日期则仍停留在女生消失在暴风雨里的那一天。
“小楚于,你喜欢理想的结局,还是现实的结局呢?”
有些特别的声音依旧回响站在耳际。
如同暴风雨一般出现又消失的肤色小说家。
01
黑发齐耳的女生垂着头看着面前无人的游泳池里晃动的水波,时间久了脖子有些酸疼,她轻揉了几下脖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式黑框眼镜,鼻孔轻微收缩着仿佛在嗅空气里的某种味道。
“小楚于!”
突然站起身,挥动手臂,女生的语气有了一丝兴奋,一个眉宇间有野生猫科动物神情的男生出现在墙壁的拐角处,小跑到女生的身边坐下。
“别叫我小楚于!”
男生虽然皱着眉头,倒也没有真的生气,女生显是看出了这点,脸上那种阴谋得逞的笑容从头到尾都没有收敛过。她理了理手里的稿纸,问:“自己看还是我讲给你听?”
“嗯……”没有犹豫太久,“你讲吧。”
“我就知道……”做了一个鬼脸,女生扬了扬手里的文稿,“是我新写的小说哦,讲一个普通的高中生的。女生的名字叫做娜娜。有一天呢,她听到学校的游泳池有不同寻常的动静……”
女生的声音很特别,就仿佛一双柔软的手极有规则的按摩着楚于的耳膜,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沉浸这样的韵律里。
可是,不对劲啊……
“喂,这不是和我们遇到那次一样嘛?”
一切的起因是他的一个秘密。
02
百褶裙及膝,白衬衫的第一个纽扣抵着脖子,领口的丝带整齐地系成一个蝴蝶结。在以校风开放著称、学生可以染发甚至打耳洞的西丘中学里,会整天穿着校服的林伊宁无疑是一个异类。现在是放学时间,她望着眼前的铁栅栏深吸了一口气,栅栏前“禁止入内”的牌子像是在引诱着她,进一步去探明前面不寻常的动静。
林伊宁尝试着从这里窥探仅有一墙之隔的游泳池,不过并没有成功。因为在室外,考虑到游泳课时对非课程内学生的影响,游泳池在修建时被巧妙地隐藏在了墙后。
再次深呼吸,林伊宁从不高的铁栅栏上翻越了过去。
水波声更加清晰了。
楚于在水中灵巧地一个翻滚,双腿用力地蹬出,便完成了从泳池的一头转向另一头的动作。他在水下潜行了一会儿,浮出水面的时候视野里多一个人影。
一身校服,奇怪的复古造型的蘑菇头,大得和她的脸不成比例的黑框眼镜,背着双肩书包,杵在他原本出发的地方,与其说是典型的书呆子形象更不如说是像是电视剧里夸张出来的角色。对于这个形象他并不陌生,今天游泳课的时候才刚刚见过,便是班上那个总是和他一起不去上课的女生。
正想着她为什么也总不去上课,楚于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迫使他停下了动作,立在了泳池中央。
“喂,你!不准看,转过去!”
“啊?”蘑菇头似乎是呆了三四秒才意识到楚于是在和她说话,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不准回头!”楚于飞速地爬上了岸,冲到了更衣室里。
忙不迭湿漉漉地把衣服套在了身上,楚于走出更衣室,一打眼就看到蘑菇头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似乎是发呆的样子。
“喂,你刚刚看到了吗?”
林伊宁说:“原来是肤色的。”
03
像是突然切断了信号。
杂音撕扯着耳膜,视野里只剩下黑白单色的雪花点。
只是厌倦了,厌倦了这种每天反复播出的无聊节目了。
楚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或暴露倾向,仅仅是在某个下午看到那池水的时候,忆起了家乡的小溪,唤醒了潜伏在心里的小兽。就突然厌倦了和同学的喧闹,厌倦了无休止地讨论季候赛、魔兽世界以及女生的胸部。从游泳课上逃了出去。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池水旁边,白天还是那么喧闹的场所,此刻竟如此安静。
爱礼丝:第一部·肤色小说家(2)
水波晃动诱惑着他,投入碧蓝的怀抱,然后一件件地脱去包裹着身体的外衣。
不知不觉每天和水的接触变成了习惯,好像这样真实的自己才能缓过一口气来。
直到遇见那个呆立在岸头的女生。
今天这件事如果换成是发生在文艺委员张菁菁的身上,她一定会马上发消息给她所有的姐妹,说:“我看到楚于的裸体了,虽然不真切,但是是裸体耶!”
如果是发生在楚于的同桌张爽身上,最多是在调侃他的时候加上一句:“楚于,你可别再光着屁股游泳了。”
可是这件事是发生在那个平日里循规蹈矩的林伊宁身上。她只是淡淡地完全无视楚于的问题,望着夕阳下晃动着的水面,说:“嗳,原来是肤色的。”
神色近乎于虔诚。
如果忽略她紧跟着的那句“你的胸锁乳突肌挺好看的。”和一脸图谋不轨的坏笑,或许楚于真的会相信,这眼前的这个女生是专门为了欣赏这黄昏时刻的水波而来的。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隐疾呢,比如包茎什么的……”
“喂,你怎么会知道那种东西?”
楚于有点想昏倒的冲动。
而看到楚于的反应,林伊宁则是转过头不解地注视了他两三秒,才恍然大悟地一拍手:“也对,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是不应该知道这种事的。”语气云淡风轻得仿若自己不是和楚于同年的少女一样。
“……你真奇怪。”
“因为我是小说家嘛,小说家总是和常人不一样的。”
还是很奇怪。
这样的林伊宁对楚于来说,在今天之前并没有过什么接触,他对她的全部了解也只是在班级里相当靠前的排名,稍显得与众不同的打扮,以及和自己一样从不上游泳课这件事。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吗?
“那小说家同学,你为什么总不上游泳课?”
“秘密。小说里的主角总是要有点神秘感才好的,现在就告诉你就没有看点了。”
林伊宁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抹神秘的笑容,让楚于从心底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面前这个怪怪的女生真的有很多值得探究的秘密似的。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他们分开时,他竟然鬼使神差地问出那样一句话。
“喂……你写的小说,能给我看看吗?”
听到男生的问题,林伊宁停下翻越铁栅栏的举动,目光刚好可以越过墙壁看到泳池一角不断晃动着的水波,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露出了笑容,“好啊,那三天后,还在这里吧。”
04
林伊宁是一个怎样的女生?
这个问题无论问多少人都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但至少楚于知道,那天他在游泳池碰到的林伊宁和大部分人所知道的林伊宁是不同的。
自从那天之后,林伊宁那个原本模模糊糊的形象,渐渐在楚于的世界里清晰了起来。他有时也会有意无意地观察那个女生,看到她会在课间一直托着下巴,维持着放空的状态,也会因为走得太入神而撞到教室门口的柱子。在大家的眼里,她有些呆呆的,循规蹈矩,成绩也不错,是个书呆子。而对楚于而言,她却和他所